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那群整日醉气熏熏、寻欢作乐的美国人眼中,面具之下究竟是高野胜一郎还是尹山澜,都不重要。
所谓重要的,只有他们考究西装下深不见底的钱袋子。
是不费吹灰之力,只需要将这场发生在他乡之土的战事无限拖延下去就可以获得的,大把大把的金钱。
在广州湾沉没的那艘载满汽油的巨轮,难道真是不幸被远在数百海里外的热带风暴所牵连么?
不过是收了国府的钱,还想转卖给日本人再大赚一笔罢了。
乱世中,普通人的命最不值钱。
在欲壑填满之前,这片焦土上的四万万条人命,足够他们挥霍了。
可高野胜一郎死了,钱袋子长久不能吸入新鲜的血液,美国人当然生气。
同样生气的还有戴老板和陈老板。
翠湖雨夜的手法,龙大帅或许并无兴趣追究,可无论是中统还是军统,他们毒辣的双眼立刻就能分辨出,尹山澜就是高野胜一郎这一至密情报,只能是来自远在北平的程近书。
面对勃然大怒的美国高官和虎视眈眈的中统与军统,即便西南林子里所有的弟兄都愿意站出来作殊死一搏,叶从舟也赢不了。
更何况,他也不会允许父母亲的弟兄手足来替自己承担这一切。
重庆接连不断地向叶家施压,留给他的选择只能是改名换姓,远走高飞。
除此外,他没把握能够保护爹娘,保护柳时繁,保护任何他在意的人。
柳时繁并没有怪叶从舟对自己的发问避而不答。
他们各有所思,直到身后响起一连串不寻常的奔跑声。
一回头,谢云轻在咫尺距离刹住脚步。
她的神情在一刹间变幻莫测。
“云轻阿姊,你在跑什么?”叶从舟第一次见到这样失态的谢云轻,略有些讶异,“应同表哥不是常说跑步伤膝盖么。”
“一定不是在跑警报。”柳时繁却是一如往常见到好友时的轻松。
“还好有老许看到你们往这边来了……”谢云轻快速说完这一句,然后微微弯下肩背,双手撑着膝盖歇了口气。
但她很快就又直起身,笑得像春风吹开一树的桃花,像个孩子似的欢呼道,“终于让我找到了,终于让我找到了!”
“找我们吗?”叶从舟自己说出口的话,自己听着也很愚蠢。
柳时繁大笑:“看来不是!”
“都是。”谢云轻明明笑着,眼中却浮起一层不分明的水雾,“它,和你们,我都找到了。”
接天苍茫的雪线下,数千米海拔的奇峰林立,上万种植物竞秀,而她耗费整整三年的时间,用脚步丈量过这里一寸又一寸的土地,终于找到了那一株传说中可令腐骨生肉的龙蜒草。
这是一种在中原已经绝迹的草药,却狡黠地跋山涉水,栖于千里之外的点苍山。
山腰间,一泓清泉旁的老树树洞里,这株弥足珍贵的龙蜒草捱过千万个日月轮转抵达不到的四季更迭,在战火蔓延的尽头,沉默着为一位苦心人盛放。
“天不负我,我就知道,近书他,他一定能活下去……”
谢云轻明明仍然在笑着,却又已经泪流满面。
他们三个人,各自在不同时空与程近书有着不同的交集,却在同一时刻,为他相拥而泣。
喜极而泣。
“目下最紧要的,是须得托一个人将龙蜒草稳妥地送到北平。”
一向最有办法的应同表哥不在近前,叶从舟尽力使自己在这种巨大的喜悦中保持冷静的思考。
“我可以用假身份。”他停了一停,补充道,“我有经验。”
谢云轻不解地看他一眼。
在她心里,仍然将对方认作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弟弟,一个让热血一时占了上风,实际并不屑于作伪的弟弟。
“天没亮我就在往昆明赶,都没来得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陆应同。”
她宽慰似的拍拍叶从舟的手背,“等回城我发一份电报给他,我们也能多些时间想办法,好不好?”
叶从舟焦急地张了张口,一时却也想不到要如何跟对方解释。
难不成,还真能跟这位一向佛口仁心的阿姊坦白,说自己是程近书一手培养起来的特工?
一直默不作声的柳时繁在这时开口:“你们要是相信我,其实,我有一个非她不可的人选。”
陡然之间,叶从舟感到心头血一涌而上,来不及思索更多,突兀地脱口而出:“先生非她不可的人选,是戚成欢吗?”
话音未落,谢云轻的瞳孔一震,看向叶从舟,再看向柳时繁。
长长的眉眼中,既惊讶,又喜悦。
戚成欢,是程近书的新婚妻子。
亦真亦假的妻子。
远处,日本飞机低旋的轰鸣声渐渐消散,大地还恍惚在震颤之中。
柳时繁缓缓道:“北平沦陷后,日本人抓了许多进步学生关押在北大文学院的地下室,是戚成欢不计生死救下我。她跟我说过,如果是和程近书有关的事,在你们面前,不必隐瞒她的存在。”
时局眼中,亦真亦假。
可她早已当自己是他的妻子。
良久,谢云轻上前一步,郑重地将一只手搭在柳时繁的肩头,轻柔而坚定地说:“此去北平诸多险阻,但如果是戚成欢,我相信她。”
叶从舟认真地想了一下,也说:“这一趟的确非她不可。”
日渐偏西,拉长的两声解除警报的信号在南边天空下响起。
日本军国主义从来如此,阴暗,卑鄙,鬼祟,无论多灿烂的阳光都无法改变他们躲在烂恶的污沟里狺狺窥伺的本性。
他们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折磨中国人,让国人活在炸弹随时可能投下来的惶惶之中,从精神上彻底摧毁国人的斗志,仿佛某一天没有轰炸和扫射,中国人就该对他们顶礼膜拜、叩谢圣恩。
而他们永远也不能理解,五千年以来,即便在最艰难混乱的时刻,中国人也没有放弃过自己民族的命运。
“戚成欢这个人,奇怪得很。”柳时繁望着云开雾散的长天,淡定地说,“她从来不跑警报,我们先去看看她还活着没有。”
翠湖一角,掩映在柳叶长堤的碧影深处,一座八角飞檐攒尖顶的小楼阶前熙来攘往。
日本飞机尚未完全消失在天际,这里便已经笑谈声不绝。
门柱楹联上字体端方工整,一如叶从舟曾在文化巷口的字画摊上所见:
琼台唱和一朝经纬风月
古今谈笑来日胜业各修
“近书在北平的住处就是前朝皇家宅院的戏台子改建而成的。”
谢云轻也认出那一副字的主人,轻轻叹了声,“人们总说假的就是假的,总变不成真的。可说到底,她都是近书唯一的知心人。”
叶从舟听了,看向柳时繁。
巧的是,柳时繁同时也看向了他。
又同时避开目光。
“那……”
“无妨,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考虑到各自的潜藏身份,叶从舟没有冒昧去打扰。
柳时繁点点头,目光仍然闪躲着对方,自引谢云轻去见戚成欢。
暮色四合,叶从舟闲闲地倚坐在二楼窗边,看长堤上来来往往。
也看乱尘之中,依然各人有各人的闲在。
吹着湿润的湖风,泡碗香片,还尝了一块柿饼。
色泽金黄,味道清甜,也很舍得撒糖粉,一如北平西直门前那一家。
记得那时近书哥常去买上许多,回来开心地分给他们这群调皮捣蛋的弟弟妹妹们吃。
可后来有一天,他们又跑去程公馆打秋风时,却见近书哥低眉耷眼地从东小院走出来。
程近书两手空空,挤眉弄眼地冲这群饭搭子诉苦:“今天的柿饼,被我那馋嘴的妻子一个不剩都吃掉啦!”
眼看这群幼稚鬼哇的一声就要闹起来,嘴角还沾着糖粉的戚成欢赶紧跳出来哄道:“还有还有,还有还有的!”
“还有的……”她舔了一下嘴唇,慧黠地眨了眨眼,“还有的,也都被我吃掉啦哈哈!”
那是柳时繁的黄金时代,也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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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北大进步学生被日本人关押在文学院地下室的记叙:参见时任北大校长、西南联大三常委之一蒋梦麟先生所著《西潮与新潮:蒋梦麟回忆录》第六部 :抗战时期。
第24章 我的先生[9]单元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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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如同第一天见到时那样,在对方彻底和自己告别的前夜,柳时繁来到工作间,帮叶从舟整理杂物。
物件繁杂拥挤,空间狭小而逼仄,呼吸相近,她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
这种不知何起亦不知何所终的感觉,就像是潮湿的青苔从岩石缝里一点一点地钻出来,烧了这一寸,还有那一寸,顽固得不像话。
叶从舟去院子里取了晾衣架子上的长竹竿进屋,将屋顶的瓦片移开几处。
透过屋椽,恰好能看见莹白的月亮垂在一角。
他听见柳时繁轻轻地长舒一口气,想是感觉好些了。
夜风携来瓦片砂砾的喧腾,一片黑影从他们头顶方寸的天空划过。
“一定是孩子们在放风筝。”柳时繁微微仰起头,弯起眼梢。
月色结成一片轻柔的纱,覆在她清秀的脸庞之上,善解人意地将她眼底涌动的万般情绪掩藏起来,只留给叶从舟一眼不作丝毫润饰的清明。
“跑了跑了,风筝跑啦!”街巷间,孩童的笑声随风翻卷着,如潮水般涌来。
“风筝又跑了……”叶从舟不敢再看对方望向夜空的侧颜,低头压平一本古籍的褶皱,心痛地又想:女先生又得抓小苦力来扎新风筝了。
“断线的风筝会跑去哪儿呢?”柳时繁卷着画轴,忽然转过头问他。
叶从舟一怔。
这种时候,明明应该说点什么的吧。
却不知从何说起。
尖利而急促的警报声就在这时突兀地响起。
在孩子们仓皇着飞奔回家的尖叫声中,日本飞机没有留给这座春天的城市任何余地。
警报一圈又一圈地拉响,地动山摇,郊外的火光很快绵延成一片。
灰尘从屋顶扑簌簌地抖落,四起的尘埃很快蒙住叶从舟看向柳时繁的目光。
从天花板悬下的汽灯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随之失去平衡的是书箧、画篓和长桌。
那些珍藏的字画书本还有笔墨纷纷应声落地。
柳时繁抢步过去,弯腰去拾一个模型。
“别过去!”叶从舟冲过去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紧接着,抱着对方在愈加剧烈的晃动中滚落一边。
撞向墙壁的一瞬间,叶从舟将怀中人影牢牢地环在臂弯内,用后背死死抵住倾倾欲倒的砖瓦。
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接下来是短暂的喘息。
他们挤在书架和墙壁的拐角,听发动机的轰鸣咄咄逼近,又从头顶那方黑暗中掠驰而过。
窗外,四面八方飞溅的弹片卷起呜咽的尘嚣。
柳时繁平静地说:“暗格下还有一个机关,沿着指引走,尽头是一个很小的防空洞。”
“那我们现在就去。”
“你先去。”
叶从舟听见前一句,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又在后一句传到耳畔的同时,试图去携对方手臂的动作在黑暗中顿了一顿。
“很小”的意思是,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
而“你先去”的意思……
犹记联大的池水边,第一眼见到女先生的笑容,是那样的忧郁而温和。
但她骨子里,却是刚强的,刚强得要命。
断线的风筝,会跑去哪儿呢?
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叶从舟忽然想起前一刻她发出的困惑。
刹那的迟钝过后,他轻声说:“我曾读过一首诗。”
柳时繁愣了一愣,好半天,才问:“什么诗?”
“If……”叶从舟感到喉咙被灰尘堵住了似的,教人喘不过气。
他咽了咽喉间,艰难地继续,“If I were a dead leaf thou mightest bear……If I were a swift cloud to fly with thee……”
「我若是一片落叶与你缠绕翻飞,我若是一朵流云,拥你追逐长空。」
柳时繁显然也在陆衡之教授的课上读过这一首诗。
不禁有所动容。
片刻后,她在炸弹落下又爆开的残酷喧声里,用轻柔和缓的气音哼起白天长尾松林里小童唱的呈贡小调。
多么美好,多么自在的歌曲。
最后一个乐音飘散时,她和上一句诗:“Wild Spirit, which art moving everywhere.”
「狂野的精灵,无处不远行。」
这两句诗,皆出自雪莱的《西风颂》,作于一百多年前西风怒号的黎明前夕,一经出世便不甘平庸,向着全世界发出震裂苍穹的吼声。
在欧洲各国风起云涌的工人革命运动时期,它鼓舞了一批又一批迎在狂风骤雨处的志士。
百年过去,又在东方大地熊熊的战火中,在这一刻,在她和叶从舟的心上,激荡回旋,久久不能平息。
诗中最末一句曾惊艳世界,白话文学兴起后,中国的大学内亦几乎人人都会诵这一句:If Winter comes ,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叶从舟一直认为,这是西文诗中最明媚,也最温柔的一个结尾。
不知对方此刻是否也想到了这一句。
如果春天会来,就算长眠于冬天的夜晚,此生也无憾了。他默默地想。
而春天……柳时繁心中,那一层青苔也仿佛蓦地被阳光毫无保留地照亮,转眼之间烟消云散。
她豁然开朗。
而春天,是一定会来的。
“我是北平抗日锄奸队的队员,我杀过汉奸,也杀过日本人。我们明明是在做正确的事,可是我们这一批学生,到如今只有我还活着。”
尘烟在逐渐远去的轰鸣声中散去,在月亮毫不吝啬的清辉中,柳时繁娓娓说道,“北平沦陷前,我们接到线报,冀察委员会的潘逆叛变,不仅大肆出卖南苑守军的情报,还计划在东四一间德国餐厅里和日本人商谈成立维持会以镇压抗日力量。”
涌动的夜色中,叶从舟默默地试探着去握住对方的手,想要感受那层薄茧的呼吸起伏。
“可我们太急切了,行动最终失败,日本人以为我们只是激进的北大学生,没有送去宪兵队,而是关在文学院地下室,将我们倒吊起来再用花椒水灌进口鼻,以折磨我们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