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清瑶就被限制了自由,去哪儿都有人跟随,说是防范于未然,以免公审前再生出什么变故,她每天除了行医问诊,其他时间都被禁闭在房中。
初七清早的天空就乌沉沉的,整个气压都很低,云层里不时电光闪动,好像有一场大雨即将来袭。
神殿之中聚满了各色各样的人物,来自四面八方的门派掌舵人皆在,还有些碧城山一役后闻声赶来的小门小派,熙熙攘攘,喧哗一片。
天之扬遭受反噬所致的内伤很重,闭关前半个人就已经遁入虚空,虽然他未留下任何只言片语的交代,但云逍念在多年师兄弟的情分上也会保住莫离。
怎奈以龙琰为首的各派之主气势逼人,态度强硬,皆要问诛莫离,毫无妥协之意,愿留他一命的声音寥寥无几。
莫离是碧城山弟子,犯什么错,理应由碧城山来决定如何处置。可他又是魔王血脉,这关系到天下,关系到各派,关系到众生,错综复杂,已不再是碧城山能够独自决定的了。
碧城山失去了话语权,说什么都被一一驳回,又被众门派扣上了包藏祸心的帽子。内乱已起,事态发展已不是云逍可以掌控的了,这世上还有谁能救莫离?
连续多天的讨论,慕枫都没有参与,今日被请了数次,才不慌不忙地来到神殿。
讨人厌的魏绪然道:“慕门主,你不是最痛恨魔族的嘛!如今处置魔王之子这等大事,你却毫不积极?”
慕枫上座,展开手中的流云扇,瞧都不瞧他一眼,眼不见心不烦道:“本座自有更重要的人和事,魔王血脉杀了便是,你们何须婆婆妈妈讨论了这么久。”
快至午时,雨依然未落,只感觉天更低、更沉了。
眉山派掌门人提议,施以雷刑,让其形神俱灭,以示正道。各派纷纷附议,千钧一发,难有挽回之际。
正在此时,落漪身披一件海蓝色的云丝斗衣,头发用一支银簪挽起,极其古朴素雅。她出现在神殿门口,往里走时,目光纷纷所至。
落漪的气色看起来还很虚弱,但气场绝对不输,身姿挺拔,难以言喻的高贵端庄。
慕枫迎上去,欣喜中带着担忧:“阿落,你醒了?”
落漪微微颔首。
舒家主眯眼问道:“龙掌门,这是何意?”
落漪面向众人:“碧城山一役过于蹊跷,莫离之事有待考据,待事情调查清楚后,再行定夺与处置。”她的语气像是在命令、在告知,语未罢,就激起了殿中哄然的愤怒。
舒家主随即又道:“龙掌门,你先是在龙灵盛会护其魔人,如今又在神殿护其血脉,来日呢?我都险些以为龙掌门这是弃明投暗、投靠魔族了!”
魏绪然咧嘴嘲讽道:“龙落漪啊龙落漪,在下着实有点佩服你,总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所有人唱反调,与众不同……实在是与众不同啊!”
又来了!!!
龙灵盛会上的一幕再次重演,咄咄逼人,群起而攻之。
这次没有人带头,而是所有人自发为之,一人一句,字句诛心。
一位长者捋着胡须,故作姿态道:“龙掌门既是一派之主,又是神族后人,就更应该知晓分寸,莫要重蹈你师姐的覆辙,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来,最终成为正道中人的耻辱!”
落漪轻哼一声:“多谢提醒!”
这时,莫离被两个大汉架了上来,前后又围着四个身带兵器的人。
落漪回头看过去,他的手脚腕处都被沉重的铁链铐着,血痕深重到已经发紫发黑,乱糟糟的头发遮掩着脸上红一块、青一块的伤痕。
莫离的腿上明显有伤,因为他走得极其艰难,几乎是被那两个架他的人拖拉上来的。
至神殿中间,那两人各自一脚狠踢莫离的腿部,他无力反抗,跪俯在众人面前。
莫离双手趴地,样子十分屈辱,他的手指被上了刑,肿得跟红萝卜似的。
上半身靠着手肘在勉强支撑,他想拼尽所有的力气站起来,但整个人都在猛烈地颤抖。
莫离穿了一件深靛色的衣服,即便是满身血污,也不太能看得出来。
直到落漪在他快要倒下时,上前扶住了他,摸到他的衣服是血湿的。
落漪转而看向自己的手掌,一片血红,触目惊心。她顺着莫离的手臂摸到了腿部,到处都是湿漉漉、黏糊糊的。
衣服上有些地方已经破损、裸露,她能看到里面的伤口好似被刀锋戳出的一个个窟窿。
落漪转过头,怒视众人,嗔怪道:“你们竟动用私刑!”
云逍闻后立刻将目光转向云洲,云洲旋即垂首,躲闪他逼视的眼神。
因为云逍实在分身乏术,就把看护莫离之事托付给了云洲,无非就是想让他照顾好莫离。
不曾想云洲心口不一、另有所想,不但对莫离漠不关心,还默许其他门派的人进去审讯、拷打。莫离遭受的一切,他都视而不见,只字未提。
莫离缓缓抬首,即使视线模糊不堪,因为距离很近,还是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他轻轻唤了声“阿落”,声音极小,只有面前的落漪才能听见。
落漪听到莫离这样唤她,不由得一怔,便知莫离应该是记起她了,不再回避。
她对着莫离莞尔一笑,微微动了两下嘴唇,口型仿佛在说:“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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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明月千里(6)
莫离瞬间眼波流转,泪水充盈,他痛苦不堪的脸上竟露出了难得欢喜的笑颜。
慕枫看着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两只拳头攥得极紧,力度可以把人的骨头捏碎。
落漪尝试着把莫离扶起来,可她也是病体未愈,根本使不上力气。
云逍上前帮忙,他再也不指望任何人,两人一齐扶起了莫离。
落漪拖着羸弱的身子,勉强向前走了几步,不退不惧:“诸位可还记得龙灵盛会上北海教长本想一石二鸟重创碧城山,却未能得逞,这回魔族亦然。你们仔细想想,大难将至,碧城山上下心神不宁,岂能万事顾虑周全,必会有所疏漏,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够声东击西……”
落漪将声音提到最大,每喘息一下,就能感觉伤口被扯得发疼,说道:“魔族聚集众派于此,为的就是让诸位亲眼目睹莫离血洗碧城山这一幕,因为世人皆知只有魔王血脉才能唤醒冥幽剑……”
落漪强忍着痛感,声音不断颤抖:“落日崖之战的阴霾还未散去,这也是天下人所惧怕的,而冥幽剑问世,事关整个天下的安危,必然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碧城山掌门一手养大魔王之子,已失了人心,怎样都无法向世人交代!内乱丛生,离心离德,这就是魔族想要看到的结果。”
在场的议论声纷纷而起,有人认为言之有理,眉毛拧得更紧了。有人认为这是落漪硬要为莫离开罪的说辞,并不买账。
眉山派掌门人说:“先不论这是不是魔族的阴谋,莫离用魔剑伤人是不争的事实,那些人皆是无辜受害,无论如何,都要有个交代。”
落漪连忙辩道:“我与莫离相识甚久,知他人品,正直善良,从未做过恶,是冥幽剑控制了他的心神,是魔族让他成为了杀人的工具,他之过皆是魔族的歹心,还望诸位三思!”
慕枫的睫毛颤了颤,看似平静如水的神情却藏着无法言语的复杂。
魏绪然置若罔闻,冷言冷语地讥诮道:“说到底,这个魔王之子跟你沾亲带故,你当然得护着了,要是换成其他人,你亦会如此?”
落漪眼里的寒光一冽,神殿瞬间冷了几分。
舒家主又言道:“这个莫离被冥幽剑控制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简直就是一个杀人恶魔!如今冥幽剑已经被唤醒了,说不定他什么时候又受其左右,失控杀人。若每次都将过错、罪处归结于冥幽剑、魔族,那公道何在啊?”
场上纷纷附和:“对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龙琰的一名手下站了出来,劝说道:“大小姐,何必费力不讨好呢!您这次伤得也不轻,险些死在这个恶徒的剑下!”
“杀了魔王之子,以除后患……杀了魔王之子,以除后患……杀了魔王之子,以除后患……”各仙门世家喧喧嚷嚷地喊起了口号。
落漪环顾四周,欲要争锋之时,被龙琰拦下:“落漪,此事无需再说,你伤势未愈,不宜劳心劳神,快些回去休息。”
落漪回头看了看莫离,见他脸上如此坦然,他并不在意这场公审的结果如何,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一直脉脉地注视着落漪,片刻不离,生怕一眨眼,人又消失不见了。
此刻对于莫离而言,没有什么比他找回最弥足珍贵的记忆、找回他心底最重要的人更让他触动的了。
落漪的眼瞳黑白分明,与众多目光对立着,她手掌摊开,掌心熠熠生辉,金光平和后,众人看清了泛光之物,都为之一惊。
是诸神令!
诸神令乃号令仙门百家的一枚金色令羽,诸神令一出,天下必从之。
持令者的命令,必须听从、执行,这是远古就流传下来的规矩。
抗令者与违令者,诛!
诸神令六十年一轮回,由神族各家后人更迭执令,时间一到即换,既为了公允,又免得一人独大,独断专行。
物换星移,兜兜转转,几百年都未见神族之人使用过诸神令了,世人都记不太清此令如今应辗转到何人的手中,更不曾想堂堂的神族后裔竟动用诸神令只为救魔王之子。
一片哗然!
落漪道:“诸神令在此,众人听令!”
所有人不情不愿地俯身接令。
“碧城山一役,乃魔族诡计,莫离是被其所累,暂留一命。若今后他再生出祸事,我定亲自取他性命,都散了吧!”语罢,一道道戾光射向落漪,但她完全不睬。
神殿中,充满恶意的指指点点,一句句不中听的碎语从她耳边经过。
就趁这时,慕枫朝对面的一人使了眼神,站在众人身后的那人立刻就有了动作。
那人拔出自己的佩剑,一跃而上,剑指莫离,嘴里还喊道:“今日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斩杀了这个祸根。”
云逍上前阻拦,却被连发的暗器击退数步,而落漪刚要迈出脚,就被慕枫擒住了手臂,一把揽进怀里。
那人的长剑直生生地刺进莫离的胸膛,很快鲜血渗出,众人骇然的神色中带着茫然。
云逍旋即一掌将那人推开,伤口血流如注,只见剑身上沾染了一片血红,剑尖朝下,粘稠的血液滴滴连着落在地上。
慕枫紧紧抱着挣扎的落漪不松开,落漪扭过头,目光一直注视着缓缓倒下的莫离。
云逍一只手抱扶起莫离,另只手捂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莫离的意识已经模糊,眼前浑浊不清,身体渐渐静止。
云逍转头看向门中弟子,大声道:“都快过来帮忙啊!”随之跑过来几名弟子,大家一起将莫离抬了出去。
这一剑没有刺到莫离的要害,却刺得恰到好处,恰是时候。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当众受了一剑,生死未卜。再加上他身体被折磨的各种伤,阴差阳错,算是给各派死去的人一个交代了。
满屋唏嘘不止,渐渐地,人影散去,只剩下寥寥数人,神殿瞬时安静下来。
龙琰走到落漪面前,肃意四起,一言未发。
落漪抬眸之际,刚要唤声“二哥”,龙琰随手就是一记耳光,从她的耳际呼啸而过,极为清脆响亮,她的脸颊骤然滚烫起来。
慕枫立刻护在落漪的身前,厉声道:“你干什么?”
龙琰气恼道:“我还想问问我的好妹妹要干什么?竟不惜动用诸神令护下魔王之子!你为了所谓的儿女情长,简直是不辩是非了!”
龙琰又逼近几步,慕枫用手阻着他,不许他再靠近落漪。
龙琰失望至极:“龙落漪,你记清楚了!日后祸端皆因你今日之过!到时你可别食言!”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落漪的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强撑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慕枫赶快扶住了她。
她拂开慕枫的双手,泪水有点情不自禁地冒了出来,被兜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落漪独自勉强地走了几步,眼前的视线灰蒙蒙的一片,大脑混沌不堪,两腿突然无力,整个人都瘫软下去。
慕枫在身后接住了她,把她打横抱在怀里,看着被泪水沁过的脸颊,心里混杂着各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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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梦醒魂殇(1)
落漪再一次陷入沉睡,梦里的画面交织成一团乱麻,仿佛把她的前半生又声情并茂地演绎了一遍。
经历过的,未经历的,知道的,不知道的,身在其中的,置身事外的,她都一一感受着。
忽然,落漪来到一个空间,头顶、脚下皆是浩瀚星辰。
眼前有一条貌似很长的时空隧道,前与后都望不到尽头,这让她不由得心怖。
落漪似乎预感到了,前面等待她的是一场噩梦……
不知走了多久,落漪看见不远处冒出白光,柔和变炽烈,像是缓缓地敞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越向前光亮越耀眼,最后她的身影被万丈光芒吞没。
落漪睁开眼睛,黄沙漫起硝烟,刀剑击打的响音夹杂着呼天抢地的哭声,天空的鲜红铺张开来,遍地的尸骸堆积如山。
她的思绪猛然停顿了一下,这里是落日崖的古战场,但不是五年前的一战。
因为这场战争要比五年前的更惨烈、更悲怆,天空、大地都比五年前的更加赤红、更加触目惊心,就连百里山河、一草一木皆被染成了血色。
悬崖边,冲天的四色光柱耸立,漫天的符文覆盖下来,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阵,阵法好似一座圆形的牢笼,囚着一具身躯。
刹那间,落漪想起二十五年前,自己的父母与另外两位前辈就是在这里开启了弑魔阵,诛杀了大魔头冥祖,并献祭于阵中。
落漪来不及思考再多,只想马上见到素未谋面的父母。
她急迫地发足狂奔,周身的气流越发强烈,冽风似刃,一刀刀地割破她的皮肉。
落漪只希望能来得及见到他们最后一面,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奔跑,歇斯底里地呼喊着:“父亲!母亲!”
身后散开的长发翻飞,红彤彤的双眼淌着泪,拂起的白衣宛如一道倾泻的银河。
一时间,空气都凝固了……
落漪的眼前,那具无坚不摧的身躯竟突然爆裂,破碎在血色之中,灼眼的光芒大作,震荡云霄,血肉消逝。
落漪怔然,整片大地都抖动不止,接连着裂开一道道巨缝,阻着她脚下的步伐。
阵法旋即破空而碎,光柱渐渐消失,符文最终化成飘零细碎的雪沙,萦绕在落日崖的上空。
落漪父母的身与魄也跟着阵法的黯淡而消失殆尽,他们的脸上带着从容赴死的笑容,无惧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