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茹嫁给宋纪平有十六年了,老侯爷逝去后,沈宜茹便搬回了侯府,自那之后,她几乎没有回过宋家。
沈宜茹住在沈家,也是深居简出,倒也没惹出过什么事情来。
儿子威远侯同她那公主儿媳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老夫人心软,觉得当初她和老侯爷确实对不住女儿,便默认沈宜茹的行为直到现在。
其实受了最大委屈的,是宋纪平才对。
*
四月下旬,沈欢歆被富安公主打发着到叶芙兰那里,帮她张罗将要到来的端午节诸多事宜。
阳光正好,叶芙兰院里有一颗大榕树,沈欢歆就坐在大榕树底下的石桌旁,微风轻抚,榕树叶的影子罩在石桌面上,摇摇晃晃的。
她看着嫂嫂忙前忙后,深深叹了口气。
她哪里会这些啊,真不知道母亲让她来做什么。
“你都及笄了,管家什么的也应该多学着点,好歹想一想日后,你嫁了人,总不能什么都撒手不管吧。”
叶芙兰一边处理着手中事宜,一边分出点心,劝她道。
沈欢歆嘟囔着:“可是好累啊。”
她看着都累,别说做起来了。
她托着腮,认真道:“我母亲是长公主,我是郡主,就算嫁了人,我也用不着做这些事情的……嫂嫂,你就让我走吧,要是母亲过来检查,你就说,你就说我做得很好,用不着学什么了。”
“不成,你倒会偷奸耍滑。”叶芙兰笑了,又道:“你说的对,你身份尊贵,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人说你什么,但也要看你嫁的是什么身份的人啊……退一万步来讲,也总得有个准备是不是?最起码不要被底下的人蒙骗了。”
说着,叶芙兰顿了一顿,转头看向沈欢歆。
她乖巧坐在榕树底下,乌发雪肤,眉眼如画。
日光清透,衬得她眉目越发天真娇憨,就像一位不识人间烟火的小仙子。
桌上放了几盘精巧的点心供她吃着,身后两个丫头贴身侍候着她。
说是让沈欢歆来这里学点东西,可见着她的人都会忍不住照顾她。
叶芙兰叹了声,暂且放下手上的事情,走过去坐到沈欢歆身边,“我倒是理解婆母,你太容易被人哄骗了,果然还得将你留在身边几年,细细教导着。别说你母亲不放心了,我也不放心。”
沈欢歆耷拉着眼角,嘟嘴道:“嫂嫂在说我笨吗?我其实真的不轻易被人哄骗的。”
那恶鬼几次吹大牛哄骗她,不也被她识破了么?
姑嫂两个正说着话,外头突然有人匆匆走进来,是叶芙兰身边的心腹丫头。
她面色有些不忿,望了眼沈欢歆,低声在叶芙兰耳边道:“世子从外边领了个女子回来。”
第22章
十七年前, 建和帝登基之初,有反王起兵谋事,被威远侯率军镇了下来。
两年前反王的旧部残党勾结东北的鞑子,截了朝廷补给过来的粮食辎重。
当时威远军腹背受敌, 幸好有叶家捐来了一万石粮食, 帮其度过了此次难关。
之后叶家受封为皇商, 同时建和帝赐婚于沈章与叶芙兰。
两年相处下来, 两人之间多少生出些情分。
叶芙兰坐在榕树底下,朝院门望去, 不消片刻, 果真见沈章领着位女子进来了。
那女子垂着头,骨瘦如柴, 面黄肌瘦, 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紧紧跟在沈章身后, 离他只差半步之遥,看起来非常依赖他。
离得近了, 叶芙兰便见她眼神慌乱,四下扫着, 不知所措得揪着自己的衣角。
沈章先是望向坐在一旁的沈欢歆,“你怎么在这里?”
“母亲让我随嫂嫂学管家。”有外人来,沈欢歆端端坐在那里, 显得很矜持, 只悄悄望了眼那女子, 突然觉着似乎有些眼熟。
“这位是?”叶芙兰站起身, 笑着问。
沈章往侧边迈了一步,将那女子整个人露出来, 简单道:“她叫瞿雨荷,日后就住在这里了,你给她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沈欢歆还在身侧,叶芙兰不多问,只垂眸嗯了声,也不看沈章,温声问瞿雨荷道:“瞿姑娘,你——”
“啊!”
叶芙兰方一出声,瞿雨荷就像是被她吓到一般,浑身颤了下,连忙躲到沈章身后去了,好像叶芙兰多么让人害怕似的。
“你别吓到她,”沈章对叶芙兰道,语气微沉,“她很容易受惊吓。”
叶芙兰一怔。
这时那瞿雨荷缓下来,望了眼沈欢歆,本就无神的眼睛却是惊喜得亮了下,她说话时像是吊着一口气,凑在沈章身边轻声道:“沈章大哥,沈姑娘真是越长越好看。”
沈章面色稍霁,侧头温声回道:“是啊,不过两年而已,她已经长大了。”
这两人离得近,说话间的姿势很是亲密。
叶芙兰看着,脸上神色不变,心头却有些憋闷。
瞿雨荷迈着小步上前到沈欢歆面前来,小心翼翼道:“姑娘应当还记得我吧,你当时唤我叫瞿家姐姐。”
沈欢歆盯着她看了几秒,缓缓点头,恍然道:“我记得,你是瞿家姐姐,两年前忽然消失不见,我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你。”
她见到了故人,心情激动,不禁身子往瞿雨荷那里前倾几度,也正是这小小的一番举动,却吓得瞿雨荷连忙后退到沈章身后。
沈欢歆见状,缓缓坐回去,愣愣问道:“瞿家姐姐,你这是什么反应?你比我的胆子还小吗?”
叶芙兰看了眼沈章,转头对她笑着,“你先回去吧,我这里倒也没什么让你帮忙的。”
沈欢歆看了眼这院里的三人,直觉自己再不好留在这里了,便点着头,带着自己两位侍女离去了。
瞿雨荷似乎只有跟在沈章身边才能安心,除此之外,谁同她说话,无论大声还是小声,她都是一副被惊吓到的模样。
也因此,她所住的地方与叶芙兰和沈章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天色已晚。
叶芙兰忙活了一整天,早就累极。
她从东次间沐浴出来,坐在梳妆台前,身后的侍女为她擦拭着头发。
沈章打起帘子走进来,立在她身后看着她,片刻问道:“你生气了?”
叶芙兰温声道:“世子多虑了。”
沈章挥手让侍候她的丫头下去,接过她手里的毛巾,上前给叶芙兰擦着头发,低声解释道:
“两年前,瞿雨荷的兄长担任押运官,负责将粮草送至东北,路上却被反王残党截住,残杀了去。瞿雨荷出京寻兄长的尸首,却被恶人掳去,受尽折磨,直到昨日我无意间救了她……她在哪里也待不好,只得由我在身边才能安心。”
叶芙兰默声,一会儿,轻叹口气,道:“倒是惹人怜惜。”
沈章将她的头发擦得半干,便放下毛巾,抬手为她揉捏着两边的太阳穴。
叶芙兰闭着眼享受他在两额的按摩,舒服得呼出口气,问道:“你同她兄妹二人之前就是认识的?”
沈章顿了一顿,方道:“他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她兄长从小便在威远军麾下做事了,我们幼时便相识。”
叶芙兰轻笑道:“倒是青梅竹马,怪不得瞿姑娘那般依赖你。”
沈章垂了垂眼,“许是之前受了太多折磨,又是我救了她,她对我便多出了许多信任。”
叶芙兰又问:“世子在家倒也罢了,只是整日有公事要忙,难不成去府衙上值,也要将她揣在兜里带着?”
沈章失笑道:“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已经同父亲说过这事儿了,太医道她是患了某种心疾,极其容易受到惊吓,是以我打算让她在这里住上几日,你性子最是温柔不过的,还要劳烦你看着她些,等过了些时日,待她养好了病,就让她离开。”
“我知道你整日很忙,现下还要拜托你这事,着实辛苦你了。”
叶芙兰不作声。
她脑海中闪过他沉着声,让她不要吓到瞿雨荷的模样,还有两人凑在一起说话的样子。
做了两年的世子妃,她在众人面前总是挑不出错误的。
沈章方才向她解释了一番,有理有据。
既是当初牺牲的将士姊妹,沈章照顾瞿雨荷也是应当的,她身为世子妃,自然表示理解,随夫一同耐心安置好义士之妹。
可瞿雨荷怎么偏偏就是依赖沈章?
叶芙兰仍是忍不住这么想。
可她是温柔端庄的威远候世子妃,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世子想纳了瞿雨荷,给她一个归宿,她也不应阻拦的。
叶芙兰默然片刻,最后嗯了声。
她秀发半干,烛火摇曳,映在她的脸上,沈章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出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有些吃味了?”
叶芙兰睫毛颤了颤,睁开眼,不答,她从梳妆台上站起来,命外间立着的丫头将她的账本拿来,坐到床边去,低头翻看起了账本。
沈章不禁笑了。
她嫁给他之初,日日都是一副恪守规矩的模样,偏偏她也很能干,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所幸他有耐心,两年间,叶芙兰到底对他生出了些情谊,如今竟也会吃味了。
沈章不禁有些高兴,他的世子妃不再把他当成世子,而是夫君一样来对待。
他轻笑道:“我这就去沐浴。”
叶芙兰闻言,翻着账册的手一顿。
不多时,他从次间回来,叶芙兰也已经账本收好,侧躺在床上等他。
沈章吹灭烛火,放下帐子,侧身拥过去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沈章大哥,快来救救我……”
听见声响,沈章旋即起身,又撩开帐子,轻声对叶芙兰道:“我出去看看。”
叶芙兰在他出去之后又等了会儿,见他一直不回来,自己忙了一天,也是很累了,便不再等他,兀自睡去了。
*
四月末有场诗会,沈欢歆跟着银霜学做香囊。
端午有做香袋子的习俗,她准备做一个,到时候在诗会上将这香囊送给三哥哥。
所谓“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她已经晾了赵嵩好多天了,也该实施“给个甜枣”了。
沈欢歆手笨,忙活了几天,看着自己已经成品的香囊,再看看银霜绣的,总感觉有些不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好不好,拿着这香囊去找钱妈妈和丫头们问:“你们瞧一瞧,我绣的还好不好看?”
钱妈妈拿来看了一看,笑道:“好,真是好看。”
其实她绣的根本不好看,只是沈欢歆极少做绣活,钱妈妈看见她难得一次做,自然是夸赞她。
珠雨几个也那么说,说:“我们姑娘真是手巧。”
从小到大,她听到的几乎都是夸赞声。
沈欢歆总觉得她们在敷衍她。
“恶鬼,你说一说,我做的好不好看?”
沈欢歆将这香囊举在眼前,问脑海中那谢准。
谢准借她的眼睛看了看,皱眉道:“你怎么绣了株粉色的草?”
“草?”沈欢歆瞪大眼睛端详着自己的杰作,道:“你这恶鬼是不是眼睛不好使?我绣的分明是一朵粉色的牡丹花!”
方才觉得丫头们没有对她说真话,这下听谢准说了,沈欢歆又是觉得不服气,果然还是听不得别人对她的真实评价。
她倒打一耙,道:“这可是我亲手做的,我要将这送给我三哥哥……你这恶鬼不识货,我就不应该让你看。”
谢准就是不喜欢听他说什么三哥哥,闻言淡淡道:“你把花绣成草,赵嵩不会喜欢。”
沈欢歆气恼道:“你说什么呢?我绣的就是牡丹花,你这恶鬼分明就是眼睛不好使,还是在心里打量着什么坏心思呢?非得把我的牡丹花说成草。”
她看着自己绣的牡丹花,不甘心得嘀嘀咕咕:“我绣的牡丹花能和别人一样吗?我绣的是最不一般的花,这样才配得我的身份,你这恶鬼懂得不懂?”
谢准默了片刻,一会儿,语气冷静,一本正经帮她分析道:“好,你绣的是最不一般的牡丹花,可是你应该知晓,赵嵩此人最是古板端正,他喜欢的是正常的牡丹花,自然不可能喜欢你这个的。”
沈欢歆耳根子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下意识就问:“那,那要怎么办?”
谢准道:“给赵嵩的,随便拿一个香袋子应付过去就成,至于你亲手绣的这个,就交给我吧。”
沈欢歆不依,“我给三哥哥的,怎么可以随便一个香袋子应付过去?”
谢准道:“情谊到了就行,难不成你觉得没有你亲手绣的香囊,赵嵩就会埋怨你?他竟然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沈欢歆立马道:“我三哥哥才不小气!”
谢准挑唇无声笑了。
“那就听我的,来,把你绣的这个给我。”
沈欢歆抱紧自己的香囊,扯了扯上面的五色丝线,还在犹豫。
她其实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的,她认可自己的牡丹花不是那么好看,可是就那么承认,显得自己也太没有面子了,沈欢歆还不甘心道:“你说真的吗?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谢准淡淡道:“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而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