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张嘴就成了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其实如今想想,回纥出兵的原因还有一个是没有把灵犀公主嫁过去和亲。自古红颜多传奇,不管回纥出兵究竟是因为什么,想必史书上也有记下玉媱这一笔,芳名永传了。”
说到这玉澜笑了笑,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
她突然想到自己,不知道以她现在监国长公主的身份,日后能不能在史书上记下一笔,她有些好奇,若真能被那些史官记下来会是什么评价。
想想她前几天刚刚和那些三品大员发的一通火,玉澜觉得想留下几分美名怕是难咯。
檀喆不防她突然提到玉媱,纵然意外,也能听出她语气有那么些不对劲。他警惕心大起,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若是换寻常人家,男的这会还能大呼小叫的说“有来了又来了,你又说这些陈年旧事了”。可玉澜到底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更何况这所谓的陈年旧事……也没那么陈旧。
玉澜看他不说话,心里有些不快——其实现在不管檀喆说还是不说,她大抵都不会心情转好。只是这时候见檀喆沉默不语又神情凝重,以为他挂念着玉媱,玉澜心里自然不痛快。
一个不高兴,一个不知道怎么回,就这么僵持在这。反倒是玉澜瞪了他几秒,暂时咽下心里的那口气先说正题:“最近在吏部,呆得可还习惯?”
檀喆每次都在心里惊叹玉澜转移话题之快,而且永远都能用自然的语气将这么生硬的话题转过来。不过这次她这样说,檀喆却在心里有了预感,他一拱手,这次回答的很快:“禀公主,一切尚且安好。”
玉澜点点头:“习惯就好。”
檀喆提着一颗心等着玉澜接下来的话,果不其然,玉澜接着说道:“过段时间,可能你还要适应一个新的地方。”
檀喆等着她继续说。
玉澜沉吟了一下,抬头:“户部侍郎,好不好?”
檀喆可不敢说好还是不好,只说:“尽听公主调遣。”
户部侍郎,正四品上,是除了尚书之外户部的最高品衔。
若真的成了户部侍郎,可就不是隐在众臣后面那么简单了。
那就是真的从听任差遣转到调遣别人,从幕后站到台前了,虽然这个四品官论品级尚不及尚书,但也已经是朝中不能忽视的职位了。
玉澜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她先不管这个提前告知是否合适,她还是先告诉了檀喆,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沉吟许久,玉澜从榻上站起来,檀喆微一抬眸,敏锐注视到她这个动作稍显吃力,还是珞明过来帮着扶了她一把,檀喆还注意到珞明的手伸到她的腰际。
但玉澜没什么额外的表情,站起来后缓慢走到案桌前,一面走一面轻声说:“那时候你也说过,这次回纥之战,是我的一个契机。”
那天晚上,他们不止说了将领调遣,还说了这次出兵对朝中会有什么影响,檀喆倒也直言不讳。
“若此次出征回纥,两位将军能得胜而归,于公主而言也有益处。公主主张出站,对战回纥得胜则证明公主策略正确有方,在朝中肯定对公主刮目相看。届时公主威望陡升,在朝中将会更加游刃有余。”
说这些话时,檀喆稍微压低声音,仿佛说了一个隐秘的秘密,但从玉澜波澜不惊的眸光看来,玉澜也是有这考量的。
……
“回纥一战结果如何,短时间内不知道结果。但这也不能耽误我的事。”
玉澜淡淡说着,摊开了一卷长轴。
“檀喆,你是清楚如今朝局的。我作为监国长公主,其实朝中许多事,还是不能做得了主。处处掣肘,所行艰难。”
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认真看着长轴,上面最旁边写着三个字。
氏族志。
“如今看来,相分三权,尚书省令,门下侍郎,中书省令共领宰相之权。但实则从前朝末期开始,这三权也已经逐渐虚化,宰相之权下放,到了如今越发明显了。但可笑的事,自我监国以来,他们倒挺团结。”
现在的三省长官是尚书省左右仆射的张禄、庞隆,门下侍郎的漆雕赟和中书省令的冯钰。
按照官级来说,这三个人才是百官之长,掌有宰相之权。但实际上,自前朝末期有了同平章事的头衔后,所谓的宰相就不再仅限于这三省长官。只要有这个同平章事,就等于拥有宰相实权,而这个同平章事就是给三省长官之外的人准备的。
前朝末期本就混乱不提也罢,今朝沿用了前朝同平章事的制度,以同平章事的方式给了一些三品之外的官员宰相实权,那时候先帝靠着显赫战功和文韬武略可以镇住几个宰相,甚至有些百花齐放的架势。但自先帝驾崩,张太后临朝称制开始,这套制度有些隐患就暴露出来。
最明显的就是效率低下,诸臣各执一词,经常一件事商量半天也没有结果。早年上官家族在时,靠着根深树大还能快速推进决策,张太后宫变后懒于理政,许多决策就没那么快定下来了。
皇帝给那么多同平章事的宰相实权,无非是为了压制相权以加强皇权,宰相越多,就像三个和尚没水喝一样,遇到决策就越难以得到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也就越依赖皇帝的决策。
张太后没有强权手腕,任由自己的权力被宰相们利用,在宰相争夺权力的同时也就导致朝政的混乱低效。这些宰相虽然不做什么正事儿,却对此如鱼得水,毕竟没有皇权压制,他们正好满足自己。
但好日子没过两年,玉澜宫变,张太后退位,掌权的成了玉澜。
玉澜和张太后不一样,玉澜不是安分被他们掌控的人。
可想要脱离掌控,却没有那么容易。
“张禄他们名义上是三省长官,但真正掌权的,却是那些尚书兼同平章事。”
玉澜铺开卷轴,一字一字认真看着上面的名字。
“这些尚书,因为有了同平章事的头衔,现在才是真正有宰相实权的人,偏偏都有自己的势力。”
玉澜说话点到即止,她知道檀喆是个聪明人,他都懂。
这些尚书虽然没有做到三省长官的位置,却是三省长官们惹不起的人,就连如今的尚书左仆射张禄,也是不停的巴结刑部侍郎张闵彡,就是图一个关系,想成为博临张氏的人。
博临张氏,关中绵延五百多年的世家大族,自前朝伊始就有张氏族人出任为相,亦诞生了两位中宫皇后和一位自妃位而晋升的掌权太后。是真正的豪门望族。
不仅是博临张氏,还有云阳崔氏、扶然杨氏、束鹿庞氏、温川赵氏、曲深卢氏,锦渊王氏,都是如今在朝中宗亲遍布的世家大族。
这七位世家大族,六家在今朝有宰相之权。也正是这些人在如今把控着朝政,让玉澜有志不得展,处处掣肘。
起初,这些人还都是如皇权所想的只是彼此争斗,尤其最初上官家族在朝中最为势大,这些延续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和因为后宫而一朝得势的上官家族暗地里争斗不休。等上官家族被铲除后,他们既联姻合作又彼此内斗。
转折就在玉澜监国后。
一个不想听从于他们的长公主,让这些世家大族一夜之间一致对外。
没错,这个外,就是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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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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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檀喆都对玉澜此次的坦荡惊叹。
开诚布公,不拖泥带水,能够交心到这个程度,在风波诡谲的朝堂已经十分难得。
“若檀大人不愿担任户部侍郎也无妨,只要出了集仙殿殿门忘掉此事即可。”
听到这话,檀喆抬头看了玉澜一眼。玉澜正忙着将卷轴卷起来,垂着眉并没有看他。然而她的动作却很缓慢,仿佛在等着他的回答。
卷轴滚动的沙沙声缓慢低沉,像一道细细的线牵绕着两人。
一片沉默中,檀喆收回目光,低下头一行礼:“臣,听从长公主安排。”
玉澜动作一顿,纤长的手指停在卷轴处。
那一瞬间她心里的触动让她的指尖都感觉到了。她终于抬头看向檀喆,看他拱手弯腰行礼的庄重姿态,她明白这是一份重若千钧的承诺。
玉澜心里五味杂陈,既看不得檀喆这样弯腰的模样,也不愿细想他为何愿意答应。
本想静一下内心,奈何心里不得安静,几乎没来得及它反映,那忍在心口的话就脱口而出。
“是因为玉媱吗?”
此话一出,彼此都安静了几秒。
檀喆依然垂首的面容微微皱眉,心情复杂矛盾,你说他猜不到吧,其实他有些预感,可真听到这话,他却生了气。
玉澜说完心里有些后悔,但她有种本能的倔强,既然话已出口,她就硬挺着不肯承认自己这话是多说了。
而檀喆,只觉得心里噌的起了一层火。
他生气,也不知道气什么,只觉得这话他不爱听,可碍于身份,他又不可能直接发火把这口气泄出来。
于是檀喆憋着口气恭敬的一拱手:“长公主将灵犀公主许嫁簪缨世家,保了公主一生平安顺遂,实在是长公主胸有大志,至仁至善。在下感激不尽!”
檀喆这话一出,玉澜的怒火腾的一下就蹿出来了。
“我将她嫁给何人,用得着你感激?”
檀喆头伏得特别低,玉澜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这躬身感激的姿势卑微得让人光火。
她站在案桌前来回踱步,檀喆看她的身影,觉得不说点什么就说不过去了。
“其实……”
还没等檀喆说什么,啪的一声脆响,玉澜朝他身边扔了一个茶杯。
跟上次一样,茶杯四碎,茶水四溅。
在外面候着的珞明锦心一个哆嗦,珞明到底是贴身侍女已经见怪不怪,给了她一个眼神定心,两人继续稳当的站着。
怀恩也听到了动静,他往里面走了几步看了看动静,只看到几片茶杯碎片,随即也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动。
“其实……”
没等檀喆再度开口,玉澜提高了音量:“檀喆你到外边跪着去!”
檀喆:“……”
檀喆一句话都没为自己辩解,一拱手出了门。
他出去时高昂着头,那骄傲的姿态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受罚,倒像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慨然赴死。
玉澜看得不顺眼,哼了一声也朝自己卧室走去。
在殿外跪守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甚至檀喆跪下的地方都和上一次分毫不差。
但这跪着到底是不舒服,但此刻殿里殿外的人都在负气。谁也不肯服这个软。纵使檀喆跪了半个市场后觉得腰酸背痛寒气袭体,也也不想说一句软话。
一个时辰后,檀喆看着殿里人影微微晃动,估摸着玉澜应该已经睡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星夜,悠悠的叹了口气。
怀恩慢吞吞走过来,身边还跟了一个小宦官,檀喆抬眸看了一眼,怀恩堆了一脸笑容,看着还有点慈祥。
“檀大人,更深露重,长公主顾念檀大人身体,特地命我给送来一张软垫给檀大人。”
说着,怀恩一招手,那小宦官就伏地身子姿态谦卑的要把软垫垫到檀大人膝盖下。
怀恩浸淫宫中多年,走到他这个程度的宦官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看似低着头实则在观察檀喆,敏锐的听到檀喆深吸了口气,出口的话却是感激之词:“臣谢过长公主。”
檀喆一点也没推辞,任由那小宦官把软垫垫在他膝盖下面,软垫极厚也舒适,抚慰了一些檀喆腿上的疼痛。
但檀喆也知道,估计以后这跪守集仙殿外的惩罚,是少不了了。
第二天,玉澜醒来,都不用她问,珞明就先请示,说檀大人已经在外跪守一夜,正等着殿下召见。
玉澜一怔,一晚过去,听檀喆还这么听话,气儿也就消了,但又有些不好意思见他,就吩咐着车舆送檀喆回去,再让膳房做几道好菜,送到檀喆住处。
檀喆坐着车舆回了桃花巷,后面一溜的侍卫引来桃花巷的人一众围观,檀喆悠悠荡荡的回了家,檀母眼见自己儿子回来后面还有好几个提着食盒的护卫,心里又惊又疑。檀喆躺在床上松宽筋骨,叹了口气:“没事儿妈,全是你儿子挣的,放心吃。”
这插曲一过,玉澜就没再把心思放在檀喆这里,她每天都记挂着回纥那边的情况。
江照和陆寒寻各自率领十万大军于二十日后集合,又用了十天赶到边塞前线,替换下步步后退的赵英,应战步步紧逼的回纥。
这时候已经是深秋,眼看着天气变冷,尤其回纥所处的地方偏北,海拔又高,对中原的士兵来说是提前到了冬天。玉澜紧张的地方也在这里,这样的情势对大殷士兵来说更加不利。
这时候,玉澜想不到所谓的战胜后她得到什么威望,她想到的只有在边境为守护百姓而即将厮杀奋战的士兵。他们饮沙渴雪,风餐露宿,而且即将入冬,西北之地更加寒冷,战士们不仅要作战,还要应对恶劣的天气。
玉澜自将士出征开始就忧心忡忡,很快便宣布吃斋三个月为边军将士祈福。她这命令一下,集仙殿上下立行,吃穿用度都节俭朴素以声援远在前线的将士。
玉澜虽然宣布持斋三月,但没有对其他人做硬性跟从的要求。不过有她做了表率,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视若无睹。
眼下紫微城因为皇帝尚未迎娶中宫而颇为清净,仅公主苑的几位公主和养老的太妃。
公主苑的三位公主在玉嫤的带领下率先附和,吃穿用度的开销一下子砍掉一大半。随后太妃们也跟着大幅减少用度。紫微城如此,百官也跟随,一时间洛阳城内百官三月持斋,以支援前线将士。
不仅仅是持斋,玉嫤和太妃们还拿出来了自己的一些金银首饰,称愿意捐出这些珠宝给战士们送些棉衣。
那些首饰是玉嫤并先帝曾经的淑妃一起送到玉澜这来的,表示这些首饰的支配全由玉澜安排。玉澜把那些金银珠宝看了许久,静静的退下手腕处上好的羊脂玉镯放到里面。
她到底还有女儿家的柔情,看到此刻紫微城内一致齐心支援前线,心里百感交集。但与此同时,也越想越气。
她气的自然不是玉嫤她们,她气得是那些不肯出兵却在敛财时肆无忌惮,视百姓穷苦于无物的人。
玉澜接下那些珠宝,第二天她就以此为引子召集那些宰相们于政事堂。上次玉澜的雷霆之怒还历历在目,以至于这次倒意想不到的顺利。玉澜简单说明想法,都不用点透那层窗户纸,这些宰相们当即表态愿捐出家财支援边境。
有了这些宰相做表率,后面的人自然也不闲着。当然,玉澜也在这里面助了份力。她和兵部尚书庞南栋周旋了几天,半哄半威胁的让他及其家族束鹿庞氏交出了两万匹绢帛、三百万贯铜钱和一百箱的金子,另有其他生活所需一千箱左右。
玉澜狠狠讹了庞氏这一笔后,迅速将庞氏立做榜样大肆赞扬,把庞氏夸得高,也把其他几个氏族大力吹捧,在玉澜的夸赞和隐含的威胁下,其他几位宰相及背后氏族咬着牙心头滴血的捐出了和庞氏相差无几的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