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落地的瞬间,他看见了自己仍旧站着的身体。
鹿鸣珂嫌恶地踢开他,俯下身子,在血泊里捡起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
羽徽若的灵犀佩。
这块玉佩共有一对,是对情人佩,相爱的两个人佩戴,心意相通的瞬间,玉佩就会发出响声。羽徽若的这块是女式的,玉佩的另一半被凌秋霜给了鹿鸣珂,鹿鸣珂把它埋在了土里。
鹿鸣珂扔了剑,指尖轻轻抚去玉佩上的血渍。夜风拂动枝叶,吹散腥气,玉佩上的流苏随之轻晃起来。
鹿鸣珂闭了闭眼,脑海中又浮起梦里的一幕。
一身明黄色衣裙的少女,骑着全身裹着白光的鹿,腰间的灵犀佩仿若一轮皓白的明月,烙印进他的眼底——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羽族的帝姬,羽徽若。
陈州沦陷,陈州人沦为俘虏,他生来相貌丑陋,被羁押去往羽族的路上,时常遭到戏弄取笑。他打昏守卫,逃了出来,被追到无路可逃快要被打死时,羽徽若像仙女般出现在水里的倒影里。
那也是他第一次发现,这世上还有这样娇贵美丽的女孩儿,自己与她相比,就如同被明月陡然照见的烂泥。
她救了他。
那衣衫华丽、面容娇美的女孩,走到他身前,朝他伸出手,将他从污泥里扶了起来。
鹿鸣珂一眼就望见了她腰间的灵犀佩,那么漂亮的玉佩,似乎天生就该用来衬托女孩的娇贵。
鹿鸣珂拢回思绪,擦干净玉佩上的血迹,半蹲下,将它重新系在羽徽若的腰间。
羽徽若精心描绘过的妆容,早已经花了,就如同当年,巫师占卜出她与他是命定的伴侣,他欢喜地站在人群中,如初遇那天,向她伸出手。
她花容失色,疾步向后退着,哭花了脸,大骂他是丑八怪。
被风牵起的衣角,从他伸出的手中掠过,像一抹翩飞的蝶影,飞离了他的掌心。
时至今日,鹿鸣珂仍旧记得,羽徽若的袖摆从掌心滑过的冰凉触感,以及那种无法拒绝的失落和窘迫。
少年指尖蜷了蜷,抚上黄金面具,触摸着自己的胎记。忽而一拳头砸在羽徽若的脸侧,力道大得指缝间溢出了鲜血。
他猩红着眼,用那双流着血的手,掐住羽徽若的脖子,只要再用力些,就能掐死这经年的心魔。
然而最终,他还是缓缓住了手,背起羽徽若,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向着山下走去。
暗卫死前曾发出了求救信号,鹿鸣珂刚走到山脚,就遇到了前来支援的人。领头的是个十八九岁的英俊少年,少年穿着银甲麟衣,手握红缨枪,行动间迅如疾风。
他就是羽族的小将军,摄政王的义子,云啸风。早年曾在天渊前斩杀魔人将领,一举得以扬名天下,半年前,因性子冲动,不听凌秋霜号令,孤身渡过天渊,险些丧命魔人手里,被剥夺兵权,赶回羽族,做了帝姬的护卫首领。
云啸风一眼望见鹿鸣珂背上的羽徽若,立时就跟小狗被抢了骨头似的,龇起牙齿,一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架势:“你给我放下帝姬,谁许你这肮脏的双手碰帝姬的!”
“我怀疑是你这奴隶私通外敌,谋害帝姬,来人,给我拿下这反贼!”云啸风从他手中夺过羽徽若,气急败坏地下了道命令。
他的狗腿子们一拥而上,反剪住鹿鸣珂的双臂,迫他单膝跪在地上。
鹿鸣珂仰起头来,自乱发间抬起一双墨黑的眼,冷笑道:“我若是奸细,帝姬已经死了。”
白梨道:“云将军,鹿公子是帝姬的人,他是不是奸细这件事尚未有定论,等帝姬醒来,自会真相大白,您私自处置帝姬的人,帝姬会不高兴的。”
白梨是帝姬的心腹,大多时候,她的态度代表着帝姬的态度。
云啸风最不希望的,就是帝姬不高兴。他想了想,说:“放了他。”
鹿鸣珂掸去衣上浮尘,站了起来,此时云啸风才看清他身上穿的衣裳,着实因天色太黑,宫灯的明度不够,那少年又浑身是血,云啸风满眼惦记着帝姬,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这件衣裳……”怎么有点眼熟。
云啸风皱了皱眉。
“云将军,帝姬的伤要紧。”白梨提醒道。
羽徽若进气多出气少,危在旦夕,云啸风再顾不上计较那件衣裳,抱着羽徽若,坐上自己的神骏,急速往宫中奔去。
帝姬的御用女医师被请入寝殿,给羽徽若处理伤势。
外伤不重,重的是内伤。羽徽若灵府先天性破损,存不住灵力,这次又过度使用,导致补好的裂隙隐隐有崩开的趋势。
“快将帝姬放进灵池。”医师对白梨道。
白梨自知事情严重,抱起羽徽若,踏入灵池。此乃羽族重地,除白梨外,其他闲杂人等都不许进入。
云啸风站在殿外,急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水仙道:“云将军,您先请回吧,帝姬不会有事的。”
关键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杵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还会妨碍宫婢们来来往往。
云啸风只好先回去了。
第8章 偷师
灵池内置凌秋霜为羽徽若寻来的大量灵液,养出灵气,专门用来修补羽徽若的灵府。
羽徽若是趴在一片荷叶上醒来的,入目是自己一截嫩黄的短翅膀,她一动作,荷叶便晃晃悠悠,荡开涟漪。她用翅膀撑住身体,才没有一头栽进满池子的灵液里。
眼下这个情况再明了不过,她被打回原形了。
早些年就有这个情况,她天生如此,受了重伤,或是灵力枯竭,就维持不了人形,回归本体。
问题是,作为一只高贵霸气的凤凰,她至今保持着刚破壳而出的模样,无法褪去胎毛,化出漂亮的彩羽,这件事要是被传出去,会引起羽族动荡,所以姑姑凌秋霜特意凿出灵池,灌以灵液,供她灵力枯竭时在此休养。
丝丝灵气钻入羽徽若的灵府,羽徽若摊开翅膀,仰躺在叶子上。
养回损失的灵力,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个月,这期间只有白梨会每日定时过来,给她投喂果子。
今日的果子甜归甜,总觉缺了点什么,羽徽若吃了几颗就不想吃了。
白梨离开前,羽徽若用翅膀在她掌心划拉着,示意她把她平日里攒的宝石都拿过来。
睡觉前,羽徽若总会抱着她的宝石,趴在帐中数一遍才睡得香。
白梨很快就将装着宝石的盒子送了进来。
羽徽若蹦进盒子里,趴在红彤彤的宝石上,舒服多了。但是瞧见那红彤彤的宝石,她又想起鹿鸣珂的果子,登时馋得口水几乎流下来。
羽徽若站起来,用力扒拉着盒子里的宝石。宝石硬邦邦的,她废了老大的劲叼起一颗,结果因宝石太大,稍有动作,宝石就会滑下来,倒是有一串红玉珍珠手串,套在脖子上刚刚好。
羽徽若套着这串红衣珍珠,避开白梨的眼线,悄悄飞出了灵池。
她要用这串红玉珍珠,去和鹿鸣珂交换果子。她说过,不会白吃他的果子,上次赐宴他没吃几口,恐是自己准备的膳食不符合他的心意,这次给他红玉珍珠,他就可以去买自己喜欢的食物了。
鹿鸣珂不在竹屋,竹屋里也没有羽徽若喜欢的果子。羽徽若拍着翅膀,低空飞行,在一条小溪边找到了鹿鸣珂。
玉带似的溪水穿过碧野,少年挽起袖子,蹲在水边洗衣裳。
他的衣服沾上杀手的血,脱下后本想扔掉的,想了想,又留了下来。
在羽族内,被帝姬带头排挤,生活窘迫、捉襟见肘是事实。他没有几件换洗的衣裳,这件衣裳料子贵重,剪裁精致,洗干净了还可以再穿。
羽徽若高兴地跳上了少年的肩膀。
鹿鸣珂转头就见一簇黄色的绒毛在风中招展。
“是你?”鹿鸣珂认出羽徽若就是偷吃他果子的小鸟。
那日,他以为小鸟吓死了,转身去打水熬汤,回头小鸟不见了踪影。他推测是小鸟聪明,看出他要吃了它,装死逃过一劫。
今日这小胖啾主动送上门来,一下子推翻他的所有猜测,令他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羽徽若用脑袋顶了顶他的耳垂,以示回应。
羽毛的触感毛茸茸的,鹿鸣珂的耳垂微微泛着红。还是第一回 有人摸他的耳垂,虽然对象是只胖乎乎的小鸟。
“你怎么回来了?”鹿鸣珂继续搓着手里的衣服,经他手指一搓,衣服上的血迹在水里化开,被波纹吞噬。
“啾啾啾。”羽徽若当鸟时,受舌头限制,发不出人言,急出一串鸟叫。
她想吃他的果子,非常想,急不可耐,就现在!
鹿鸣珂要是能听懂鸟语,就不至于被一群长着翅膀的羽人欺负得如此落魄。他停下手中动作,耐心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啾啾!”
羽徽若跳到鹿鸣珂的掌中,恰巧沿岸的花树被风轻拂,吹下无数落英,飘入了水中。羽徽若足尖一点,往水面扎去,叼起一片粉红色的花瓣,放在鹿鸣珂手中。
花瓣的形状与果子有些出入,羽徽若低头啃了两口,啃出那果子的形状,再配上这嫣红的颜色,这回丑八怪总能领略她的意思了吧。
果不其然,鹿鸣珂懂了:“你想吃我摘的果子?”
羽徽若垂下脑袋,轻轻一甩,把脖子上的红玉珍珠手串放在他掌心:“啾啾啾。”
拿这串漂亮的珍珠和你换。
这串珍珠虽不算羽徽若顶顶喜欢的,那也是极喜欢的,为了吃上果子,她这回可是下了血本。
羽徽若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心爱的小珍珠。
“等我洗好衣裳。”鹿鸣珂说。
羽徽若便蹲在旁边的石头上,歪着脑袋看他洗衣裳。少年手巧,手指拨动着水纹,几个来回之间,就把那衣裳搓得洁净如新。
鹿鸣珂将衣服的水拧干,放进木盆里,站了起来。羽徽若立时飞到他头顶,在他发髻上盘坐着。
鹿鸣珂把她抓下来,托在掌心,皱眉道:“不许坐在我头顶。”
羽徽若跳上他的肩膀。
鹿鸣珂带着羽徽若回到竹屋,晾好衣服后,将羽徽若放进自己编织的竹篮里:“我去摘果子,你在家中等我。”
羽徽若蹦上他的掌心,表示要跟他一起去。
“去那地方要先穿过一片瘴毒,你去了,会掉毛。”鹿鸣珂重新把羽徽若塞回篮子里,然后出门给羽徽若摘果子去了。
这回他没打算把这只鸟给炖了,因他发现这只鸟极通人性,真的能听懂他的话,还主动亲近于他。
说来可笑,整个羽族,只有一只呆鸟肯同他做朋友。
一个时辰后,羽徽若等来了她心心念念的果子。彼时,她眯着眼,正靠坐在篮子里打盹,一股馨香直往鼻子里钻。她掀起眼帘,鹿鸣珂指尖托着果子,笑吟吟地抵到她的嘴边。
这怪物竟是会笑的。
院中的破桌子不知道鹿鸣珂是从哪里淘来的,缺了条桌子腿,被他用竹子补上了,桌面被磨损掉一块,中间还破了个洞,平时枕金卧玉的帝姬,就趴在这张桌子上,磕着果子,看鹿鸣珂练剑。
鹿鸣珂拿到的剑谱是经过篡改的,很多招式都不连贯,他硬生生自己创造了些剑招,给补了上去,还有模有样的。羽徽若不经想起遇刺那天,他用的那几招,真是漂亮干脆,叫人惊艳。
鹿鸣珂是块璞玉,要好好雕琢,不能再糟蹋下去了。
羽徽若跳下桌子,用嘴巴捡起一根竹枝,在地上画着。
鹿鸣珂被她的动作吸引注意力,不由得停下了舞剑的姿势,不多时,他就发现羽徽若画的是剑招,还是凌霄阁不外传的剑招——他虽未拿到过正宗的剑谱,为糊弄他,羽徽若叫人给他的剑谱里,确有那么几招是真的。
这只鸟来头不小。
鹿鸣珂看向羽徽若的眼里,不禁带上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审视。
难道它是凌霄阁豢养的鸟雀?
只有身在凌霄阁,日复一日,耳濡目染,才会接触到这么高级的剑招。
羽徽若跳到他脚边,仰起头来,“啾啾啾”地叫着。
别傻站着,快学,嘴巴叼树枝很累的。
鹿鸣珂半蹲下身子,指尖摩挲着地上的一笔一画,心情复杂。
他捡到宝了。
这只鸟竟怀揣着绝世秘籍。
这些剑招,可比那些果子要珍贵许多。如果从小鸟这里偷师,就不用受陆飞嫣掣肘,从她那里拿到真正的剑谱了。
*
凌霄阁最顶级的剑谱,共有八十一式,羽徽若给鹿鸣珂画了前两式。
学剑嘛,要循序渐进,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
鹿鸣珂学的认真,他坐在地上,把那些剑招一一印入脑海,浑然不觉,羽徽若扇着翅膀偷偷飞走了。
羽徽若回到灵池中,只觉嘴巴酸软,浑身累瘫,趴在荷叶上,一动不想动。
云啸风彻查帝姬遇刺一事有了结果,由白梨传话,向羽徽若禀告。
“杀手的身份已经查明,都出自金蛇教,他们买通宫女丁香,拿到您的行踪,策划了这起刺杀。杀手已无一活口,这些都是丁香亲口招认的,帝姬,该如何处置丁香?”
金蛇教是羽族的民间组织,由一群反贼组建,与羽姓皇室为敌。他们以金蛇为图徽,不齿羽氏皇族欺压百姓,滥用私刑,自称为民除害,大赦天下,这些年来,安排了大大小小的刺杀,杀手死了不少,羽氏皇族也死了不少,案件几经转手,牵连一大片,始终没揪出来背后那个人。
既然查出是何人所为,羽徽若自是不会心软,她看向白梨,白梨立时会意:“丁香赐死,以儆效尤,丁香的遗物,我会安排送回她老家,交还给她的亲人。”
羽徽若点点头。
恩威并施,是为君之道。这是姑姑教她的。
*
小鸟已经有两日没来找鹿鸣珂。
鹿鸣珂摘了它喜欢的果子,放在窗台上,第二天起床,果子一颗不少。
鹿鸣珂决定去一趟凌霄阁找小鸟。
凌霄阁是羽族的贵族学府,只有出身皇室的子弟才能进入,鹿鸣珂是羽徽若的未婚夫,破格可以进入凌霄阁。这些年来,鹿鸣珂在凌霄阁不受待见,根本学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那些纨绔子弟还常常来找他的麻烦,久而久之,鹿鸣珂就不来凌霄阁了。
他不来报道,老师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鹿鸣珂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帝姬授意的,目的是把他养成一个废物。
鹿鸣珂突然踏足凌霄阁,弟子们一个个跟见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争相跑出来看热闹。鹿鸣珂对他们的围观置之不理,他袖中揣着几颗果子,四下张望,耐心地寻找着小鸟。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鹿鸣珂侧了下身子,箭矢擦着他面颊飞过,划出一道血痕。
温热的血顺着面颊滑落,鹿鸣珂抬起指尖,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