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珂好像很震惊,藏在黑色布袋子里的脑袋动了一下。
羽徽若感觉那道深渊般的双眼,隔着黑布,正在盯着自己。
她半蹲下来,摘下他的头套,露出那双黑黢黢的眼,陷入了沉思。
这个人,将来真的能拯救羽族吗?
羽徽若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做的那个梦,以及巫师卜出来的卦象。
卦象说,他将来会君临天下,有一番大气候。姑姑也说,他骨骼罕见,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加以雕琢,必有所成。
要真的像姑姑说的那般,放眼望去,整个羽族,似乎只有鹿鸣珂,能与那梦里的邪魔抗衡。
而羽徽若,生来就是个废物。
当年落入天渊,煞气侵蚀她的灵府,基本给她判了死刑,于修炼一途,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修出什么名堂,就连她迟迟化不出翅膀,也和此有关。
姑姑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待到成年,与鹿鸣珂成婚,诞下带有凤凰真灵的血脉,成为羽族下一任的王位继承人。
为羽族选择强大的靠山,诞下拥有凤凰真灵的血脉,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受羽族臣民供奉,不管是像梦里那样,用粉身碎骨的代价换羽族平安,还是和怪物诞下后代,为羽族培养出强大的王,这些,本来就是一个帝姬该做的。
想到这里,羽徽若那一鞭子再也打不下去。她丢了鞭子,坐回帐中。
婢女和侍卫们都对这个突发状况感到奇怪,帝姬的脾气比那春日的天气还要难以捉摸,谁都没有贸然开口询问。
羽徽若说:“请医师来。”
水仙点点头,出了门去。
过了一会儿,羽族年轻的女医师提着药箱,入得帘内,问道:“帝姬,您哪里不舒服?”
这位小帝姬,自幼身体不好,医师出入帝姬的寝宫,是家常便饭。
“不是我,是他。”羽徽若看向帘外依旧跪着的鹿鸣珂,“给他治伤。”
众人无不感到意外,就连那原本低垂着脑袋的鹿鸣珂,也忍不住抬了下脑袋。
医师行至鹿鸣珂身边,看到他浑身是伤,出于医者的仁慈,叹了口气,对侍卫说:“扶他起来,去旁边坐着。”
医师打开药箱,小心翼翼给鹿鸣珂处理着断骨。
粉桃斟了杯清茶给羽徽若,羽徽若用杯盖轻轻划着茶沫,斜眼看向那坐在凳子上的黑衣少年。
果真是怪物,接骨的痛,常人必定痛哭流涕,他全程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医师接好他的骨头,给了他两瓶药,一瓶治同心契反噬带来的内伤,一瓶治身上的鞭伤。做好这些,医师向羽徽若告辞。
羽徽若放下茶盏,对鹿鸣珂说:“你进来。”
黑衣少年不动,侍卫一左一右,将他押了进来,然后退了出去,守在帘外,防备着他反扑。
这人前两日刺伤帝姬,简直胆大包天。
羽徽若抬眼打量着他,少年身形颀长,肩宽腰窄,有着一副好身段,只可惜全身上下皮包着骨头,没有几两肉,瘦得跟竹竿似的。
他是姑姑凌秋霜亲收的弟子,本不该落魄于此,近几年来,天渊对面的魔族频频有所异动,凌秋霜亲自镇守,这一守就是五年。
没了凌秋霜撑腰,这人族来的毫无背景的少年,被帝姬带头霸凌,过得很是艰难。
他原本住在凌霄阁,凌霄阁里拥护帝姬的弟子,不服他被选为帝姬的未婚夫,烧他的书,将他的被子浸在水里,在他的饭食里掺沙子,往他的衣服里塞毛毛虫,诸如此类的恶作剧,不在少数。
鹿鸣珂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怂包,他狠狠将他们打了一顿,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和他们一起受罚。
除姑姑和摄政王外,羽族子民大多不解,为什么要将帝姬许给一个丑陋的怪物,他们对这个丑八怪都有着敌意,这种假公济私的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鹿鸣珂索性搬出凌霄阁,在山中搭了个小竹屋,不再食羽族一餐一粟。
少年倒也有骨气,铁剑是他自己捡回来的,衣服是拿自己编织的竹制品去集市换回来的,食物是他自己种出来的。
那群人没有因此而放过他。
他种的地时常被人拔光幼苗,搭的房子三天两头遭到破坏,根本抓不到恶作剧之人,就是抓到作恶者,报复回去,也只会被人拿捏住把柄,受到责罚。
羽族禁止同族相残,他们这些被编入羽族户籍的俘虏,同样受此制约。
这样饱一顿、饥一顿的,还能跟抽条的树枝似的猛长,羽徽若相信他是骨骼惊奇了。
被羽徽若关起来后,羽徽若给他断了膳食,算起来,他有两日没有吃东西了。
羽徽若打翻搁在手边的糕点,下令道:“捡起来。”
雕成花儿的小糕点,散落一地。
鹿鸣珂慢慢跨出一步,弯下身子,将糕点装回碟子里,递给羽徽若。
羽徽若却说:“脏了,出门的时候,替我扔了。”
羽徽若的寝殿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打扫,唯独他站立的地方,印有零星血迹,其余地面纤尘不染,这些滚落到地上的糕点干干净净的,一点不脏。
但她是帝姬。
帝姬向来娇贵,吃穿用度,无不豪奢,怎会吃掉在地上的糕点。她不知道,这些糕点用的都是羽族最珍贵的花酱,精致而小巧,是多少寻常人家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山珍海味。
帝姬已下了逐客令,鹿鸣珂自然不会久留,他一言不发,端着碟子,转身出门。
旁边的粉桃为帝姬打抱不平:“帝姬,你看他,好生无礼。”
“跟着他。”羽徽若说。
第3章 交易
鹿鸣珂出门没多久,驻足花圃前,抬手一扬,连同那造型精巧的碟子,六枚鲜香可口的糕点,尽数滚入土中。
他掸了掸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粉桃直接气炸。
连她都能看出来,那些小点心是帝姬赏给鹿鸣珂的。
不知好歹,帝姬可喜欢这些糕点了,平时她们都没份。
粉桃将鹿鸣珂扔了糕点一事,如实禀告给羽徽若,羽徽若并未如她想象得那般暴怒,她撑着额头,陷入沉思。
这个时候白梨回来了。
“帝姬,查到了。”白梨站在帐外,将自己查到的一一都告诉羽徽若,“白漪漪所识的男子当中,并没有这个叫扶光君的。”
“应当是个称号。”
“已经考虑到这个可能,依旧没人符合帝姬说的条件。”
白漪漪来自沧州,沧州大破后,她跟随羽人入了羽族。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野心勃勃,一心往上爬,白梨在调查她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羽族有很多达官贵人或多或少与她有交集,就连帝姬的未婚夫,暗中也似与她有过往来。
她顺利攀上飞嫣郡主这根高枝后,被飞嫣郡主送给云啸风小将军,云啸风使唤她使唤得极为顺手,就想到了帝姬,将她赠予了帝姬。哪知她妒心重,太过年轻气盛,在幽兰的手上栽了跟头,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羽徽若说:“我知道了。白梨,有件事交给你去办,选拔一批有潜力的弟子,编入讲武堂,由你亲自训练。”
羽族的未来,不能完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就跟鸡蛋不能装一个篮子同样的道理,她得培养更多的心腹。
白梨的名字虽然是她身边婢女惯用的花花草草,但她不一样,她是凌秋霜亲自培养出来的暗卫。这件事交给她做,是最合理的。
“还有一事,需禀明帝姬。”白梨抱拳,“白漪漪被赐死的两个时辰后,尸首在运往乱葬岗的途中,被一神秘人抢走。那神秘人出手还算留情,只抢尸首,没有伤人,他或许就是帝姬要找的扶光君。”
“必然是她。”羽徽若猛地站起,“这件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白漪漪已死,处理此事的人怕被帝姬责罚,就瞒了下来。”白梨在查白漪漪的过程中,那人怕担责,主动曝了出来,请求白梨从宽处理。
“神秘人可有线索?”
白梨摇头:“他戴着面具,穿一身夜行衣,当时天又黑了,没有人看清。”
羽徽若满是恼恨,就这么与传说中的扶光君擦肩而过了,早知,三日前她就亲自守着白漪漪的尸首。她攥了攥拳头,忽而抬起头来:“我想起一件事,两日前,南都王妃的墓被人盗了,尸首没丢,水晶棺却不见了。”
南都王妃来自人族,是和亲过来的昌平郡主,她的墓被盗那日,南都王特地跑到她面前大哭了一顿,请求她为死去的王妃做主。
南都王这人平时没什么毛病,就是爱美人,那人族来的小郡主,貌美如花,温柔小意,南都王一见钟情,死活要娶作王妃。王妃命薄,嫁过来三年时间,就身染疾病,不幸驾鹤西去了。
南都王伤心不已,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用各种珍贵的材料,打造出一副价值连城的水晶棺,敛了王妃的尸首,保她尸身不腐。
盗走水晶棺的人,确实没有破坏王妃的尸首,但王妃没有水晶棺,漂亮的面容一夕之间就化作了白骨,气得南都王三天没吃饭。
“这两件事连起来看,极有可能是那抢走白漪漪尸首的神秘人,盗用了南都王妃的水晶棺,保存白漪漪的尸首。”白梨一点就通。
“立即去查南都王妃水晶棺的下落。”
“我这就去。”白梨退出帝姬的寝殿。
*
两峰之间,雾霭流动,光滑的山壁间,有一名黑衣少年徒手攀爬着。他动作利索,很快就到了崖顶。
那里生长着奇形怪状的树木,树木光秃秃的,没有叶子,枝干间生着锋利的倒刺,一路上听到的虫鸣鸟声到了这里就销声匿迹,除了少年脚踩枯枝发出的断裂声,一丝声响都无,就连那雪白的雾霭也呈现出不祥的紫色。
越往林中深入,紫色愈发浓郁。
这紫色是那些毒木产生的瘴气。
寻常人要是吸了这毒瘴,顷刻间就会毙命,鹿鸣珂穿行其间,毫无反应,唯独平日里略显惨白的肌肤,透出不寻常的青紫。
毒木林的尽头,有一个矮小的洞口,依稀能望见洞里别有洞天。鹿鸣珂矮身钻入,洞顶有一道裂隙,盘踞着青藤,天光从枝叶间泻下,照出一副水晶棺木。
棺木中躺着名白衣少女,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浓密卷翘的睫羽安静的敛起。
她的两只手交叠放在腹间,清秀的脸蛋上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若忽略掉颈周白绫勒死她时留下的一圈红痕,只像是睡着了,只待轻轻一唤,便会重新张开那双灵动的眼。
这少女就是白漪漪。
鹿鸣珂把她抢回来时,她已是个死人,寻常人一死,尸体撑不过七日,就会呈现腐坏的趋势,鹿鸣珂别无他法,只好盗走南都王妃的水晶棺,用来保存她的尸体。
是帝姬赐死了她。
帝姬向来不讲理,不高兴时,赐死他族的奴隶,是司空见惯的事。
鹿鸣珂坐在水晶棺畔,隔着透明的水晶棺盖,打量着白漪漪的面容。
他长相丑陋,性格乖僻,没有人愿意同他亲近,除了白漪漪。白漪漪说,她想做他的伴侣,带他离开羽族,去一个能接纳他的地方。
这是白漪漪死去的第三日。
少年按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心脏平静地跳动着,完全没有为白漪漪的死去悲伤。
呵,羽徽若说的没错,他真的是一个怪物。
洞口传来脚步声。
鹿鸣珂按住腰间长剑,警惕地起身。
这里遍布瘴毒,羽族那些会飞的鸟人,一沾上这种瘴毒就会全身脱毛,没有一个人愿意来这里,怎么会有脚步声?
从洞口走进来一个全身罩着黑色斗篷的女人,女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庞。
羽徽若的表姐,羽族郡主陆飞嫣。
鹿鸣珂抽出剑,剑尖刺过来的瞬间,陆飞嫣开口道:“鹿公子,手下留情,我并无恶意。”
她的目光越过鹿鸣珂,落在他身后的水晶棺材上:“你的秘密,我不会泄露出去。”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杀了我,你在羽族,就真的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什么意思?”鹿鸣珂的剑在离她咽喉一寸的地方停下。
“我想帮你。”
“帮我什么?”
“复仇。”陆飞嫣撩起鬓边的发,作出伤心的模样,“我知道你和漪漪自幼相识,漪漪的死,对你是个沉重的打击,实不相瞒,我一直拿漪漪当妹妹看待,将她送到云啸风小将军身边,是为了让她拥有更好的前途,谁都没有料到她会得罪帝姬的婢女,被帝姬赐死。”
“复不复仇,与你无关。”
“难道你不想变强吗?”陆飞嫣早就将鹿鸣珂遭遇的调查得一清二楚,她自信满满地说道,“凌秋霜亲自认证的天才,入凌霄阁四年,如今连羽徽若都打不过,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吗?凌秋霜对你寄予厚望,等她从天渊回来,发现当初的天才,是个没有任何长进的草包,你说,她会不会将你逐出师门,取消你和帝姬成婚的资格?”
鹿鸣珂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拿到的功法经卷是假的,这才是凌霄阁真正不外传的心法。”陆飞嫣甩出一沓厚厚的秘籍。
凌霄阁上下,都是帝姬羽徽若的拥趸者,鹿鸣珂学了四年的剑道,被恶意颠倒顺序,替换招式,这其中很难不让人怀疑没有帝姬的示意。
帝姬羽徽若压根看不上这个丑八怪,想尽办法和他退婚,把他变成一个废物,是最直接的办法。
鹿鸣珂其实知道他学的那些功法都是被人调换过的,修炼过程中,常常感到经脉凝滞,他没有去质问过任何人,就算他提出来,也只会招来一顿嘲笑。
“你要什么?”鹿鸣珂撤回剑,握紧了手里的秘籍。
没有人不喜欢强大的力量,他如果能变强,想要的,就能握在手里,不用再跑到那娇贵的帝姬面前摇尾乞怜。
“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陆飞嫣微微一笑,“鹿公子,希望未来你我合作愉快。”
第4章 胖啾
鹿鸣珂的小屋子建在山脚下,用竹子搭起来的,四周围着篱笆,篱笆上爬满了野藤,开出零星的小花。
因总是遭人破坏,他在屋子的周围摆了一个石头阵,这阵法是他自己在凌霄阁的书阁里翻阅典籍自学的。
凌霄阁的至高功法,只有特定的核心弟子可以修习,书阁里能翻到的,都是普通的功法。
这种石头阵,羽徽若小时候就被夫子揪着耳朵,填鸭式的塞进脑海里,根本难不倒她。那些个纨绔弟子只知道吃喝玩乐,书没念过几本,居然被这种小阵仗给唬到了,真丢人。
羽徽若抬起脚尖,随意踢开几颗石头,就破了阵法。
不知此时鹿鸣珂在做什么?他两天没吃饭,不会饿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