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荔子然【完结】
时间:2023-05-13 23:18:44

  “这可是个精细活儿。”他见对方将诗集放在一旁,在面前一列摆开十二个通体一寸见长的橄榄核,又取出一柄拙朴的小刻刀,像是要学岭南艺人制作橄榄核雕,便笑着又问,“看样子,是要刻天府十二景?”
  柳时繁看他一眼,纠正道:“是西山十二景。”
  与此同时,手中走刀细致入微,山水鱼鸟,动静咸宜。
  她的神情逐渐变得专注而忘我,像是对待平生最珍贵的作品。
  渐渐有六七个学生围坐过来,皆屏息凝神,看得极为专注,时不时发出几声轻轻的赞叹。
  一雕一刻,时疾时徐,放在一众门外汉眼中,足以称得上是颇为精细上乘的功夫了。
  围观人群中,有一个常被柳时繁抓来扎风筝的学生。
  此刻他正兴致颇高地向新同学介绍,生物系有位姓谢的学姐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是如何的了不得呢?
  据说,这位谢学姐运气极佳,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佳。
  究竟能佳到什么程度呢?
  又据说,当年谢学姐从伪蒙军和游击队的火线穿行而过,竟然一路逃到后方而毫发未损,就连中统审讯室也不能奈她何。
  去年十月,空袭最可怖的那一阵子,整个昆明城都几乎成了一片瓦砾场,而谢学姐赁住的合院屹立不倒,只是多了几层厚厚的黑灰和邻院飞来的断瓦残砖而已。
  如此幸运之人,定有不同于常人之处!
  果不其然,大家经过缜密分析,发现谢学姐于学术、生活和人际皆无甚苛刻要求,倒有一点,她素爱佩戴室友柳时繁所刻的核雕手串。
  因此,从逻辑的角度来说,若是他们也能戴上女先生亲手制作的核雕手串,便可沾到这般好运气。
  对此逻辑,叶从舟当即肃然起敬,心说要是这一半机灵放在做学问上,可不得前途无量嘛!
  他还不忘和这些乐观可爱的弟弟妹妹们说定,若有机会,同去听一场哲学系金岳霖先生所开的逻辑学大课,一定再好好参悟一番。
  随着刺耳的警报声不断拉响,避难的人潮渐渐聚集,围观的学生也愈发多起来,叶从舟便不再强占着好位置,从人群中退出来与小滇马和小骡子作伴。
  一刻钟后,老许赶至,并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也可能是瞪小滇马,而后,四仰八叉地歪去板车的草垛子间恢复元气。
  不远处的呈贡小调仍在沿着枝叶交织的脉搏悠然流淌。
  老许朝天翘着二郎腿,眯起眼,和着小童们的调子也开始哼起来。
  叶从舟心道不妙,赶忙找了个话题,将这位在找音准的路上从来横冲直撞、不问听者意愿的大教授从九霄云宫拉回现实:“许教授今天没课?”
  老许立时不悦地又瞪他一眼,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有是有的,就是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啦。”
  “哦。”叶从舟恍然,不自觉地看了被人群围住的女先生一眼。
  看来是跑那儿去了啊。
  由不得老许一口吃进这么多醋。
  酸,酸得很。
  “叶同学,我很佩服你敢跟日本飞机争个先后的勇气。”
  老许见大家都不乐意他哼曲儿,便坐起身,就地铺开一个古旧的竹木棋盘,接着又从口袋中摸出一个缅漆盒。
  缅漆均匀细腻,虽年份长了,略有些掉色,仍不失美观雅致。
  这盒子较寻常所见的大出一倍有余,想是他多方求得的宝贝,却不是用来藏什么奇珍异宝,而是装满了烟叶子。
  老许十分专业地卷起一支细细的烟,引火燃了,吸一口,瞥叶从舟一眼,又吸一口,才继续幽幽地说:“但这样的事,是不能论个万一的。”
  斑驳棋子从他泛黄的指间哒的一声落下,汇成残局一副。
  叶从舟抬手向对方恭敬地一揖,恳切地说:“是我莽撞了。”
  对方是好意提醒,他当然不是非要对着来,只是当下不愿拂了柳时繁的兴致。
  毕竟,后方日子总是单调的。
  老许摆摆手,表示不必受这个礼,又冲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会下棋吗?”
  “略懂一二。”
  “选吧。”
  既是经年待解的残局,未必分得清哪边更占便宜。
  “黑子,承让。”
  他们在松木的香气中开始了一场无言的厮杀。
  棋盘之上,有时甚而比风雨即来的日机轰炸更加惊心动魄。
  “你还年轻,喜欢马上飒爽英姿,我这把酸腐骨头能理解。”
  老许掸去褂子上的烟灰,而后落下一子,不动声色地化解掉一处对方设下的巧妙陷阱。
  半晌,他敛容,淡淡地解释道,“可是生在这个年代,仅仅只是喜欢就想拥有,是远远不够的。”
  叶从舟心里一动,直觉这话另有所指。
  北平东四酒吧暗杀事件之后,程家送他去海外时,冒着白气的大渡轮前,程近书也曾与他感慨过类似的话。
  那时,程家哥哥说,像自己那样的人,仅仅只是相爱,是很难在一起的。
  其实在叶从舟心里,即便无法相守,那也算是很好了。
  毕竟,在更早的年代,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之钟情的人会在哪里。
  能够跨越山海人潮遇见,已是此生发生在他身上最好的事。
  不能太贪心。
  老许瞅他手中还拈着棋子,一时却直着眼发起癔症来,吐口烟圈,轻轻笑了一声。
  不知又是在笑话这孩子什么。
  大概,也在笑自己。
  或许在他那样年纪的时候,自己也想过要拥有些什么吧。
  谁年轻的时候不是想着日子还长,先撞了南墙再说。
  其实这孩子通透得很,有些话本不必明说,这好为人师的坏毛病,也该改改。
  可是这一局对弈,对面的黑子到底是没有输。
  难道,竟是自己错了么?
  ·
  日渐当空,附近开始有人埋锅造饭。
  将松毛点燃,哔哔啵啵,散发出阵阵松香,煮出来的米饭也透着一股特别的香气。
  果然,柳时繁停下手中的刻刀,抬眼去搜寻饭香飘来的方向。
  可惜别人家的饭,就是再香也馋不上。
  叶从舟便问兜售瓜子松仁的小贩称了几斤芙蓉糕和桃酥,牛皮纸包兜了一满怀回来。
  小贩的担子里还有几块金黄的柿饼,他见叶从舟盯着看,便十分警惕地用碎花布捂起来,说绝对不卖,要留着自己丫头吃的。
  叶从舟只好问柿饼是哪里产,小贩摇头说不知。
  他又问柿饼从哪里得来,小贩乡音重,连比带划好半天他才弄明白是在一个茶楼里,用玻璃匣子装着卖的。
  这东西俏得紧,十天半个月放出一大匣子,立马就能被抢购一空。
  不过,相比起战时珍贵的果脯,那家茶楼才真是稀奇。
  前阵子龙大帅私宅门口死了个重庆来的大人物,满城乌央乌央的搜查队,愣是半步也没踏进那里头去。
  “你喜欢吃柿饼?”柳时繁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人群,悄然来到叶从舟的身后。
  叶从舟转过身,敛去思索的神色,冲她笑了一笑:“昆明一年四季的新鲜瓜果都很多,秋天的脆柿也是声名在外,柿饼却不常见,这点倒是不像北平,故而……有些好奇。”
  “唔,北平的柿饼……”柳时繁眯了眯眼,似乎回忆起什么。
  “我都快忘了。”叶从舟喝了口水,莫名有些紧张,“女先生也在北平念过一年书。”
  “你不提,我也很少想起啦。”她将眼弯起来。
  偶尔想想,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过得飞快。
  不枉十年寒窗、升入心仪大学的喜悦至今仍在心头盘旋流连,久久不去。
  那时,虽然是头一回离开家乡天津,也正式离开父母的羽翼庇护,却也没有离开太远以致思念之情过分折磨。
  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令人快乐而充满希望。
  在那一段她人生的黄金时代,明明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可现在回头去想,怎么能一件正经的也想不起来!
  柳时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知道的,北大没有校园,借故宫的房子,很散漫的,我们理学院就住在西院。”
  “那时候,我念物理念得很难过,所以后来一到长沙,三校合并成临时大学,一听有机会转工科系,我是一刻也没犹豫——我是个逃兵,也很散漫!”
  说到这儿,她指着自己哈哈大笑,“扯远了。我原本想说,念书念得很难过的那时候,慕名去听了几堂衡之先生的新诗课,得着许多安慰。”
  “姨夫的国文课在整个北平都是有名的。”
  叶从舟颇有些自豪,“北大很多学生选不上他的大课,还会特地去他给东北学生额外开设的高中国文课旁听,教室挤不下,从窗口挤个脑袋进去也要听呢。”
  柳时繁很开心对方跟自己有着同样的回忆。
  虽然这回忆里,半是怀念,半是遗憾:“只是衡之先生住在西山,我本专业的功课又繁杂,并不能常去拜访。”
  “北平还未沦陷时,内城和西郊的交通还很便利,我有时也会去请教先生一些诗文的疑义。”
  “有一回,就在出西直门的时候,遇见一位卖糖葫芦的老人家,我见他匣子里的柿饼个大圆实,实在是眼馋得很,却不凑巧,一分钱都没带。”
  回忆起从前,她唇角还保留着微微上扬的弧度,目色却在这时一点一点凝结起来,“我跟老人家说好,第二天一定带足钱问他多买些,可是卢沟桥枪声一响,什么都变了。”
  战事一起,什么都变了。
  她也食言了。
  一枚还未完成的橄榄核雕静静偎在她左手掌心里。
  林中的光线明明暗暗,叶从舟在这一刻注意到,她左手食指的指腹有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茧。
  一如他自己习惯握枪的那只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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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的先生[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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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类似的薄茧,方才在飞驰的马背上,叶从舟无意间与柳时繁指尖错过,也在她食指一侧以及连接掌心的地方、还有虎口位置触碰到了。
  应该说,某一项专门工作做久了,都难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以女先生工学院实践课教师的身份,手上有茧并不奇怪。
  然而,叶从舟的心蓦地一沉。
  他忽然之间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又或者说,自己应有的敏感在对方面前,太过松懈了。
  那一双看上去洁白如玉、不染纤尘的手,其实不仅执过笔,拿过模型,更可能的是,还握过枪。
  渐渐的,一些模糊的事实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清晰起来。
  他相信柳时繁不会骗自己。
  信任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实在太过遥远,然而叶从舟相信柳时繁。
  如对方所言,那把左轮手|枪是好友旧物没错。
  但,她没有说出口的事实是,那把枪并非是她用来自保,而是静默着,等待有朝一日破茧而出,以报血仇。
  因为左手受过严重的伤,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执笔握抢,所以令人叫绝的人物像便不能再画,而廿四日小东门清晨的阳光下,那一颗横出的子弹……
  不,不会。
  柳时繁曾从北平沦陷后的鬼蜮血海中挣出一条命,她不可能将替身错认成真正的高野胜一郎。
  更何况,以叶从舟对她的了解,知她、也信她,绝不会是那般沉不住气以致于误事的人。
  是敌人先开了枪。
  廿四日清晨的小东门,高野胜一郎就是要主动去制造那一场乱局。
  为的便是抢占先机,从而获得更多谈判的筹码。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震慑彼时正在暗处窥伺、蠢蠢欲动的危险力量,也能让龙大帅放下姿态,愿意俯身为他接风,与他畅谈,甚而承诺合作。
  不能否认,高野胜一郎确实得偿所愿,抢到了主动权。
  但世事如棋,而非硬币,从来都不是只有正反两面这般简单。
  换言之,也是高野胜一郎自己一头撞向了雨夜翠湖边的死局。
  无恶不作之人,必会亡于己手,对此叶从舟并不感到惊讶。
  只不过,他到今日才能完全确认,那一股令高野胜一郎害怕的危险力量,并不只有自己,还有柳时繁。
  原来女先生的手中也曾沾过血,而这才是最真实的她。
  “柳先生,柳先生!”三两个学生你推我挤地追上来,撞开叶从舟此刻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
  他们重新围住柳时繁,争着预定那一串还未完成的西山十二景核雕。
  柳时繁笑着将他们都轰走,穿过松树林漏下来的日光,与叶从舟眼神相遇。
  他莞尔,随着对方脚下的缓急,同往长尾松林的深处走去。
  沉默着一路,直到几乎走到松林尽头,隐约能望见草径对面的一畦水田时,柳时繁才淡淡地开口:“你这次回来,是要同我彻底告别的吧?”
  听不出丝毫的波澜,即便内心汹涌如潮。
  自从译训班筹备处在巫家坝落成后,叶从舟回昆明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他总推说是来城里透透气,可旁人未尝不是一眼便能看出,醉翁之意,只在碧桃花下的女先生。
  “等空军志愿大队来昆明,这里就不再是不设防的城市了,日本飞机也会安分很多。”
  叶从舟答非所问。
  正午的日头很强烈,白花花的亮光泛起粼粼水波,流淌在纵横的阡陌之间。
  一个女童悠然地坐在田埂边,边晃着脚丫边卷风筝线,卷一会儿,便停下来,看一看湛蓝的天。
  日本飞机还没有来,闪着银光的圆筒状怪物没有落下,一切还是平静自然的样子,女童便低下头,继续晃起脚丫拨动线轮。
  一切都好像很平静,一切也都好像很自在。
  即便这样的平静和自在骗不过笼罩在战争阴影下的任何一个人。
  不觉间,两人穿过松林,转而沿着窄窄长长的草径慢慢地走,沿途盛开着许多淡黄色的姜花。
  据说这是一种有佛性的花,这令叶从舟不免想到自己手中沾的血。
  将来,这双手也许还要沾上更多人的血,甚至是他自己的。
  仅仅是译训班教学员的身份,加上伴飞的任务,并不足以成为他从此隐匿行迹的理由。
  空军志愿大队特种情报处通讯员的行装,令叶从舟这个名字不能不从柳时繁的人生中断然抽离。
  高野胜一郎虽是臭名昭著的日本间谍,可他毕竟手握大把军需情报。
  想要打点国府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就离不开重庆歌乐山脚下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里的那些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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