莫离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住了，单膝着地，颤动的双手拄着冥幽剑，支撑他即将力竭的躯体，意识浑浊不清。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眼前的身影重叠交织，像一缕缕飘忽不定的鬼魂，附着阴森的狞笑，仿佛在说：“我在这呢……有本事就来杀我啊……咯咯咯……”
莫离浑噩地将剑刺了出去，冥幽剑直指不是别人，正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师尊，向来波澜不惊的天之扬竟也生出了惊惶之色。
虽然这不是莫离的本意，是被冥幽剑控制的，但此剑一旦刺下去，不容分说，他就真成了大逆不道之人，再也无法得到宽恕。
刺向的刹那，白色的身影穿过人群，宛似一道绝美倾落的白月光。
剑尖猛地一下刺进胸膛，还来不及感受疼痛，鲜血就从伤口处沁出，再渐渐扩散开来。
冥幽剑变得更加狂躁，驱使着莫离使出最后的余力不断刺入。
落漪双手抓住冥幽剑，紧紧握于手中，用力抵抗，连退数步，双腿微微错开，这才站定住了。
两只手竟从剑尾划至剑身中段，一口血腥猛然从喉咙而上，止不住地渗了出来。
随着剑不断地深进肌肤，涌出的血液沿着剑刃流在地上，就好像一朵又一朵的血色之花绽放。
时间凝固片刻，落漪用力将冥幽剑从胸口拔出，皮肉再一次撕裂，顿时血液喷涌，染红了雪白的衣纱，如同白雪之中落了满地的梅花瓣。
数滴血珠溅到她颈项上一直佩戴的神女眼，神女眼发出如同皎月清冷的光芒，绚丽生花。
丝丝寒意顺着冥幽剑，攀到了莫离的手臂，直至漫延他的全身。
神女眼的色彩开始夺目，极纯极净，漫天的霜雪骤时萦绕在她们的周围。
冰雪之力覆住了冥幽剑的业火，莫离身上的煞气消失殆尽，黑暗也终于散去。
邪恶的剑灵再一次陷入沉睡，莫离的神识得以从控制中解脱，灵魂得以从噩梦中醒来，眼前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他愕然，一下子松开了手，“咣当”一声，冥幽剑砸到地上。
落漪咬紧牙关，忍着胸口的灼灼刺痛，含泪向莫离踱来。
发黑的伤口依然有血红在不断溢出，裂开的皮肉开始很痛，但随着血液的流逝，慢慢变得麻木。
漆黑的眩晕，彻骨的寒冷，她终于走不动了，又一口血腥吐了出来，瘫软地跌进莫离的怀里。
此时的莫离好想抱紧她，可她伤得太重，矛盾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白雪里，漫山梅花，莫离撑着一把油纸伞，再次寻到吹笛那人。
“你是谁？”
这句话，他曾无数次地问过，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记忆中，每当他默默走近，想要看清女子的面容，女子就消失不见了。
这回，披着红斗篷的女子竟转身回眸，对他莞尔一笑，而他终于看清了女子的模样。
梦醒时分，莫离的眼中流下了无声的泪：“原来我穷极一生……想要寻找的那个人就是你……”他带着无尽的幽思，轻轻抚上落漪冰冷的身体。
莫离的脸上异常痛苦，强忍着欲倾覆而出的泪河，他竟然亲手刺穿了心爱之人的胸膛，这份愧疚在他的内心嚎啕。
落漪微笑着，见莫离无事，才安心地阖上眼，从他怀里静静地睡去。
忽然之间，歇斯底里的声音从莫离的耳边一啸而过，震荡了他的整颗心。
“我以巫女之名诅咒你们的孩子，与他心爱之人一生一世都将背负曼珠沙华的诅咒，不死不休……”
风时急时缓，满天的枯叶纷飞。
很快，莫离的身体也撑不住了，渐渐失去知觉，上下眼皮在挣扎，一点一点向后倾斜，昏倒在地，一道泪光划过他的脸颊。
这场噩梦真的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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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明月千里（4）
月华似水，照满怀相思。
落漪的肩膀被捅了个大窟窿，慕枫把她抱回房间，鲜血滴了一路。
落漪早已失去了知觉，瘫软的如同烂泥，浑身仿佛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雪，冰冷的毫无生机。
慕枫抬起手，手中的光芒越聚越多，像是掌心生起了一团火焰，他手腕一转，道道光华被接连送进落漪的体内。
慕枫的手臂慢慢向前推进，灵力越来越盛，落漪周身萦绕着朦胧的云雾，泛着淡蓝的颜色，她好似置身于云海间。
慕枫的额头积满了汗，一滴滴顺着两鬓滑下，他可以输送的灵力已至极限，但落漪丝毫波澜未见。
慕枫的神情道不尽的复杂，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脸色变得和落漪一样苍白，嘴角渗出一丝殷红。
这次，尽管伤口再痛，落漪似乎也感受不到了，她平静地睡着，做了一场浮生梦。
梦中，落漪回到了五年前，落日崖之役，藏在黑暗深处的梦魇。
烽烟四起，刀剑乱舞，残阳落血，血染大地……一幕幕在她眼里重演着，重重叠叠……
喧嚣、厮杀、混乱、嚎啕……一声声在她耳中回荡，起此彼伏……
脚下的感觉是那样真实，落漪环顾四周，无数的箭矢破空而来，一个个活生生的身体在她眼前倒下，化为乌有。
一刀闪过，头颅落地，人血溅到落漪的衣服上，雪白的刀面映射着她惊惶的样子。
这场战争是燕姬发起的，因为怨，因为恨，她的丈夫墨浮生满心满眼都装着另外一个女人。
一桩利益的联姻，不得不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但她是爱他的，愿意为他默默付出与承受。
即使他给了她无数个漫长等待的夜，无动于衷的冷漠，一颗真心换来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她相信愚公移山、水滴石穿，总有一天他会被她感动，他会接纳她。
一切都是枉然！
当燕姬知道了莫离的存在，知道了墨浮生对江岚的情意，知道了他们难以割舍的过去，万箭穿心，肝肠寸断，可谓是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堂堂的魔族之主竟甘愿为了她们放弃自己的王位，抛下自己的子民，不顾一切，那样决绝。
落日崖大战那天，燕姬立在崖边，癫狂笑问世人，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一身华丽的紫衣旖旎，比满树紫藤花开还要好看，紫藤象征了燕姬沉迷的爱。她放不下，更做不到成全，她的执念让她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这些年，燕姬自欺欺人，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
因为一直得不到回报，痴念成嗔，身心俱损，还将自己的孩子也拉入爱恨情仇的漩涡中受尽了伤害。
一个人的狠绝，不仅仅是让自己所恨之人身死，还让其在死前身败名裂。天地之大，再无容身之所，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她做到了！
墨浮生曾对江岚起誓，有生之年绝对不会发动正邪之战，会和她一起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却成了人人喊打喊杀的大魔头，人人都想置他于死地，死后人人皆说大快人心。
江岚在众派的逼迫下自戕，凄惨收场，死前千夫所指，万念俱灰。世俗的偏见，世人的谩骂，让她对世间毫无留恋，且悲且殇。
三个人的故事，无一人善终。
曼珠沙华的生死咒，施咒者同样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将噩运付诸他人，就要用自身的性命来献祭。
下一瞬，落漪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莫离。
莫离拼力抵抗，只想冲破重重阻碍，去到她的身旁，与她并肩作战。
不过百米的距离，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莫离似乎越用力越达不到。
数把刀枪前后刺入他的身体，鲜血犹如泉涌，从伤口、嘴角溢出，浸透他的布衣，染满全身。
莫离单膝跪地，血红的手握着长剑，苦苦支撑，抬眸看向那一抹雪色，在滚滚红尘中是那样的出尘绝世。
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倒下的那一刻，落漪转身回眸，目光来不及看到他，他就已经狠狠摔在地上，被掩埋在废墟之中。
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再早点，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没有五年的心伤，没有蓦然重逢，没有忘却前尘。
落漪困在梦里，久久不能缓矣……
许是清瑶妙手回春，许是慕枫扭转乾坤，许是落漪生的意志力强大，许是神女眼这个护身符保住了她的性命。
神女眼，一块上古灵石，落漪的母亲留给她的，说是护身符，可保平安。
落漪年年岁岁都戴在身上，对她来说，这块玉石还是一种寄托、一种思念。
据说神女眼可以看见过去和未来，是一双穿越时空的眼睛，佩戴的神女逝去，神女眼就会陷入沉睡，直到新的神女将其唤醒。
落漪并不知唤醒之法，雪女峰的古籍上也没有相关记载，从小到大，神女眼从未有过异动，哪怕是她受伤、身陷囹圄、命悬一线，神女眼都只是她颈项上的一个装饰物。
落漪曾无数次质疑过神女眼的真实，真的是护身符？真的是上古灵器？该不会被人掉包了吧？
直到这次，她被冥幽剑重伤，差点丢了性命，神女眼终于有了异样。
落漪一连睡了几天，伤势在渐渐好转，慕枫寸步不离地照护在侧，煎药、喂药、拭汗，就像当初落漪照顾他的那样体贴入微。
神女眼时而闪动一下光芒，就像夜空中的星星时不时眨一下眼，安谧且美妙。
落漪的嘴里不停念着：“莫离……莫离……”
慕枫坐在床边，一声一句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他擦拭落漪额上汗珠的手停了下来，紧蹙额头，若有所思……
碧城山一役后，集各派之力重新将冥幽剑封印在了伏魔洞，莫离被关押起来，手脚被粗重的锁链禁锢着。
看守之人除了碧城山弟子，还有其他门派的人，说是未免碧城山徇私，里里外外，将一个狭小的石狱看管得密不透风。
石狱又阴又潮，莫离面色如雪，浑身伤痕累累，无力地蜷缩在冰凉的地上，抖着冷颤。
他半梦半醒，眼前一片浑浊，微亮的视线无法看清外面是日是夜。
整个牢狱安静得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微弱又凝重，相互矛盾。
自从莫离的真实身份公诸于众，各大仙门世家对他深恶痛绝，三令五申，不准任何人探视，不准任何人送吃食，不准任何人去给他治伤，就让他活活饿着痛着，更恨不得马上将他挫骨扬灰。
清瑶来了几次都被驱赶回去，天之扬因反噬再次闭关，一堆烂摊子需要云逍去收拾，他与黄盈盈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
求人不如求己，清瑶用药粉迷晕了门口的守卫，从他们身上翻出钥匙，打开了牢狱的大门。
清瑶看到莫离满身伤的样子，泪水一下子充盈了双眼，她唤着莫离的名字，一声声过后，没有丝毫回应。
清瑶用手去感受莫离的体温，有些发烫，应是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发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情绪，恢复一个医者的理性，有条不紊地给莫离上药包扎。
莫离肩膀的箭伤最重，已经溃烂，其他伤处也是血肉模糊，不忍直视。
因为时间紧迫，清瑶手脚十分麻利，处理伤口的过程中，莫离昏昏沉沉地痛醒过来。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眼前的人是清瑶，心里踏实了许多。
“清瑶！”一声轻唤叩动了清瑶的心。
莫离吃力地坐起来，蓬乱的头发披散着，唇上一点颜色也没有，他开口问的第一句竟是：“阿落，她还好吗？”
清瑶倏然愣了半晌，才道：“她已经无碍了，只是还没有醒来。”
莫离脸色极差，自疚不已：“我竟差点杀了她！”
莫离抱着头，巨痛袭来，神殿前血淋淋的画面在脑中交替浮现着，他杀了很多人，手上沾满了血。
清瑶连忙安慰：“你是被魔剑控制了，身不由己。”
莫离苦笑着，万般无奈，额上的青筋突起，“若不是我撼动了冥幽剑的封印，这一切便不会发生，都怪我！”
清瑶心疼不已，眼泪不停地打转，“莫离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莫离摇摇头，他不想再连累任何人，这次他要独自承担。
莫离缓声说：“清瑶，我犯了错，本就该受到惩罚，我害死了那么多人，又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清瑶拉起他的手，眼中的泪珠再难抑住，滴滴掉落，哽咽道：“我带你逃出去，我们回药王谷，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又能怎么样呢！终究逃不过内心的谴责！
“清瑶，我的血可以唤醒冥幽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说到这里，莫离的心中百感交集，一丝一缕的呼吸都极其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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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明月千里（5）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如今的碧城山，天下门派聚集，就是一个浓缩的江湖在此，明争暗斗，风起云涌。
众门派整日聚在神殿议论如何处置莫离，长篇大论，言辞激烈，相执了几天，也未决出个结果来，他们不是徘徊于生与死，而是纠结于死法。
原本的公审之日定于初七，有些门派心思颇多，想要趁此机会争功，在其他门派面前长威风、扬名声，所以先发制人，挨个去牢里提审莫离。
落日崖的正邪之战，打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魔族元气大伤，销声匿迹了五年，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间几乎所有的仙门世家都在休养生息。
魔族忽然间卷土重来，神秘莫测又惊天动地，谁也不清楚如今魔族的底细！
世人皆知墨浮生和燕姬生育过一子，但传言此子身陨，所以燕姬才会发疯似地报复、发动战争，要让天下人陪葬。
世人知道的仅此而已，没人知晓他叫什么？长什么样？究竟是生是死？怎么死的？
相较于莫离，这个魔王之子、冥幽血脉更是个谜，因此各派大多问莫离都是集中在这几个问题上。
如今的魔族之主是谁？魔族的老巢在哪里？是谁把他安插在碧城山的？碧城山对于他的身份知不知情？魔族还有没有其他的计划等等……
更甚者，为了让莫离认罪，动用私刑，想要屈打成招。
碧城山弟子太死板，认死理，疾恶如仇，再加上原本莫离在碧城山就不太受人喜欢，又离开了五年，感情生疏了不说，这次不少碧城山弟子被他所伤而丧命，除了云逍一小拨人力保，大部分弟子都跟其他门派一致站在处死他的立场上。
清瑶迷晕守卫，又给莫离医伤，引起各门各派的不满，喧嚷着要连同她一起治罪。
云逍说清瑶是医者，医者仁心，且她每天还要给那些受伤的人医治，功大于过。
几番争论，少数服从多数，只要她不再擅自而为，这件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