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羽徽若在羽族时最喜欢的一套装扮,发髻和衣裙搭配,相得益彰。
鹿鸣珂把她打扮成这个模样做什么?
总归不是想跟她叙旧。
羽徽若凝眸,观察着镜子里的婢女,婢女面无表情,一举一动都像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不管这里的“人”是什么东西所化,她可以断定一点,鹿鸣珂敢如此大张旗鼓,身边的这些人都已为他所用。
羽徽若抽出发间的簪子,丢在了地上,如她所料,婢女并未动怒,而是弯身去捡簪子。
这是傀儡的本能反应。它们无法理解举动的含义,只会遵照主人的指令。
羽徽若趁着婢女起身,一记掌刀击在她的颈侧,双手结印,最后一指戳在她眉心,念了声咒语:“破——”
婢女双目一直,化作一条青色的鱼,滚到了地上。
小青鱼拍打着尾巴,奋力挣扎着。羽徽若捏起它的尾巴,提到眼前,喃喃自语:“原来是湖底的小鱼小虾。”
她把小青鱼丢进了装有清水的盆里,擦擦手,转悠一圈,找到几张纸和一把剪刀。
窗外悬着一弯凉月,幽幽月色,与屋内灯烛遥相呼应。羽徽若坐在灯下,凭着一双灵巧的手,将纸裁成了小纸人。
她的灵力被鹿鸣珂封住了,这是姑姑教她的法术,不用依托灵力,只需利用凤凰血,就可借助自身元气,复活小纸人,为自己所用。但这个法子极为伤身,不能滥用,姑姑曾让她发过誓,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会使用。
羽徽若以银簪扎破手指,取了点血,滴在小纸人眉心。小纸人瞬时化作了四个身强体壮的男子,男人们屈膝向羽徽若跪下:“主人。”
羽徽若板起脸孔:“听我号令。”
“遵主人号令。”
羽徽若站起身来,忽而脸色发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踉跄一步,手掌撑住桌面方才站稳。
姑姑说的没错,这个法子真的不能多用。
她闭了闭眼,待那股晕眩感褪去,拉开门向外走去。
*
孤月悬天,撒下千里清光,鹿鸣珂回到屋中,解下腰间长剑,挂在床头。
雕花的床柱上,留下好几道剑痕,他探出手指,抚上这些长短不一的剑痕。
剑痕是鹿鸣珂每日天一亮划下的。
这里的时间流速未必与正常的时间流速一致,鹿鸣珂作此标记是警告自己,不要轻易沉溺于此。
此间他虽为主,终究是虚幻的,假的,有什么意思,只有那个溺死湖底的女人,才会如此天真,以为这些蝇头小利就能留下他。
他走到镜子前,将薄衫从肩头扯落,露出心口的咒文。
同心契的咒文,像是烙上去的,任凭他查过多少书籍,用过多少法子,都无法将它从自己的身上抹除。
它如同一句诅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他的身体,他的生命,乃至他的灵魂,都被束缚在这句诅咒里,生死荣辱,皆由他人做主。
鹿鸣珂永远记得同心契第一次发作时,是如何的痛不欲生。
他这辈子大多时候为人厌弃,避之不及,只有一个叫白漪漪的女子,主动亲近他,提出做他的伴侣,倾听他的野心和抱负,帮他规划着摆脱羽族的束缚。
他承诺她,有朝一日君临天下,他为皇,她为后。就在他们达成协议的第三日,羽徽若杀死了白漪漪,他的野心和抱负,连同白漪漪的死,像一个笑话,被羽徽若踩在脚底下碾了个粉碎。
她生来就是克他的。
那是他头一回面对羽徽若失去了理智,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毁了这漂亮尊贵的羽族小帝姬,要让她像他一样,如同卑贱的泥泞遭人践踏。
心口传来千刀万剐的痛楚,同时,他手中的剑刺穿羽徽若的肩膀。小帝姬满脸惊愕,趁着他被同心契反噬,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他蜷缩着身体,一时像是被人放在油锅里煎炸,一时又似被人片片凌迟,羽徽若扬起的鞭子落在身上,竟是毫无痛感的。
他从小在市井里讨生活,常遭人打骂,被养父母打断一双腿赶到街上乞讨,都未曾喊过一声疼。
人人厌恶他,又忌惮着他,以为他是没有感情的怪物,这样的他,却在同心契的折磨下,痛得神志模糊,气若游丝地喊了声娘亲。
人在极痛时,下意识想到的是曾用母体庇护过自己的母亲。那一声微弱的“阿娘”脱口而出,暴怒不已的帝姬都停下了手。
这么些时日过去,痛苦本该已淡忘,每每想起,又像是重新经历一遍。
这是同心契给予的惩罚,让契约缔结者不敢再生出背叛的念头。
鹿鸣珂假装被湖底那个女人控制,打的就是让羽徽若自投罗网的主意,从她这里逼出解开同心契的法子。未曾想到凌秋霜做事如此之绝,连羽徽若都没有告知解除的方法。
鹿鸣珂眼底阴翳汇集,冷漠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羽徽若这里行不通,就只能从湖底那个邪祟身上下功夫了。她脖子上挂着半颗珠子,是个罕见的宝物,想来这里的一切,都是那半颗珠子搞出来的鬼。羽徽若纡尊降贵,自沉湖底,来到这方外之境,多半也是为了那半颗神珠。
要是能得到那半颗神珠……
“小少爷,小姐送来一碗参茶,请您受用。”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鹿鸣珂纷杂的思绪。
鹿鸣珂拉起衣裳,打开屋门。
一名婢女手捧托盘,垂眸立在廊下。
这婢女是王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王小姐的意志。鹿鸣珂面无表情,伸出手去,端起参茶,一口饮尽。
婢女托着空茶盏,袅袅娜娜,向王小姐复命去了。
“小少爷,您新收的奴隶已经洗干净了,就等在院外,可是现在送进来?”负责接引羽徽若的婢女前来询问。
鹿鸣珂遥遥望了眼不染尘埃的皓月,神色莫测地点了下脑袋。
王小姐叫人送来的参茶入肚没多久,鹿鸣珂的腹中就升起一股燥意,浑身的毛孔张开,散发着热气。
他扯扯衣襟,松开些许,在床侧坐下,手搭上枕侧的一沓书卷。
鹿鸣珂打小就混迹各处,擅长偷鸡摸狗,最厌恶读书。他读书,是为了识字,看懂那些珍贵的功法秘籍。
他被那半颗神珠操控,按照王小姐的心意,强行变成众人眼里才高八斗的翩翩公子,肚子里并没有多少墨水。他在这里胡编乱造的打油诗,再离谱都会被神珠合理化,他亦无做什么文官的志向,因此没有在枕边放着书籍、增强文墨的习惯。
这书肯定是那个女人叫人放在这里的。那个女人眼中的好儿子,遑论是现在这副俊秀无暇的面孔,还是满腹的学识,从来都跟自己搭不上一点边。
鹿鸣珂烦躁地拿起册子,随意翻开其中一页。
一幅禁忌的画面毫无预兆地蹦入眼底,看得他眼睛都直了,腹中那股燥意,登时像团火焰蹭地烧了起来。
鹿鸣珂丢了册子,猛地站起,直觉口干舌燥。
此时,一身盛装的羽徽若被人推了进来。
“好好伺候着,要是惹得小少爷不高兴,有你好看的。”推她进来的人低声警告着。
满屋的烛火,被这一阵带进来的风轻轻拂了一下,齐齐晃动着。
羽徽若身着明黄色裙衫,身段窈窕,肌肤如玉,站在那晃动的烛影里,浑身裹着细碎的柔光,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摔落污泥里的那天,尊贵的羽族小帝姬腰系环佩,骑着一头纯白的仙鹿,踏着天光,慢悠悠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朝他伸出手:“你愿意做我的奴隶吗?”
鹿鸣珂的一颗心,跟着这满目晃动的烛影,陷入天旋地转。
*
羽徽若在来的路上就琢磨出来了,鹿鸣珂报复她的法子很简单,她对他做过什么,他就对她做什么。这些事的确是羽徽若做下的,羽徽若认。
她不委屈。
她是羽族帝姬,鹿鸣珂折磨她,是想要看她丢掉帝姬的体面,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屈辱讨饶,但这个,她死活不能如他所愿。
鹿鸣珂那双黑黢黢的眸子望过来的瞬间,羽徽若挺直了背脊,下巴微微抬起,满面倨傲的神情,一点看不出身陷囹圄的窘迫。
鹿鸣珂每每看到她这样,都生出将她拽下高台、肆意折磨的欲望。
现在,他终于可以放纵自己的那些恶念。
他本来就是条睚眦必报的恶犬,怪就怪,羽徽若不该招惹他。
第23章 甜言
“过来。”鹿鸣珂出口的声音低沉沙哑,隐约在压抑着什么。
羽徽若估摸着那四名以血点化的傀儡,解决外面的小鱼小虾尚需要些时间,她这边不能露了馅。
她听话地走了过去,仰起头来,毫无避讳地迎上他的视线。
鹿鸣珂生得比她高出一个脑袋,这样仰脸看他,显得她很没有气势,她索性睁大双眼,凶狠地瞪着他,展露出帝姬的威严。
她在羽族时,每当露出这副表情,他们都很害怕。
很显然,鹿鸣珂并不买账,他讥笑一声:“难道要我教你奴隶该做什么吗?”
原以为“奴隶”二字,会让这娇纵任性的羽族帝姬暴跳如雷,然而羽徽若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大发雷霆,反而一脸求知欲:“还请指教。”
鹿鸣珂噎了噎。
羽徽若扳回一局,通体舒畅,她笑吟吟道:“这论做奴隶的经验,自是谁都比不上你鹿公子的。”
见鹿鸣珂没有反应,她以手点了点鹿鸣珂的心口,火上浇油:“毕竟,你可是给我做了八年的奴隶。”
鹿鸣珂也未如她想的那般火冒三丈,他轻飘飘地斜觑她一眼,在榻边坐下,掀起衣摆,抬起左腿,露出绣着白鹤的厚底锦靴:“脱鞋。”
曾经卑微的奴隶,用风轻云淡的语气,高高在上的对着她发号施令。
这回羽徽若有些绷不住了。
羽徽若抿了抿唇角,慢吞吞挪到他跟前。
要想替他脱下这双锦靴,就必须弯着身子,用半蹲或半跪的姿势。这对帝姬之尊来说,是明晃晃的羞辱。
羽徽若不情不愿,半蹲下去,托起鹿鸣珂的腿,动作粗鲁地褪下他的靴子。
她的心里自然是极不服气的,她生来就是羽族帝姬,这辈子还没有伺候过谁。
臭小子,就让你猖狂这一时半刻。
等她的帮手到了,就狠狠地惩罚臭小子的无礼。
羽徽若脑海中已经想出个无数个责罚鹿鸣珂的法子,越想越是开心。她的脸上露出几分快意,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鹿鸣珂垂眸,刚好撞上她满眼的笑意,那双眼亮晶晶的,仿若漫天的星辉都落在了瞳孔里。
羽徽若立马敛起所有笑容,低下脑袋,躲开了他的目光。
这不经意的抬眸低首,如突然溅起的火星子,点燃无数杂念,鹿鸣珂方才所见册子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跳出来,在脑海里张牙舞爪。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那碗参茶!
是那碗参茶里添加了东西!
鹿鸣珂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混迹市井的那些年,他也曾造访过青楼妓坊。
那里是男人们醉生梦死的地方,权贵们豪掷千金,博得红颜一笑,铺张浪费在所难免。他混进去一趟,辗转各个角落,手一伸,或摸些点心,或顺带些银钱,出来时,怀中往往都是鼓鼓囊囊的。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三五回过后,就被老鸨和龟公发现端倪,将他堵在门口,七八根手臂粗的棍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半死,丢在后院任由他自生自灭。
好在楼里有个名叫如兰的姑娘,将遍体鳞伤的他扶进屋里,给了伤药和食物。
女子大多心善,彼时他还是个跛腿的半大孩子,她毫不介意他脸上的疤,还说他很像她的弟弟。她摸着他的头,像一个温柔的长姐,叮嘱他往后饿了,不要再去偷或抢,可以来她这里。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从那之后,他就常常光顾她的闺房。如兰顾忌着他还是个孩子,接客时会避着他,奈何他像个滑溜的泥鳅,有如兰这扇后门,把这座青楼的旮旯犄角都摸了个遍。
王小姐给他的那种册子,那些年他暗中不知翻看了多少,男人们抱着风尘女子寻欢作乐的丑恶嘴脸,更是早已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可惜如兰是个命短的,只照顾了他三个月,就被自己的恩客折磨死了。老鸨薄情,把她的尸体用破席子一裹,叫人抬去了乱葬岗。
他不认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他向来只认一个理,那就是有仇必报。他跟踪害死如兰的那个恩客整整一个月,终于寻得机会,将他锁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放了把火,活活烧死了。
他愤恨的不是那人害死了如兰,而是他害得他再次流离失所,过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对于如兰,他没有多少深刻的情意,她将他当做弟弟,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这些年过去,他只记得个她是个好心又天真的姑娘,给他一口饭吃,为他裁过一件衣裳。
她的音容笑貌早已在洪荒的岁月里,被日复一日的时光轮回,磨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并不重要,就如同白漪漪的存在,只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点缀。
她们主动爱他,他不拒绝,是因为他需要她们。他需要如兰的衣食供养,亦需要白漪漪来倾听他的野心。
他太急于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正常的男人,身边往往都会有一个女人,白漪漪就是那个女人。他要让羽徽若看到,他不是她说的那般,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他有血有肉,跟旁人无异。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白漪漪从未生过一丝男人应有的欲念,他真的如她所说,是个怪物。
而此刻,他对羽徽若生出了欲。
这种欲,就是世俗意义上的那种来势汹汹、无可阻挡的,男人对女人本能的渴求。
鹿鸣珂撑在床侧的手掌握成拳头,掌心里渗出薄薄的汗液。某处像是要爆炸了的疼,无法控制的欲,汇聚成汹涌的洪流,亟待一个宣泄口。
他的目光停在羽徽若玲珑的腰线上,眼神不知不觉变得凶狠起来。
羽徽若脱了鹿鸣珂左脚的靴子,随手扔到身后,等了半天,他迟迟没有抬起右腿,没好气地提醒一句:“右脚。”
她都纡尊降贵为他脱鞋了,他还拿捏起架子来。羽徽若努力平复着情绪,告诫自己,时机未到,不要轻举妄动。
依旧没等到鹿鸣珂的回应。
羽徽若抬起头来,对上鹿鸣珂乖戾的双眼,忽而腰身一紧,身子腾空而起,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已被摔到那张六尺阔的梨花木大床上。
身下的被褥铺了好几层,柔软得像是云团,她大半个身体陷入其中,几乎呼吸不过来,而那罪魁祸首鹿鸣珂居高临下,双手撑在她的肩侧,将她困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