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气她说那么狠的话,他是气她那么多年了,宁愿相信江照,也不信他愿意和她一起度过生死关。就这么把他推到一边,他知道是护他周全,可这样让他更难受。
檀喆不闹别扭时候的生气很有意思,抿着唇皱着眉,嘴却是微微鼓着,模样不女气,但像个小孩子。他用这样的方式巧妙化解了这么沉重的问题。
玉澜回握住他的手,微微笑了笑。
那就,在一起吧。
过了几天,天气渐热,七年里没离开的洛阳城的玉澜,这次决定去旧都长安消暑。
长安是大殷旧都,玉澜的祖父就是再次建立大殷,至玉澜父皇执政三年后迁都洛阳,从此长安和洛阳是两都并行。但玉澜是在洛阳出声长大,在长安的时间并不多。
这次她去长安消暑,属实出乎意料。玉澜要在那住三个月左右,这次玉澜轻装简行,当然,檀喆肯定是陪她一起去的。
还有一个让人意外的事情,就是玉澜这次特意邀请了她三个哥哥一起去长安。
玉澜三个哥哥,两个是一母同胞,是老三楚景琰和老四楚景胤。这两位哥哥一个性懦,一个多病,玉澜倒是和七皇子楚景宏走得颇近。楚景宏还是在外面放浪,玉澜实际只请了两位亲哥来长安。
老三楚景琰生得体态肥胖,连他的正妻也是肉乎乎的体型,孩子也是,一家人生了个富态相。然而见到玉澜,楚景琰小心恭顺,唯恐失仪。玉澜亲自扶哥哥入了车舆,想想哥哥这谨慎模样,难免心里有些难过。
老四楚景胤,生下来时就体弱多病,取胤字就是希望他能长大成人能有自己的血脉。但长大了身体也没强健起来,一直病恹恹拿药养着,但人极聪慧,玉澜幼时最喜欢找他推演沙盘,他熟读兵法,很有自己的心得。只是母后说这位四哥不能太耗费心神,玉澜就不怎么找他了。且久病成医,楚景胤如今医术也精湛,还能下一手好棋,因为病弱足不出户,有时候玉澜觉得他就像个身居闹市的高人一样。
越病歪歪的人,喜欢的越是这些耗心神的东西。
玉澜来了长安,先是去华清宫泡了温泉,让她感慨上阳宫的温泉跟这真是没法比。她喜欢,自然要拉着檀喆,檀喆“迫不得已”跟她一起泡了华清宫的温泉池……来这总归也是要放松一下的。
清闲下来,玉澜就去见见她三哥四哥,跟三哥一起钓钓鱼,跟四哥一起下下棋推推沙盘,感情升温很快。
一个尚且凉爽的夜晚,难得三哥四哥几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螃蟹宴,陪同的是檀喆。玉澜兴致高,却只吃了一杯酒,她一边拿扇子扇风一边瞅着在奶妈抱着的四哥的孩子。
四嫂纤瘦体弱,没有奶水,这孩子全靠喝奶妈的奶水长大,倒也长得飞快,且不怎么哭闹。
玉澜扇着风,看着那孩子,突然问:“这孩子,还没起名?”
四哥轻咳一声:“不曾。只有一小名,唤昀。”
“昀,好字。”玉澜笑了笑。
顿了一下,楚景胤说道:“昀儿之名,还望皇妹劳心给拟一个,也是昀儿的福分。”
“四哥这话真是折煞我了,”玉澜客气了一下,随即看着那孩子,“这一辈字辰,日月星辰,理当照耀四方,惠泽万里。”
玉澜笑容有一瞬间隐去,随即又绽开,看向楚景胤:“哥哥,取泽字可好?”
楚辰泽。
檀喆没吭声,只微微挺直脊背,他在玉澜的这番话里,窥到了玉澜的意思。而且让他心惊的是,他在和楚景胤一瞬间的对视里也看出,楚景胤也明白玉澜的意图。
楚景胤没有立刻谢恩,他的眼神和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映出了许多情绪,有对自己孩子的忧心,更多的是对玉澜的惊讶。但很快,他行动起来,楚景胤竟然想要跪下,被玉澜一把拦住:“四哥满意就好,何需如此大礼。”
楚景胤坐回原位,忍不住咳嗽起来。
玉澜收了手,看了檀喆一眼,又收回目光,兀自闲适的拿扇子扇风,仿佛因她而起的风云突变都与她无关。
当天晚上,玉澜被檀喆搀扶着回到她住的甘露殿。
甘露殿本就是皇帝居所,不过玉澜一开始倒是没打算选这里,她想住承乾殿,那是她父皇在长安时被祖父赐的寝殿。但玉澜看许多奏折上请她入住甘露殿,玉澜笑了笑,也就顺了这帮人的意思了。
檀喆扶她进了房间,珞明香染以为她醉了,连忙要给她梳洗,檀喆就把玉澜交给了她们,自己在外面等着。云舒正好也过来,看着在寝殿翻书等待的檀喆,她本就稀少的表情越发冷淡了。檀喆也不理会,只兀自静等。
等了一会,玉澜穿着单薄的纱裙出来了,素颜朝天的脸因为洗了澡而粉扑扑的,所有的发簪全都摘了下来,连裙子都是一席华缎没有多余的修饰。
她揉着眼睛,看檀喆还在那等着,莞尔一笑,慢腾腾走过去钻进他怀里。
檀喆本是坐着,玉澜入怀,他就放下手里的书把她揽住,他闻着淡淡的幽香,很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抛下放任自己陷入这温柔乡里。
但是不行,还不行。
檀喆收着她的腰,看四下无人,玉澜的侍女如今倒是很有眼力见儿,檀喆在这总能给出他们空间。
“玉澜。”
玉澜嗯了一声。
檀喆听她语调清晰,知道她没醉,也就不再有太多顾忌:“真的这样决定了?”
玉澜在他臂弯里静了一秒,檀喆听到一声轻笑:“怎么感觉,你比我自己还要盼着我穿上那明黄长袍?”
檀喆哪能让她这么冤枉:“我是……”
“我知道。”
玉澜打断他,她抬头看他,眼神清明:“檀喆,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明天……”
她看了看外面的月色:“不,日出时分,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微微一笑:“我们走走这太极宫。”
檀喆上下打量她,说了声好。玉澜一笑,眼睛都弯弯的:“那现在你陪我睡。”
檀喆被逗笑了:“好。”
他抱她去床上,玉澜拽住他的手,檀喆趟过去,玉澜蜷进她怀里,有些感慨道:“檀喆,你就这么抱着我睡还是第一次啊。”
檀喆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哄小孩一样,听她的话笑了笑,却没有言语。
顿了一下,玉澜轻声问:“我醒了以后能看到你吧?”
檀喆回答:“能。”
玉澜这话,心酸又旖旎。
他们现在虽比之前亲近许多,甚至檀喆在集仙殿里还有自己的住所,可很多事情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他可以和她一晌贪欢,可以和她同住这太极宫,但私下里仍旧被许多事填塞充满,像这样温存的时刻,总是在他们的相处中少见。
檀喆看着玉澜很快睡着,殿内烛火未熄,明灭的光亮中,他心思百转千回,只在凌晨时分模糊睡着了一会,醒的时候还没到日出时分,他穿衣起来,看了看外面极黑的天,又见玉澜睡得不太安稳,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玉澜醒来时,看檀喆穿戴整齐的模样愣了愣,也没言语。珞明香染给她洗漱后,她不让珞明香染跟着,只和檀喆说:“走吧。”
两人就如每次去陶华园一样,在这长安太极宫中,走入即将迎接新一轮日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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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完结
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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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澜和檀喆走了很久,玉澜才开口问:“你都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
檀喆看看前方,大约能猜到去哪里,但还是说:“你带我走,我跟着就是了。”
玉澜上下打量他一下,对这话报之一笑:“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想让我登帝位?”
檀喆看她一眼,随即他沉思一会,也笑了:“我不过是希望,你能完全随着自己的意愿,做出你最想做的那个决定。”
想称帝就称帝,不要考虑礼制束缚,不要遵循男女有别,什么都不要考虑。只做广阔天地间的一只鹰,只管遵循自己的心意,飞得高飞得远。
“我不想让你后悔,或因为所谓顾虑而错过你想要的,任何时候。”
他低声道。
不要有顾虑,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自己的最初的渴望。包括他,也不要顾虑。
最后这话他没有说,觉得这话会显得自作多情。也让他很矛盾,他自然是希望她完全遵从内心做出最畅快的决定,但要是她全然不考虑他,他也会难过受伤。当然,权衡后他还是更希望玉澜称心如意的。
玉澜笑了笑,她这一笑檀喆就不好意思了。
真好,她听出了他心中所想,也感觉到了他矛盾的心理,心意相通也不过如此了。
他们走过长长的石路,又拐了几道弯,终于走到太极宫中朝。
中朝太极殿,是皇帝听政视朝之处。殿极高大,灯火昼夜不息,玉澜和檀喆在殿外遥遥看着轮廓,只觉得气势迫人。
“当年,祖父就是在这里,建起大殷朝的。”
玉澜声音很轻,地势空旷,她的声音散在这日出之前的最深的黑暗里,遥远又清晰。
总觉得久远,如今算来,祖父执政三年让位给父皇,父皇执政十九年驾崩,就到了楚景澈。到如今成安十年,大殷建国尚不足五十年,风云变幻却已经发生了太多。
“檀喆,我知道你的心意,其实对我来说,这也是权衡利弊的决定。”
如今玉澜因为楚景澈的一纸遗诏,骤然成了大殷权力最大的人。但终归到底是给了玉澜两个选择,到底是她自己称帝,还是另选其人。
“我做这个决定,并不是觉得自己没有登基的资格,女子之身何妨,当年父皇尚为皇子时,父皇在前线征战沙场,母后在宫中为他扶持势力,我自小所受的熏陶,没有女子不得参政这一说。”
所以她才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只是对我来说,这两条路都是有利有弊,檀喆,你也清楚的。其实就算我称帝,情形未必就有多好。”
玉澜何止是觉得她可以参政,在她看来,她的这几个兄弟姐妹确实没有什么担当一国之任的能力,包括她喜欢的七哥楚景宏,楚景宏也聪明,但心太淡,就算当初真的上了这高位,也只能是个凡事求和的主儿,就不是当掌权者的料。
但玉澜也清楚,如今看似很多人奏请她登基正统热热闹闹,但这个皇位她若真的做了,不服的人肯定也很多。
七年时间还是太短了,那些世家大族有绵延几百年甚至近千年的根基,岂是她短短七年就能连根拔净的,这些人现在默不作声,是攒着劲儿要跟她作对呢。届时她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来维持这段统治,到那时候就不是简单的理政了,且受牵制的地方肯定更多。
这是玉澜能预测到的点,不过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对自己的考量。
“成为第一个女帝,这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个诱惑。不过比较一下,也没有那么重,”玉澜和檀喆一起一步一步踏上太极殿,她认真的说,“不怕你笑话,檀喆,我真没打算在这个位子上干到终老。”
这是真的。
这也是玉澜思量再三后的决定。
“从当初监国开始,我就觉得最好的结果不是位极人臣,而是功成身退。当然,什么时候退最好是我自己来决定,不过我不强求,只要别走得太难堪就好,”玉澜说到这就笑了,“等我在这监国之位做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我懒于政事的时候,我还是想从这里离开的。到时候山高水远,到处走走。”
这是她第二次说起以后所愿,和上次的一样。
檀喆微微笑了笑。
“这皇位人人都想得,人人都想享受一把人上人的风光尊贵,我生在皇家,却清楚这个位子带来的血和泪。父皇病重那两年,几位兄长暗地争夺皇位拉帮结派互相陷害,父皇那道传位的遗诏究竟是不是他真心所想,如今也无从得知。就连我……就连我的手,也不是干净的。”
“我就是太清楚自己了,以我的性子,若坐上那个皇位,我就不可能退下来。若当了皇帝,我就不可能让位做太上皇。皇位是种权力,也是种毒药,现在民间说我仁政爱民,我却不知道坐上这个位子的我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们终于走到大殿最高处,玉澜一扬下巴,守卫的士兵把太极殿的大门推开,浑厚的大门生在静夜里传得很远,他们站在大门处,看到那把龙椅在最远的地方,庄重,肃穆。
那时多少人心驰神往的地方,也是多少血腥残暴的集结。
玉澜淡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檀喆,只有这一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是怕我若放弃皇位,将来会后悔。”
她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被他的大掌反握住,玉澜笑了笑:“不过七年来我还是坚持最开始的想法,我并不觉得万人之上是做人唯一的成功,也不想被这个位子束缚一辈子。七年了还能坚持,我觉得我的初心不能这么容易就被腐蚀。”
她看着那个位子,一挑眉:“是我放弃它的,不是它不要我的。”
这句话让檀喆也笑了,他看了她一眼,本想也就一眼,不想她比那个龙座更耀眼,他移不开目光。
玉澜的这个决意,也是意料之中。
当然,檀喆知道,是有前提的。若真的扶持楚景胤的幼子登基,那孩子尚在襁褓不满周岁。未来十几年,大殷都得是玉澜当政,届时是名副其实的无冕女皇,一切还是她说了算。
就像玉澜说的,这两个选择都有利有弊,若她登基为帝,殚精竭虑只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可能之前的一切举措转而变成她维持自己统治的内耗,得不偿失。若她扶持楚辰泽为帝,也有一个隐患,就是别让楚辰泽成为另一个楚景澈。
但即便楚辰泽也像他叔叔那样不听话,到时候玉澜再废再立,其实也不是不可能。但凡楚辰泽有一点帝王相就应该知道,他姑母的一切不是为了弄权为己,而是为了这大殷。若他连这点认识都没有,那这个皇帝也就没必要做了。
玉澜是个实际的人,登上皇位确实能得一个名垂史册的头衔,但若能让她继续治国理政,实权在手的前提下,立幼帝给那百官留一个念想也不是不可以。且这样有个挡箭牌,进可攻退可守,所谓名垂史册,以她监国长公主的身份,都注定是大殷史书上绕不开的名字。
担得起后果,经得住风浪,这个女人一如既往的洒脱。
玉澜说完,对那个皇位没有眷恋地转身离开,他们站在太极殿的屋檐下,远处朦朦胧胧的光亮,日出东方,天要亮了。
他们看到了极美的日出,没有山川海阔,那初阳自层叠的屋檐慢慢升起,扫去这暗处阴霾,照亮这长安城,渐渐光芒万丈。
“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也许我几十年的光阴都会在这,但我也想有时间,去看看别的,做些别的。以后兴许我也会去边塞看看,或许也去江南再走走,也许我也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平生无所牵挂,红尘一担逍遥。”
她微微笑了笑,她不知想到什么,一双眼睛是对未来的憧憬,也是这红日带给她万丈豪情,她掐着腰长长地舒了口气,闭眼感受了一下夏日清晨难得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