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颗赤丹神珠,对你来说,没什么用处。”
“没关系,待杀了你,我自会取回剩下的半颗。”姜潮生转着手里的碧玉箫,浑不在意地说道。
言下之意,他已知晓剩下的半颗赤丹神珠在哪里。鹿鸣珂想到山下还在等他回去的羽徽若,心头杀意如沸,眼角凌厉得能蹦出刀锋。
他抽出东皇剑,劈向姜潮生,动作之快,如划过一道流星,出手就是杀招,丝毫不留退路。
姜潮生掌中碧玉箫弹出一截剑锋。
“鹿师弟与那羽族帝姬本是水火不容,如今在惑果的驱使下,她才肯亲近于你。听闻帝姬骄矜自傲,有朝一日清醒过来,只怕不肯受这般屈辱。”
姜潮生的声音在分散着鹿鸣珂的心神,他知晓他在害怕什么。
剑气劈开千年积雪,裂出巨大的沟壑,雪粒纷纷扬扬,模糊了视野。鹿鸣珂体内压制毒素的封印松动,毒素再次蔓延,眼前一阵阵发黑,继而膝间传来剧痛。
姜潮生一剑刺穿鹿鸣珂的膝盖:“鹿师弟,这一剑是你欠我。望仙台上的事,羽族帝姬忘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口中表达着歉意,手下动作毫不留情。
鹿鸣珂明知明华剑尊所作所为,还是选择为他隐瞒,与他狼狈为奸,姜潮生决定复仇那日起,就没打算放过一个。
鹿鸣珂单膝跪地,吐出一口黑血。毒素越来越深,他的四肢都麻木起来,几乎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姜潮生的碧玉箫击中他的手腕,耳边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东皇剑脱手的瞬间,被他左手接住,腕底翻转,冷锐的剑光一闪,直接斩向姜潮生的手。
姜潮生不妨他左手使剑也这样厉害,缩回时已是慢了一步,血沫飞溅,滴落到地上,砸出无数粒血坑。
姜潮生捂着受伤的右手,连退数步,惊诧地看着鹿鸣珂。
鹿鸣珂右手不自然地垂落在身侧,左手握着东皇剑,站了起来。他掷出东皇剑,两指并在一起,捏了个剑诀。
姜潮生不敢直面东皇剑的锋利,他握剑的手已受伤,失了先机,咬咬牙,捡起掉在地上的碧玉箫,捂着伤向山下逃去了。
姜潮生一走,鹿鸣珂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晃晃,跪倒在地。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粒落在颈侧,被体温融化,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渗透毛孔。
他抬起双目,望向苍白的雪空。
大雪淹没他的视野。
浑身无处不痛,骨头断了好几处,最厉害的还是心口那一处剑伤。姜潮生的剑捅穿了他的胸膛,大颗大颗的血珠不断往外冒,浸透了他的衣裳,与冰雪混在一起,逐渐凝结成红霜。
身体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黑,幽幽黄泉路,似已铺陈脚下。鹿鸣珂极目望去,雪地的尽头,一袭鹅黄的衣袂如火燃烧,渡过滚滚风雪而来,炙烫着他的胸腔。
“初初。”鹿鸣珂紧握着半颗赤丹神珠,呢喃出声。
第54章 [VIP] 情痴
鹿鸣珂走后没多久, 下起了雪,羽徽若驱赶着马车,行到一处山坳。
马车里暖融融的, 有点心和热茶,还有鹿鸣珂为她买的时下最流行的话本。
羽徽若窝在毯子里, 一边吃着点心喝着热茶, 一边津津有味地翻看着话本子。
有人撩开垂帘,羽徽若以为是鹿鸣珂回来了,惊喜地放下话本子, 抬眸却见姜潮生浑身是血地站在马车外。
马匹嗅到他身上的杀戮气息,焦躁不安地甩着后蹄。
羽徽若警惕地抓起霹雳弹:“姜潮生, 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潮生了然于心:“你又忘了昨夜的事。”
“什么意思?”羽徽若见他捂着右手,那里血流如注。
血珠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滴落,脚下凝成一汪血泊,他丝毫没有为自己止血的意思。
“打开纳戒,里面有一枚惑果, 碾碎果核,吃下去,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鹿鸣珂此刻就在山上, 是对付他的最佳时期。”姜潮生丢下这句话,背对着她离开, “羽徽若, 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羽徽若无暇去追姜潮生, 她反复思索着姜潮生话里的深意, 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纳戒。纳戒里有一枚红色的果子,指甲大小, 想来就是姜潮生说的惑果。
云啸风也说过她吃了惑果,解药是果核。她不记得这枚果子是怎么到自己手中的,思前想后,决定试一试。
她切开果肉,取出果核,用灵力碾磨成粉,放入茶中,一口饮尽。
这杯茶下肚只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起了反应,先是头痛欲裂,满目晕眩,羽徽若扶着桌角想要站起,忽的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接着她冷汗涔涔地倒在厚实的被褥中,双眼一黑,陷入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
羽徽若睁开双目,脑海中那些走马灯的画面,轰得粉碎成无数光粒,消散在眼前。
她阖了阖双目,驱走所有杂念,神色如常地撩开车窗的帘子。
外头风雪大盛,墨色泼洒,吞噬莫愁山的轮廓。
鹿鸣珂尚未归来。
羽徽若回想着姜潮生的话,拿起鹿鸣珂为她准备的狐裘,揣上暖烘烘的手炉,推开车门,走入了雪中。
许是后遗症,惑果的果核服食过后,她的灵力石沉大海,丝毫无法调动。
羽徽若只能徒步上山。
积雪堆得厚,还刮着大风,山路很是难行,羽徽若沿着尚未被完全覆盖的血迹,一步步向前挪行。
苍茫无尽的雪中,隐有一道人影以剑撑地,半是被雪掩埋,衣服上大片的血色被雪冻过,愈发得艳烈。
羽徽若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少年单膝跪着,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她情急之下,一声“臭小子”险些脱口而出。
“悯之。”羽徽若搭上鹿鸣珂垂在身侧的右手,从姿势来看,腕骨明显是被折断了。
他的手冻得僵冷,手背上已出现冻伤。
羽徽若握住他的手,张开唇,呵着热气,口中唤“悯之”。
“悯之,你醒醒,这里太冷了。”羽徽若将他已冻僵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倏然,被她握在掌中的手指尖动了动。
鹿鸣珂缓缓抬起头来,隔着睫羽上凝结的霜花,望着这个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
指尖传来温软的暖意,告诉他,这一切不是他的妄想,真的是她。
“初初。”
羽徽若一怔,对上他的目光,抿着唇角,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死了。”
鹿鸣珂呼出一口热气,冰冷的指尖划过羽徽若的侧脸,轻声说:“我没事。”
羽徽若依旧抿着唇,那双清澈的瞳孔里水光波动。
鹿鸣珂托住她的手,打开她的纳戒,取出那半枚赤丹神珠。
羽徽若神色微僵,垂下头去,掩饰着自己的表情,另一只手已不动声色地握住袖中明玉刀的刀柄。
鹿鸣珂拿起她的那半枚赤丹神珠,与自己得来的半枚赤丹神珠合在一起,指腹一抹,两枚赤丹神珠便融合了起来。
羽徽若估算着鹿鸣珂的伤势,以及自己现在的修为,强抢赤丹神珠成功的几率。
赤丹神珠对她,对羽族,都是至关重要,无论如何,不能落在鹿鸣珂的手里。
羽徽若已做好准备,就等着鹿鸣珂吞噬赤丹神珠,趁他不备夺回赤丹神珠。哪知他融合赤丹神珠后,将它放在了羽徽若的手里。
羽徽若满面愕然。
鹿鸣珂张口,呛了一口风雪,低声咳嗽起来。他以手掩着唇角,握住咳出的血沫,眉目间依稀流露出几许温柔:“吃了它。”
“吃、吃了它?你的意思……是让我吃了它?”羽徽若愣愣地盯着那颗完整的赤丹神珠,心里五味杂陈,酸酸胀胀的,说不出话来。
鹿鸣珂哄孩子似的说道:“吃了它,初初就能化出自己的翅膀了。”
羽徽若迟迟没有动作。
他像是当初那样摸小鸟的脑袋,用指腹蹭了蹭羽徽若的鬓角:“初初一直以来的心愿,不是化出翅膀翱翔九天吗?”
“可是,你看起来……快要死了。”羽徽若终于没忍住,放声哭了起来,“悯之,你快要死了。”
鹿鸣珂的面颊爬上青灰的颜色,眉心一团浓郁的黑气,以及失血干裂的唇瓣,都预示着不祥,最恐怖的是他心口的地方,盘踞着血肉模糊的窟窿。
羽徽若的眼泪怎么都收不住。
她不知道,她的每一滴泪,都落在鹿鸣珂的心底,成了那最甜的糖。羽徽若会轻贱他,讨厌他,仇恨他,而他的初初,会为他落泪。
有了这些泪,鹿鸣珂便是此刻死了,都觉心甘情愿。
他帮她擦掉她脸上的泪珠,柔声哄道:“别哭,我不会死,带我去找明华剑尊,他是我的舅舅,会救我的。”
羽徽若点头,解下身上的狐裘,裹在他身上。她伸出手,想要将他扶起,却不知如何下手。
他身上都是剑痕。
鹿鸣珂抓住她的手,忽然有了力气,站起身来。
头顶墨色愈浓,起伏的山脉尽被暮色吞噬。
还好风雪已经停了。羽徽若扶着鹿鸣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鹿鸣珂闭着眼,呼吸渐弱,脑袋慢慢地垂了下去。
羽徽若思索着下山的最佳路线,不防这里的雪是新堆出来的,松松软软的,一脚踏空,两个人都滚了出去。
鹿鸣珂摔进了雪堆,黄金面具啪嗒掉在地上,那总是格外显目的红色疤痕,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羽徽若吐掉嘴里的雪,从雪地里爬起来,瘸着腿走到鹿鸣珂的跟前。
“悯之。”羽徽若冻得浑身发冷,伏在鹿鸣珂耳边,声线颤抖地唤他的名字。
鹿鸣珂毫无反应。
羽徽若探出手,指尖落在他的面颊上,触手温软的肌肤此刻已一片僵冷。她难以置信地将手移到他的鼻端,而后烫了般地抽回。
她发疯地解着鹿鸣珂身上的狐裘,扯开他的衣襟。
这次,她终于看清,心口的血窟窿正对的是心脏的位置。
姜潮生那一剑,直接洞穿了鹿鸣珂的心脏。换而言之,鹿鸣珂他死了。
羽徽若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像是做梦般不真实。鹿鸣珂这个祸害,他怀揣着羽族至宝,死在了她的面前。
他有赤丹神珠,他可以救自己的。
身后的枝丫经不住积雪,发出突兀的“嘎吱”轻响。
羽徽若突然扑到鹿鸣珂的身上,红着眼睛喊他的名字:“鹿鸣珂,你起来,我不信你就这么死了,你给我起来!我是羽徽若,不是什么初初,我都想起来了,你这个坏胚子,你给我喂惑果,诱我亲近你,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你还没有把话都说清楚,你不许死!”
遑论羽徽若怎么撒泼耍赖,大声咒骂,那满脸惨白的少年都不会再回应她。
他躺在雪里,身体一点点冷却,再过不久,就会被这里的大雪掩埋。从此之后,世间再无一个唤作鹿鸣珂的少年。
羽徽若睁大着眼睛,无声地落着泪。
明明拼命地想活下去,明明还有很多野心没有实现,千辛万苦得来的赤丹神珠,到头来轻易拱手让人。
初初,真的值得吗?
良久,羽徽若如梦初醒,狠狠瞪着鹿鸣珂,像是恨,又像是怒,万般情绪轮番上演,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轻叹。
她取出鹿鸣珂交给她的赤丹神珠,深深地看了眼那陷入沉眠的少年,郑重地将赤丹神珠放进他的胸膛里。
赤丹神珠泛起淡淡的光晕,逐渐与他破裂的心脏融为一体。
羽徽若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少年的胸膛,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
不消片刻,胸膛里那早已停止的心脏,再次有节奏地跳动起来。
*
鹿鸣珂站在黑夜里。
脚下是枯骨铺出的通往黄泉的路,道路两侧开满血红色的花,河流翻涌着浊浪横在眼前,挡住他的去路。
水中浮起一道素白的身影,轮廓逐渐清晰,朝他伸出手:“悯之,阿娘带你走。”
他缓步向前,一只脚踏入河中,将要握住那女人的手。
“鹿鸣珂!”身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鹿鸣珂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一袭鹅黄宫装的少女提着盏灯笼,站在花间,看不清脸庞:“你去哪里?”
鹿鸣珂不答。
“你甘心吗?”她问。
“悯之。”王小姐的声音急促起来,“悯之,快随阿娘走。”
少女手中的灯火晃了下鹿鸣珂的眼睛,那袭鹅黄的衣袂曳过他的视野,消失不见。
王小姐已经抓住鹿鸣珂的手,被鹿鸣珂一掌挥开。他追上少女的脚步。
少女停在花海间等他,待他走近了,她又抬步走,两人走走停停,始终隔着一段路,忽而她手中的烛火光芒大盛,将满目的黑灼出一个洞来。
鹿鸣珂难以忍受这样刺目的光,抬起五指挡住双眼,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一盏烛火置在案头,快要烧到尽头,烛火跳跃着,蜡油滚滚淌下,火焰愈发灼目。
鹿鸣珂放下挡在眼前的手,侧目看向羽徽若。
羽徽若双手枕着脑袋,双目紧闭,跪坐在地上,趴在床畔,睡得正香。
鹿鸣珂悄然收回被她握在手里的右手,转眼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一间破落的旧屋,窗户是用纸糊出来的,垂下草席勉强挡风,屋里鲜有陈设,独一张破桌子,两把旧椅子,以及身下躺着的这张床。
床帐应是不要的衣服裁出来的,上面还打着不少补丁,已经洗得发白,最值钱的是身上盖着的这床被褥,破开的洞里隐约能看到发黄的棉絮。
这般寒碜的屋子里,满身珠光宝气的羽族小帝姬,实在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