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有一位皇后母亲,嫡长女身份,就是与我们不同。”
玉媱语气微沉,水声戛然而止,屋内一片寂静。
“因为是嫡长公主,她理所应当得骑父皇的马,父皇还把自己的府邸赐给她住。父皇还为她选了慕延小将军做未婚夫,当年慕小将军风华绝代,可是大殷最好的儿郎。”
在檀喆面前夸玉澜那未婚夫,玉媱这话不知道是不是故意。
“她总觉得自己配得上所有最好的东西,连皇位都敢染指,”玉媱神情不屑,眼神却微微湿润,“你看,若不是从小被父皇偏爱疼宠,怎么会有这样觉得全天下都属于她的野心。”
檀喆也没了刚才闲适的心情,他收敛笑容望着玉媱。
“都说我被养在上官皇后那,被上官皇后视若己出,”她嘲讽一笑,“可我跟她同住一个屋檐下,看她被父皇疼爱,我的心情谁又能知道!”
沉默许久的檀喆听完她爆发的话,淡淡说:“灵犀公主,不是你想的那样。”
--------------------
第104章
===================
檀喆想起幼时他第一次见玉澜和玉媱的那一次。
玉媱跑到跌倒的他面前和他说话,不远处是玉澜大声呵斥的声音。玉媱瑟缩一下跑过去,檀喆看到玉澜遥遥递过来的一个目光。
那个目光冷淡防备,但不是朝着玉媱的,而是对着他檀喆的。
这就是为什么多年后檀喆再见到玉澜冷冷淡淡的原因,一方面他落魄,不想对这位长公主谄媚献好,另一方面那个眼神让他觉得玉澜不好相与。
但玉澜对檀喆的防备,其实又说明,幼年的玉澜应该对玉媱很上心。毕竟玉澜气的是玉媱乱跑让她不放心,而不是所谓的“庶公主没有资格乱跑”。
所以玉媱跟他说了这么多,檀喆并没有被说动。他能理解失势后的玉媱有一个怒气的发泄口,但她怪天也好怪自己也好,怪时也命也也罢,唯独怪到玉澜和嫡庶上,未免有失偏颇。
自古以庶出之子身份登上皇位的不在少数,还有不少先帝为扶立幼子而扶持其母登上皇后之位的所谓嫡出皇帝。嫡庶有别虽然一直存在并被恪守,但并非一条铁律。玉媱以所谓嫡庶身份来强调自己的凄惨没那么立得住脚。
尤其无论上官皇后和玉澜,对玉媱已经算是厚待。
玉媱口口声声说一个屋檐下先帝更宠爱玉澜,但哪怕是老百姓,一般也是最疼爱老大和老幺。疼大的娇小的嘛,第一个孩子近水楼台先得月,总归是更疼一些的,更何况是上官皇后给先帝生下的嫡长女玉澜。
玉媱如今虽有怨言,但对其他皇子皇女来说,被皇后抚养其实是天大的福分。都知道先帝对上官皇后情深义重,玉媱等于成了上官皇后的孩子,平素见父皇都比其他孩子见得多。玉媱名为养女,但她生母已死,实际就是上官皇后的女儿,以后出嫁,都要是上官皇后从集仙殿送她嫁出去的。
说到底,若玉媱没那么多杂念,专心舞蹈的话,她的日子会很顺遂。毕竟后来的玉澜对她也不曾苛待。
当初先帝驾崩,玉澜被张太后针对,不管是守陵还是后来回长公主府,一起长大的玉媱从未看过她一次,反倒是平时没什么交集的玉嫤去看了玉澜,还给她送了两件自己做的衣服。且那时玉媱与张太后亲厚,这无疑是给玉澜心口再扎一刀。
你让玉澜怎么想?让玉澜怎么再和你亲厚?
但即便如此,玉澜还是把玉媱许给玉媱自己千挑万选出的如意郎君杨深古。这倒也不能说明玉澜多有善心,毕竟后来玉澜亲手重创杨家,导致了玉媱和杨深古婚姻破裂。
但没办法,玉澜不可能也没必要因为一个玉媱放弃打压杨家的机会。而且若玉媱真有心求情,她公公杨祈虽然玉澜不会手软,但她那夫君杨深古,玉澜还是可以放一马的。
但你看玉媱要的是什么?她不是替杨深古求情,她是替自己的公公杨祈求情。她要的不只是自己夫君杨深古安然无恙,她要的是整个杨家能继续做一个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的名门望族。
玉澜怎么可能答应。
而玉媱不管这些,玉澜不答应,她就恨玉澜,新仇旧恨一起来,才有了后面这一系列的事。
如今她斗败,又将这一切归功到嫡庶和玉澜的狠心。她始终都没能明白,她失败的原因不是所谓嫡庶,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玉澜对自己这些兄弟姐妹的态度其实一直很明确,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别想着跟她夺权作对,那她愿意庇护他们,让他们做个逍遥散人。当然你要是不服,也行,那咱就较量一下,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顾及情谊。
你以为作为张贵妃之女的玉婵,在神武门宫变张太后被囚禁后没和玉澜做过对吗?
你以为玉澜强压世家豪族时,崔样卢张几大家族没动歪心思怂恿玉澜那几个同胞哥哥夺位吗?
该威吓威吓,该厚待厚待。亮出自己的原则,也顾及兄弟姐妹情谊。这就是玉澜的态度,守着这个契约,别的都好说。
论名声,玉媱其实比玉澜好得多。玉澜监国以来毁誉参半,假的谣言传得比真的还真。相比之下,玉媱有皇室第一美人的称号,不少女子还夸赞她靠着自己的美貌智慧与嫡长公主平分秋色……同样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谣言,但风评比玉澜好太多了。
玉澜不是不知道这些,纵然如此也没小肚鸡肠。其实只要玉媱想,不管杨家有没有倒,她都能荣华富贵。但她带给了玉澜什么呢?
她只想着玉澜权倾天下,要和她一样。她不知道玉澜的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她没想过理政治国,甚至都没想过自己会输,仿佛所有人都欠她一样,仿佛玉澜就该把这监国的权力送给她一样。
可玉澜又不是那些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瞎了眼的男人。
“你们的不同,不是因为所谓嫡庶,归根到底,是你想要太多,而且不愿取舍。仅此而已。”
玉嫤同样母妃位份低微,玉澜却很喜欢她,不是因为她安分守己,而是那份聪慧明理和蕙质兰心。
以玉澜的气量,别说之前,哪怕玉媱休了杨深古后不搀和楚景澈的事儿,玉澜都不会把她治到这个份儿上。如今就算没有处置她,可这初春却如深秋般落寞的府邸,对玉媱来说亦是一种凌迟。
檀喆声音淡淡,甚至带了一点笑。
那点笑容没什么深意,只是檀喆如常爱笑的一张脸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却戳中了玉媱。
她想起之前两人相处时,檀喆虽然爱笑,却不是这样淡淡浅笑的模样,那时在府邸,他笑容明朗生动,也会和她闹闹无关痛痒的别扭,自有一番情态。可如今他站在那,姿态挺拔,笑容疏远,就像……
就像她在通远坊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玉媱安静了一瞬,身体渐渐发抖。
她强自镇定地对她笑了笑:“你如今这么袒护楚玉澜?”
檀喆耸耸肩,轻描淡写地反问:“不袒护她袒护谁呢?”
他自然又坦荡的回答让玉媱有些气也有些怒,诚然玉媱是没指望檀喆对她念念不忘的,但总归是有过一段情,他放手得这么利落,她又难以接受。
气恼下,话也就更毒了:“你这样护她,可她那样困着你,让你替她卖命,让你做这些你不愿做的事,让你替她面对这些勾心斗角当她的挡箭牌!”
玉媱语气越来越激动,最后她深吸了口气:“檀喆,她以为你渴望权势,可我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
檀喆点点头:“确实不感兴趣,可你判断错了,你说的这些,玉澜她都明白。”
“还有,”他抬头看她,“还有一点你也说错了,我对这些确实没那么大兴趣,可玉澜没困着我,我若不是心甘情愿,没人能逼着我做。”
他语气淡淡,笑容微微,那目光太清澈有穿透力,让玉媱觉得心口沥沥地疼。
“阿喆,”她像以前那样唤他,因为情绪翻涌,她的声音有一些颤音,“你曾经,有没有喜欢过我?”
檀喆笑容微敛。
他静静地看她一会,拿出自己对她所剩无几的同情:“灵犀公主,这时候问这些没用的问题,才是真的落魄了。”
玉媱浑身一震,檀喆叹息着摇摇头,他转过身,拉开不知何时被侍女掩上的门,阳光一瞬间撒进厅堂,檀喆看到到一丈远的地方,着男装的玉澜负手而立,正在那里等他。
看他出来,她歪头上下打量他,檀喆挑了下眉,走上前去,压低声音:“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玉澜摇摇头:“不必。”
檀喆看她神色,神情一顿:“你都听见了?”
玉澜笑了笑:“听见一点点。”
至于是哪一点点,檀喆没问。但他看得出玉澜脸上有些落寞。
“走吧。”
说罢,玉澜不再回头看一眼。
但这时,玉媱从屋里冲出来,她对着玉澜的身影大喊:“楚玉澜!”
玉澜身形一顿。
玉媱犹自倔强,眼泪却夺眶而出,她看着玉澜的背影,又轻轻喊了一声。
“姐姐。”
玉澜背对着她,没有动。
玉澜甚至没什么表情,她抬头看看太阳,幼时两人玩耍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兴许玉媱那声姐姐里,有后悔吧。
玉澜在阳光中眯着眼睛,只觉得脑海中的画面如泡影般渐渐散了。
“玉媱,路给你选好了,是我帮你走还是你自己走,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
说罢玉澜迈步向前,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再看玉媱一眼。
檀喆也只是回了一下头,看玉媱咬住手眼泪直流,他匆匆转过身跟上玉澜。
当天晚上,灵犀公主府传出消息,玉媱在府中自缢。
彼时玉澜正在上阳宫仙居殿,香染给她捶着腿,玉澜闭目养神,对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反应。
上阳宫华丽富贵,微风自殿外轻盈而入,拂过她细致的面容,她心里浮现出一朵紫薇花,那鲜妍娇嫩的花朵,在她心里渐渐枯萎,死去了。
--------------------
第105章
===================
玉媱的死在当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和唏嘘,甚至在民间都没有。
因为这段时间,大家关注的都是玉澜是不是真的登基称帝。
当玉澜的服饰越来越接近帝王时,百官纷纷给自己找飞黄腾达的机会。尤其玉澜重新监国后,借这次宫变重创最后名门大族云阳崔氏,把她曾经的公公崔岳还有曾经的大伯崔炯等贬官的贬官发派的发派。眼下玉澜彻底把控北衙四军,手握兵权,又有檀喆这样的文官之首,权势再度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百官心思各异,这就让檀喆十分忙碌。百官无法找玉澜询问,只能找檀喆旁侧敲击,但这次檀喆咬死不松口,这就让百官更加确信玉澜是要登基为帝,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了。
这难免让有些人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成安十年四月,与大殷对峙三个多月的西突厥迎回他们被扣押的单于并撤兵。这次的不战给了大殷一个机会,玉澜趁机安抚边塞百姓,奖励耕种,扶持农桑。
两个多月里,玉澜时不时穿一下帝王服饰挑战一下百官敏感的神经,当然还有别的举措,比如如今所有的印玺都收归玉澜管理,包括皇帝玉玺,再比如玉澜将楚景澈胡来的安插的官员全部清理掉。这些行为在成安十年六月底,随着楚景澈的驾崩而达到了巅峰。
说真的,玉澜会想到楚景澈郁郁寡欢,但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跟他母亲张月初相比,这本事真是差得远了。
楚景澈被关押这段时间,玉澜只见了他一面。不过这一面在玉澜看来没什么意义,楚景澈看起来很颓丧,一副做错事的小孩子模样,仿佛大梦初醒,又像非要出门去玩的孩童,磕了跌了撞了才知道自己错了。可他是帝王,是天子,如此软弱没担当,让玉澜看了生气。
但楚景澈死前却写了一纸诏书,诏书中表示自己感念大限将至,国丧只需要服三天即可,又写了一段忏悔,其中大部分都是对长姐玉澜的愧疚,最后他写了惊世骇俗的一句。
“朕无子即位,成安十年安民之业幸得长公主监国理政。长公主聪慧决断,乃世之英才,可登正统,怀民万千。若另有后世继位者,亦当听取长公主谋断。”
这纸诏书被楚景澈死死抱在怀里,第一时间交给了玉澜,玉澜看到最后,哪怕见惯风雨,心里还是陡然一惊。
这纸诏书随后昭告天下,给时局带来极大的震动。
这就是说,楚景澈给了玉澜选择,她可以登基为帝,也可以另择继承人登基正统,而且这个继承人,还得听她的。
以玉澜的架势,她肯定是要登基为帝啊!且如今有诏书在,玉澜的登基变得合情合理,连质疑都没有了。
当然,不是没有阴谋论,有人说楚景澈是被玉澜设计害死的,诏书是她写的。不过这种谣言没有成为主流,玉澜也就没在意。
玉澜虽觉得他死得不是时候,但因为他是皇帝,不得为他忙上忙下。楚景澈的陵甚至都还没建,匆匆开工,玉澜做主,天下修生养息,这皇陵一切从简,玉澜亲自给楚景澈的皇陵拟为长。
长陵修建时,玉澜在一众的谥号里为楚景澈选了一个怀字,平谥。庙号为其选了穆,殷穆宗,英年早逝,尚无作为,可惜可叹。
给足了楚景澈这个十七岁少年皇帝面子。
玉澜慢条斯理的斟酌庙号谥号,也知道百官已经沸反盈天,都在猜她是不是真的借这个机会登基为帝。
楚景澈入葬,遵循他的遗诏,国服三天后,大殷一切如常。
这位大殷第三位皇帝,幼年登基,先是母妃理政,后来姐姐楚玉澜掌权,在位十年里都没能亲政。甚至还没来得及娶中宫皇后,也没有正式册封的嫔妃,人就没了。
就像他当初懵懂无知时匆匆被众人举到世人面前,没人想着这个孩子究竟想要什么,他就这样成了权力的傀儡,无论来还是去,一切都显得仓促。
国丧三日,成了他这位皇帝对自己子民最后也是唯一的宽厚仁慈。
如今想来,让人唏嘘。
楚景澈驾崩后,朝政暂时由玉澜理政,虽然没有皇帝坐镇,但这些年民间都知道,真正掌权人是玉澜,玉澜打理朝政,确实没出乱子。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檀喆如常来集仙殿,玉澜飞速翻看了好几道奏折,檀喆看她眉越皱越深,他不会直接过问她看到什么,只等着,玉澜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他。
“这段时间,檀府应该也挺忙吧。”
玉澜把奏折放下看向檀喆。
檀喆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不置可否。
“从我这打听不到消息,就去问你,他们倒是聪明。”
当然,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们谁不是人精呢。
玉澜有些气闷,加上天气炎热,她只觉得透不过气来:“你陪我去陶华园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