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何零露妈妈病情最危急,最需要物质支撑和亲情支持的时候,爸爸因为贪腐问题败露,被检察院正式批捕。
关于他的调查,早在年前就已经紧锣密鼓的开展。为了不打草惊蛇,警方一直秘密收集每一条线索,直到证据多到纵有百口亦莫辩。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何零露从小跟着爸爸念这首诗的时候没有想过,她这位永远温暖,永远可亲,永远博学,永远无所不能的爸爸,居然会是一只硕鼠!
何零露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恨他,她宁可以后在其他人面前提起他的时候,能抬着头说他挪用公款是逼不得已下给妈妈治病。
那样她的灰暗人生起码还能添上一丝悲怆的一味。
但他不是,他挪用公款是为了享受,为了开更好的车,住更大的房,为了给妈妈漂亮的连衣裙,为了让她念最好的学校。
这些重要吗?什么才是重要的?难道不是开心吗,不是快乐吗,不是一家人齐齐整整坐在一起……哪怕只是分享一碗白粥,也会觉得很幸福。
可何零露来不及质问了,在所谓的亲友出现前,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要面对病重的妈妈,要面对警察的询问,要从被收走的房子里搬出行礼,要思考到底从哪里借钱才能支撑医院昂贵的开销。
最困难的时候,妈妈常常一边流泪一边替她觉得绝望: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没有爸爸,没有妈妈,甚至没有钱……
不过她很快就不用再忧愁了,那一年何零露的期末考还没到,她就在一次抢救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集体生活藏不住秘密,米周和袁杉早就从何零露的生活点滴察觉出异样。她返校离校从来都是一个人,平时唯一联系的亲戚是一个只会为她要钱的舅妈。
大学四年,她所有花销都靠自己,为了赚学费和生活费,几乎没有一个周末休息,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打三份工。
与家庭突遇变故这种当头一棒的剧痛对比,米周她们更愿意相信何零露是因为种种原因寄宿在亲戚那里,仰人鼻息虽说是钝刀割肉,但起码已经熬出头了。
但让她们意外的是,何零露的遭遇是两者皆有。
她所经历过的痛苦,也是双倍叠加的。
米周和袁杉听完沉默许久后才问:“所以你后来去的舅舅家?”
何零露点点头:“妈妈走了之后,那边就没有什么再好留念的,国际学校的费用太高,我就自己办转学去了乡镇高中,离我婆婆也近一点。”
袁杉听得很是心疼:“干嘛什么都自己做,你没想过去找顾警官帮忙?”
“起初是找不到,他妈妈一直在A市任教,爸爸一有机会也调了过去。等他考上大学,他们连房子都卖了,举家搬走。他念的什么大学你们也清楚,性质特殊,他又特别争强好胜,永远都要做最好的。开学没多久他就来信说被选拔去参加比武,那时候我们本来就很少能说上话,这样一来,几乎就断了联络。”
何零露眼神放空,像是在努力回想:“我知道找不到他,打他电话也是关机,渐渐就习惯不去打扰了。后来家里的事一桩连着一桩,更想不到要去找他,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坐在新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也曾想过他会不会着急找我,他给我写的信是不是因为查无此人而被退回了……但也只是很短暂地想了一想。”
米周不理解:“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新地址?”
何零露快速眨了几下眼睛,表情倒还是一贯的平和镇静:“可能就是不想吧。你们不知道,那时候的我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因为生活上的前后落差太大,我自卑到极点,不敢跟任何人说话,走路都要低头含胸。在学校里的时候,同学们稍微说话小声点,我就觉得他们是在背地里讨论我说我坏话,老师偶尔对我说话重一点,我就想他们是不是知道我没爸没妈,所以特别地针对我。回到舅舅家也不是天堂,舅妈总是会说一些很难听的话,有时候我多往菜上伸了几下筷子,她也要把饭碗在桌上磕得咚咚响。”
何零露说得莫名笑起来:“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快乐,我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每次回去,婆婆会搂着我在她的小屋子里一起睡。她精神好的时候会跟我说一些小故事,都是乡间田头流传的那些专门用来吓小孩好让小孩乖一点的恐怖故事,有一次我没忍住说您别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就往后仰了仰头,很意外似的,说是啊你怎么都这么大了。我也觉得自己大了,应该能掌握自己的生活,高二一结束我就不想读了,辍学跑外面打工去了。”
米周她们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比我们都要大几岁。”
“嗯,就是那几年耽误的。那时候是真不想念,觉得读书没什么用,我表哥连高中都没去呢,还不是每个月挣很多钱。也就是在外面的时候,我跟他又见过一次,他那天也为我打架了,还是打了一个我很在意的人。我好生气啊,同时又因为自卑而变得格外自负,我觉得他一定来看我热闹的,就说你快走啊,以后见面了也当陌生人吧。”何零露叹了口气:“那时候太年轻了,死要面子,要是换作现在的我,我肯定抱着他大腿说呜呜呜我好惨、你快带我走、你还要给我好多钱。”
“……”镜头里,米周跟袁杉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信了,你最好是。”
有人能听自己说话,其实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何零露跟朋友们聊完,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也有了些睡意。
她从椅子上起来,躺回床上,想着睡前再扒拉下微信,看看舅妈方才说了什么,顺道也跟她说下钱的事再宽限几天。
就见微信里带着红点的那个不是舅妈,而是……顾炎?
【债主】:睡了?
何零露愣了一会儿,才接受了顾炎居然也会说废话文学的现实,不是很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何零露浅回了一句。
【欠债的】:还没,怎么了?
过了会。
【债主】:没事。
何零露:“……”
为了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当然了,何零露也确实挺想知道今天跟他分手后,他做了什么现在又有没有做完。
【欠债的】:你忙好了吗?
【债主】:早好了,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欠债的】:一点了。
【债主】:你表挺准。
【欠债的】:……
何零露等了会,迟迟不见对面再回过来,她也就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好奇心完全释放出来,问些譬如“你现在到哪了”、“有没有洗澡”、“有没有睡觉”之类的话。
再三权衡,她只好简单总结陈词。
【欠债的】:那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
顾炎这次倒是回得快。
【债主】:先回来。
【欠债的】:?
语音通话的铃声突然响起来,原本静谧的小房间里突然就被催促声装得满满,何零露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机给扔出去。
直到接了她还心有余悸:“怎么了?”
不知道顾炎是不是抽了太多烟,声音有点沙哑:“门锁好了吗?”
“……”何零露还以为有什么大事:“锁好了,我都检查两遍了。”
顾炎说:“防盗门什么时候装好?”
何零露哪能决定啊:“这个我做不了主,得跟房东商量商量。”
顾炎沉声:“嗯。”大概怕她误会,他又解释了几句:“做警察久了,很在意这种安全细节,不是故意要针对你。”
“……”何零露:“知道。”
说来说去,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何零露总觉得顾炎其实有话要说,但非常挣扎,好像很是难以启齿一样。
两个人之间又弥漫开死一般的沉默,重逢以来,这种情况反复上演,以前那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说就沉默一整天的相处模式,完全一去不复返。
直到何零露没忍住打了个哈欠,顾炎才道:“何零露。”
何零露:“啊?”
顾炎:“你以后能不能别在不能完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去像音乐节这种人流汹涌、鱼龙混杂的场所?”
何零露抿抿唇:“嗯。”
片刻后,顾炎又:“何零露。”
何零露疑惑坏了:“啊?”
顾炎咽了下唾沫:“今天……不是,是昨天,音乐节上,那个浑蛋,到底摸了你哪?”
“……”何零露终于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纠结了。她很轻很短的呼着气,想笑又莫名觉得有点悲凉:“就……腰啊。”
顾炎:“哪边?”
何零露:“右边。”
顾炎声音很沉:“何零露。”
何零露不厌其烦:“我在啊。”
顾炎:“以后别穿露腰的衣服了。”
何零露:“啊?”她突然有点愠怒,觉得这家伙估计要来些受害者有罪的理论了,毕竟他一直还挺大男子主义的:“为什么?”
顾炎顿了顿:“你腰一点也不好看。”
何零露:“……”
第18章
顾炎短短一句话, 把气氛又重新拉回了尴尬的边缘。
何零露不过刚觉得他是真的成长了,身上兼有年龄积累的稳重和职业带来的权威,就被这句戏谑打破了所有滤镜。
何零露默默翻了个白眼, 并不接茬:“哦,是啊。”
顾炎大抵也觉得这话不太正经, 忍不住轻嗤了几声。只是调门已然开高, 他碍着面子不肯下来,硬接道:“知道就行。”
何零露又打了个哈欠。
顾炎从善如流,说:“行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睡吧。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说, 别总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要是觉得我不太靠谱,也可以请所里人帮忙。”
何零露轻轻嗯了声, 她还真有件事想找他帮忙。有那么一瞬间, “顾炎借我五百块”这句话就在嗓子眼了,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把话吞了回去。
“那我先睡了, ”何零露说:“你也早点回家休息。”
何零露挂了电话, 原本还想着深入剖析下方才的欲言又止, 然而后脑勺沾枕的一瞬间, 她就像是被钦下了暂停键似的, 飞速睡了过去。
一觉酣甜,早上她差一点就迟到了。
今天中心的人来得特齐,平时只有半满的车棚里塞满了电动车, 来得稍微晚点儿的只好把车子占上机动车停车场。
何零露视线一扫就看见顾炎那辆大G, 他出差那些天这车就一直停这, 中间一会儿暴晒一会儿暴雨, 弄得整个脏兮兮的。
今天倒是干干净净。
可他是怎么开走的呢?是中途请人过来修理,还是半夜自己换了新胎,又或者……这车难道压根就没坏过?
何零露一边琢磨一边走路,刚到中心门口就被人截胡,同事不由分说拽她一脚跨进旁边派出所:“有事,有事!”
贾庄这块儿近期要配合开展人口普查,领导们借着这个机会对常住居民进行一次摸底工作,利于以后治安维持和疫情防控。
这活原本百分百落在社区服务中心的社工身上,但因为贾庄这边外来务工人员实在是多,鱼龙混杂之下治安一直不算太好,前阵子甚至发生过恶性案件。
中心领导一合计,拉上隔壁派出所来个联合行动。
何零露过来之前,早到的同事们已经跟派出所里相熟的结好对子,她往人群里一扎,像个幼儿园放学等待领回的小孩儿,茫然失措地四处张望。
同事们给她提建议:“最好跟我们一样找个男同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最重要是安全可靠,真要遇见什么不三不四地也能帮着挡两拳。”
何零露想起昨天的遭遇,深以为意地点点头:“是是是。”
“还得找个吃苦耐劳性格和善的,上门这事儿你没做过不知道,难缠的刁难人的不讲道理的太多了,你要找个脾气暴躁的一起去,指不定是工作呢还是拉架呢。”
何零露越听越觉得大姐们满是智慧,又是不停附和:“对对对。”
说话间,顾炎从过道里出来。昨天闹得太晚,他一脸没睡好的疲惫感,两眼发红眼底青紫,没刮胡子,青色胡茬显了出来,整个人颓废又沧桑。
一般人这样,多少会有点油腻猥琐,他却一点没被影响美貌。刚一走来,无形的气场犹如奔袭的潮汐,所有人先是静了静,然后齐刷刷看过去。
过了会,何零露耳边才又有人说话:“不过找谁都好,千万别找那个顾炎。”
何零露还在偷偷盯着顾炎看,猛然听见这么一句,做贼心虚似的赶紧把脸转过来,实在好奇:“……为什么啊?”
“脾气太差。”有姐妹控诉:“院子里出了名的黑脸大王,别说咱们了,平时大黄看见他都得绕着走。”
大黄是食堂养的一条狗,平时主要负责干饭,兼职看家护院。
何零露被这话逗得直笑,等到回想起这男人习惯性的臭脸后,就更觉得好笑:“他好像是有点不太喜欢笑。”
“笑是什么,我怀疑他是面瘫,嘴角根本不会往上动的。虽说人长得很帅,工作能力也强,但跟这种人靠得太近,应该会被冰死吧。”
何零露倒是不太赞同,觉得同事多少夸张了,忍不住为顾炎辩驳几句:“其实顾警官他……还是有温暖的一面的。”
“温暖?”对方大骇:“温暖什么时候改的词义?”
说话间,钱大姐突然风风火火进了门,径直走到顾炎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地问:“小顾,听说你有女朋友啦?”
一句话,让原本重新嘈杂的派出所大厅一下回归寂静。
纵然所有人维持着成年人的虚伪,很快又像模像样地互相交流,其实耳朵一个接一个的都竖着,就等着听顾炎的回答。
钱大姐的兴师问罪并不是空穴来风,派出所这边的所长跟她相熟,吃早饭的时候把顾炎昨天为女孩打架连累他出面摆平的事当成笑谈跟她交流了一番。
钱大姐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出了餐厅,又在遇见昨晚值班的民警后,听他说起昨晚有女孩来给顾炎清理伤口,顾炎送人回家还抓了个飞车党的事。
钱大姐把两件事前后一串,立马如临大敌,先走一步过来问顾炎,毕竟在她心里,处处优秀的顾警官已经是侄女婿的不二人选了。
职场无秘密,顾炎昨天和何零露在一起那么久,估计中途是被什么人看见了。
他下意识去看了眼不远处的何零露,没想到后者也正看着他呢,一时间四目相遇,有人满不在意就有人惊慌失措。
何零露像是触电般,差点就跳起来,慌不择路地把眼睛移开后,刻意伪装轻松地跟身边人攀谈。同时非常担心他不信,时不时就拿眼尾余光瞥他。
一举一动,完全落在顾炎眼里,他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顾炎这一笑看得赵大姐的心凉了半截,她这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了,不过是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就能陷入一种迷样的回忆,还突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