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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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澜仗着自己伤病,不肯喝药,不爱吃饭。
很娇气。
很骄纵。
珞明她们很没法子。
又不能强迫,只能哄,哄不了了就去请檀喆过来。
檀喆这段时间情绪很稳定,他一来玉澜也平和。
玉澜在檀喆面前乖巧听话的原因很多,除了之前这件事让她对檀喆有些愧疚之外,也有点摸透檀喆心思后的踏实感。
至于檀喆,檀喆这么稳定的原因就更简单了,他这次又是主动跑江照这里来宫变后又这么尽心竭力地稳定朝局,算是把他对玉澜的心思扒得一点不剩遮掩不了了。往日的那点“嚣张”也没了底气,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玉澜摆弄了。
他每天都过来亲自给玉澜喂药,喂药时会和她说这一□□中之事,和以前一样做什么都会让玉澜知道,有什么决策也是经过玉澜同意,檀喆不会逾矩。
玉澜也是个操心命,知道檀母还在边塞,让江照派人,带着她的贴身玉佩去接檀母回来,又因为有一天外面下雨雪,她着人在集仙殿偏殿给檀喆安排了一处宿处。
玉澜给他安排住处时檀喆就坐在旁边,听玉澜跟云舒细细嘱咐,又看云舒在认真倾听时抬头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檀喆有点不好意思,拉了拉玉澜:“就这些就行了,我又不挑。”
玉澜点点头,但云舒要走的时候还是叫住她,让她再拿一床软缎后被铺到床上,怕今天的雨雪天天寒泛潮气睡到半夜冷,又嘱咐云舒被子先拿暖炉熏一熏。
檀喆看她认真的样子,事无巨细条理清晰,心里微微一动,没等云舒走他就忍不住低头笑了,玉澜看了他一眼,等云舒走后她问檀喆笑什么。
檀喆一时也说不清楚,他想了想:“就是没想到你不光能理国政,在这样的小事上还能这么细致。”
玉澜一脸檀喆小看人的表情,也有点得色,她往床边软枕上靠下:“当年母后在时,也是有培养过我怎么做好当家主母的。”
檀喆点头,但想到当家主母这个词还是又笑了,似是有些感慨,抬头看看她,又拍拍她的手。
这个动作自然平淡又亲昵,让玉澜心里微微一动,她又不安分了。
“檀喆。”
她唤他。
檀喆嗯了一声,正低头翻书,还没查觉玉澜的坏心思,等察觉到时他心里一抖,已经晚了。
玉澜直接问他:“你当初为什么喜欢玉媱?”
檀喆沉默许久,忍住叹气的冲动好声好气地劝:“公主,我们俩都是即将而立的人了,这些陈年往事让它随风散去可好?”
玉澜极好说话地点点头:“行,你告诉我我就再也不问了。”
檀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就像当初玉澜逐他走一样认命,也像对她的喜欢一样认命。
行吧,看来不说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
檀喆放下书,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神情严肃,把玉澜看得都有些不自然了。
“先说好,我说一句实话你别生气。”
“……好。”
玉澜心里忐忑,因此直勾勾盯着他。
“其实我见到玉媱的时候,知道她是什么人。”
玉澜神情明显怔愣了一下,继而往软枕上一靠,一副你好好交代的表情。
檀喆轻咳,苦笑一声。
他就知道这个答案玉澜不会轻易相信,但要解释,他先想到的却只有这句话。
檀喆知道玉澜一来不信,二来她其实也不懂。
他思索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好说,又笑了一下,看玉澜没有轻饶他的意思,他忍不住叹口气。
檀喆这人虽然出生的时候没什么天降异象,但很多时候确实与众不同,比如打小就算什么都不做就比同龄小孩格外讨喜,不仅仅是长辈喜欢,他这人从小就桃花运旺盛,惹得别的小男孩嫉妒。
不过桃花运旺盛跟他有没有女人有多少女人反倒没什么关系,因为女孩喜欢他不代表他得有同样的回应。就像桃花巷的月娘喜欢他,喜欢到他去酒楼当账房她非要跟去,撵也撵不走,檀喆也不能因此就说我娶你。
但也正是因为桃花运旺盛,檀喆或被动或主动地练就了应对女子的本事,非常游刃有余。也因为喜欢他的女孩子太多了,导致他这人脾气被惯得很大,当然,眼光也很高,非常挑剔,且向来不会主动说喜欢。
但比桃花运更厉害的,是檀喆娘胎里带出来的观人心精人性的本事。檀喆很多时候的随和也是因为此,别人心里的那点道道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又不是一个太有欲望的人,很多时候乐得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
也是因为这两个特性,让檀喆很多时候都有种游戏人间的散漫心态。可以说除了他阿娘,没什么他真的在乎的人或事,就连他自己吃点无关痛痒的亏他都懒得找补回来。
而那日和玉媱在通远坊的惊鸿一瞥,檀喆其实一眼就看出玉媱藏匿在眼睛里的底色。
是与她名媛公主身份不符的,跃动着的不安分,和框束在公主礼仪下的任性肆意。
玉媱的任性和玉澜的还不一样,她的任性就是单纯为自己,为了自己开心,为了自己利益,觉得所有好的东西都属于自己。
诚然檀喆那时候有些男子的心理,玉媱那时号称皇室第一美人,一舞倾城的名声也响亮。两人的相视一笑,檀喆看出玉媱的不安分,和玉媱对他有意思。檀喆没觉得因此就应该对玉媱退避三舍,因为他不觉得自己会吃亏。
所以就顺水推舟了。
其实一切和他预料得差不多。他去灵犀公主府的那几次,无非是诗书词画弹曲舞蹈,他也带玉媱去过两次北市和南市,总之几次见面都循规蹈矩,玉媱虽喜欢与男子风花雪月,却很清楚自己必须要找一个好人家嫁了,她在为自己守住一些嫁入高门的筹码。
檀喆很清楚,也有理智,但他承认也沦陷了一点儿。他见多了女子倾慕他时不同的模样,有月娘那样爽朗泼辣的,也有含羞带怯的,各有自己的姿态。玉媱呢,玉媱让他觉得新鲜。
檀喆和玉媱,都是对异性格外有吸引力的人,这种人还就真的有,没办法。在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的不公平的大环境中,檀喆和玉媱都是能够凭借自身魅力被人追逐赞美的那类人,甚至跟他们的身份没什么关系,就单纯靠着皮囊和与人相处的风格就招人喜欢。只不过檀喆更甚,登峰造极。
玉媱有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眸光流转间自带一副多情的风韵。她更厉害的是,非常擅长在感情上拿捏那个寸劲儿,能将男女之间你来我往的那点拉扯控制在毫厘分寸之间。这女子能骄纵生气也能细语娇柔,自带一派小女儿家的天真风流,总能给人一种新奇感。
檀喆始终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女郎,其实也不觉得玉媱就是他的良人,但相处的过程确实愉快,愉快的相处容易增加好感,这是自然而然的。
只是尚且有理智,也有他自己的傲气,随着玉澜神武门宫变成功夺权,玉媱提了永不相见,檀喆一场梦也就醒了。他答应得利落痛快,也是真没打算过挽留或以后再续前缘。
他和玉媱的见面大多是在她的公主府,有那么几次逛过北市南市,去过一次郊外。行事并不高调,但也没指望这事儿能有多严密。所以当初玉澜看见,他不意外,就算玉澜没看见,以玉澜的情报能力挖出这段事来也是迟早的事。
在檀喆这里,虽然注入了些感情,也确实有了些不甘和留恋,但依然是一段你情我愿的短暂往事,他虽答应得痛快,但尚且没断得那么干净,于是有了一个于他于玉澜而言糟糕的收尾,也就是集仙殿为玉媱求情。
那一次冒失的举动是檀喆情绪的爆发,也是玉澜的。玉澜把茶杯暴烈地一摔,告诉檀喆她的在乎。而对檀喆来说,情绪和感情就那么点,一次冒进的举动,加上玉澜的罚跪,月光下,人想通了,那点点不甘也就耗尽了。
檀喆和玉媱的经历就这样,以通远坊的惊鸿一瞥开始,以月下罚跪结束,不过短短几个月,成了檀喆以后再也不提也再也不想见的经历。
檀喆难得把这件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明明白白说给她听。玉澜点点头,思索道:“看来我的罚跪还是有帮助的。”
檀喆:“……”
他抿唇不接这话茬,玉澜监国那两年檀喆被罚跪不止一次,一度在外面要传出笑话。如今日子好过了檀喆万不能夸她英明神武让她又来罚自己。
于是他催她快睡,玉澜听故事却听上了瘾,磨磨蹭蹭地不肯躺下,只盯着她看。檀喆猜出了她欲言又止下藏的意思,他挑眉一笑:“我不说,你乖乖睡觉。”
玉澜哪能听话,拽着他袖子不肯放手。
檀喆又不能把袖子抽回来,认命地坐在床榻边看她,两人对视了几秒,他扭过头去不看她,耳根都红了。
静了一瞬,他给她掖了掖被角:“你快睡。”
玉澜看他这么拧,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想着这人反正一直这样,嘴硬。
不料檀喆突然俯身,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趁着玉澜怔愣的功夫,他轻轻在她唇角啄了一下,惹得玉澜睫毛轻颤。
反正不能我一个人不好意思,你得陪我一起脸红心跳。
“平生幸事,得见与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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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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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喆什么时候喜欢玉澜的,不好说。
他倒是记得他第一次被玉澜惊艳到的场景。
就是那日神都苑,玉澜与阿勒山骑马射箭的时候。
非常飒爽利落的姿态,大气勇敢,坚定自信。
那时候他以大理寺少卿身份在最后面远远的看,觉得玉澜应该是先帝诸多子女中最有帝王相的,哪怕是女儿身。
当然,檀喆对玉澜的死心塌地跟她的帝王相没什么关系。那时他甚至有些愧疚,也明白玉澜为什么那么恼火。
玉澜是早就决定护玉媱不出嫁回纥的,她不需要檀喆的求情。相反,檀喆的这一举动惹恼了玉澜,让玉澜认定了他对玉媱专一深情,耿耿于怀了这么久,怎么避嫌玉澜都不放心。
此后玉澜一路提拔他至左相,两人相辅相成相依相伴,论前朝再没人比檀喆更了解玉澜了。
“我知道你气我不和你亲近,”檀喆想了想,点点头,“也怨我,总思来想去的顾虑太多。”
说这话时他倚靠在床榻边,捏着不肯乖乖入睡的玉澜的手。
玉澜沉默着望着他,也是在这时候她才能明白檀喆的心思。
要么说檀喆了解她呢,果然如此。
要么说玉澜了解檀喆呢,檀喆也明白。
世人都知道长公主楚玉澜和左相檀喆关系密切,亲近无间。殊不知最清醒的恰恰是檀喆这个局中人。
玉澜监国这些年,强权铁腕打压世家平定外患,是个狠人。少有能对她劝说有效的,数檀喆的面儿最大了。玉澜听他的话听他的劝,听他给自己讲道理,坊间还流传檀喆每次发了脾气都得长公主亲自去檀府请人。足见玉澜对檀喆的喜欢。
但玉澜和他再怎么亲近,都遮盖不了他们之间最重要的身份。
君臣。
玉澜名为监国,实为君主。玉澜再怎么同他亲近,檀喆的身份都是臣子,连驸马都不是——驸马尚且因为天子颜面需要对公主恭顺,更何况是檀喆这样的臣子呢?
既然是君臣,就需要先去遵守君臣的关系,再考虑其他。
檀喆在这个位置上,其实很难做。
想要处处平衡,却又处处矛盾,哪怕是天降奇才般的檀喆,亦无将玉澜与前朝全然妥帖地照顾到。
玉澜行事纵情肆意,倒是不顾及外界对她的评价。外界说她裙臣无数她都能哈哈一笑当笑话听。她懒得理会这些虚名,于是希望檀喆能对她亲近些,檀喆却不能置之不理全然不顾,他总想着给她找补些名声。
且他是玉澜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是玉澜因为欣赏和喜欢而不顾争议为他平反父亲冤案的人。檀喆也不想行事放荡坏了他在玉澜心里的印象。
他也太清楚玉澜的脾性了,玉澜固然是希望檀喆能回应她的喜欢,可檀喆真的事事随了她的心意成了一个讨好她百依百顺的人,玉澜反倒瞧不上他。
因为她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听她话的人,她需要的是个能配合她有主见一起治国理政的同盟,有这个能力在,讨好和百依百顺才是靠边站的特性,甚至都不能算是优点。
这就是玉澜与玉媱,甚至其他监国理政的太后皇后不同的地方。
玉澜走到现在,两次宫变,是为了弄权,也不全是。夺权弄权只是她完成自己抱负的途径,她真正的抱负,就是治国平天下。
这个抱负在一群官场混子老油条眼里显得天真浪漫,却真的让玉澜在政治斗争中飞速成长,对这帮人修理整治。
历史上有不少临朝称制的女性,有些也颇有政治作为。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太后皇后公主,借皇帝年幼或怯弱独断专权,这些人兴许染指朝堂,但充其量只能有弄权者、阴谋家。阴谋家和政治家完全不同。弄权者擅权为己,政治家治国为民,格局气量自然都不一样。
但以公主身份执掌如此疆域广阔的王朝且有政绩在手的,玉澜当属第一位。
从玉澜对官员的任用就能看出她的气魄,不是出于一己之私建立自己的利益集团,她是从君王角度来谋求朝局平衡的,且十分惜才,也有容人的肚量。
檀喆很早就明白,不管玉澜再怎么喜欢他,他们注定不可能如寻常夫妻那样生活,甚至不能像一对恋人一样在一起。围绕着他们所有的一切,无论是朝堂还是生活,都会与其他人全然不同,也和她们以往的生活不一样。
檀喆因此很为难,难在各方面的平衡。不仅如此,他也委屈。
玉澜和檀喆都心知肚明,玉澜喜欢檀喆是真的,利用他也是真的,提防他,也是真的。
站在这个位子上的玉澜,无法对檀喆全身心的信任,就如任何一位明智的君王有亲信却不会与之全然交心一样。君主自称“孤”,这个字本身就意味深长。
所以玉澜的制衡之术中亦有檀喆在内,贺兰策、乔淮书、顾玉章等都是她培养的后备。
这些檀喆都明白,玉澜也没有刻意避讳,檀喆虽能理解也受伤。他明白,他们的感情里,注定掺杂了与喜欢无关的内容,更何况玉澜对他的喜欢,本就不仅仅是对他这个人的喜欢。
甚至不仅仅是前朝,玉澜还可能会有自己的男宠自己的面首自己的宠臣,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帝有宠妃,可有几个君王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檀喆这么多年,就是不断的去寻找自己的位置,玉澜的喜欢和期望,群臣的接纳和配合等等。
夙兴夜寐,亦战战兢兢。
玉澜握着他的手,他手掌宽大,她只能握住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