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凉悠悠的,裹着层夜的寒气,羽徽若闭着眼,循着本能贴了过去。
鹿鸣珂看向床头的药碗。
药碗已经空,药汁一滴不剩。他的目光从羽徽若身上移开,落在屋内唯一的盆栽上。
他走向那盆绿植。
有人推门进来,带进来一缕萧瑟的夜风。
鹿鸣珂停下脚步,唤了声:“舅舅。”
明华剑尊摊开左手,掌心浮着一枚血淋淋的金丹。
金丹苦修不易,能修出金丹的修士,前途一片坦荡。鹿鸣珂不想追问是谁遭了他的毒手,他伸出手,握住金丹。
用他这具身体为明华剑尊转化金丹的力量,保羽徽若一命,这是他们当初的约定。
明华剑尊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突然出手袭向床上的羽徽若,被鹿鸣珂警觉地挡在身前。
东皇剑射出剑鞘,刺向明华剑尊。
明华剑尊扬袖一挥,击落东皇剑。
鹿鸣珂受到波及,胸腔一震,舌尖尝到股腥甜的滋味。他面上毫无异色,眼睛盯着明华剑尊,身体护住羽徽若,波澜不惊地开口:“舅舅,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我只保证羽族帝姬不死,未说过不取她的凤凰真灵。”
吞噬金丹太慢了,凤凰真灵乃上古凤凰真神流传下来的,要是能得到凤凰真灵,脱胎换骨飞升成仙指日可待。
鹿鸣珂攥紧垂在袖中的手,眸底赤色一闪而逝:“悯之虽比不上舅舅的修为,舅舅若要强取帝姬的凤凰真灵,悯之便是拼得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明华剑尊像是看一个怪物瞪着鹿鸣珂,勃然大怒道:“羽族这八年真是为帝姬培养出了一个好奴隶,悯之,你是苍玄太子的种,是我阿姊唯一的骨血,你这样沉溺一个女人,未免太叫人失望。”
“舅舅谁都可以动,唯独不能动羽族帝姬。”鹿鸣珂不管他如何冷嘲热讽,始终面无表情,坚持这唯一的原则。
明华剑尊清楚真的和这小子拼命,极有可能如他所说,玉石俱焚。他只能暂时按压住对凤凰真灵的贪婪,转身离开羽徽若的房间。
鹿鸣珂冷冷盯着他的背影,不再掩饰眼底翻滚的杀意。
羽徽若一直昏着,只觉耳边有人絮絮叨叨,很是吵闹。她翻了个身,踹掉身上的被子。
一只手伸过来,将被子重新盖在她身上。
羽徽若睁眼,逆着烛光,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鹿鸣珂,又望望窗外的天色:“比试结束了?”
“嗯。”
“你赢了吗?”
“魁首。”
羽徽若真心为他高兴起来,能在伤得那么厉害的情况下还能夺魁,实在不容易。
她面露遗憾:“可惜我没有看到你夺魁的一幕,那一剑定是很精彩,你终于实现出人头地的目标,再往后就可以在七曜阁大展拳脚了。悯之,我期待你扬名天下的那日。”
鹿鸣珂并无夺魁的喜悦,他拿出一只储物袋,放进她手里。
羽徽若好奇:“这是什么?”
“夺魁的奖励,几瓶丹药和一把剑。”
“我不要。”羽徽若从来没贪图过鹿鸣珂那么点东西。
“帮我保管。”
“那行吧。”羽徽若只当自己现在还是初初,行事作风都要学着初初,不能露馅。
虽则都是她自己,初初没了帝姬的锋芒毕露,当真是温柔小意,她自己都怪喜欢的。
鹿鸣珂又探她额头:“怎么还是这么烫?药没喝?”
“喝了,喝了。”羽徽若怕他灌自己比马尿还难闻的药汤,张开唇,凑到他鼻端,“不信你闻闻,还有药味。”
两人一下子贴得这样近,鹿鸣珂受了惊地往回退,蹭地站起,离床五步远,仿佛她是那洪水猛兽。
羽徽若肚子都快笑疼了,就知道他这个人色厉内荏,这个法子会好用的。
真是难得啊,陈州长大的小流氓,在对付女人这件事上,远没有他手里那把剑所向披靡。
“怎么,我很可怕吗?”羽徽若故作不高兴。
“并非。”
“你对我避之不及,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前几日有个别的门派女修借着摔倒的机会往你身上贴,你倒好,一掌给人拍出去了,还是大师兄出面道歉,为你善的后。”
“我去熬药。”鹿鸣珂避而不答。
他没有学过什么礼义廉耻,只是觉得金尊玉贵的帝姬不该被轻易亵渎。他不想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想法,她要是知道,小尾巴会得意地翘上天。
“我喝了药。”这下换羽徽若急了。
鹿鸣珂唇角翘起,望着那盆被药汁浇坏的绿植:“下次偷偷倒药,再走远点。”
*
鹿鸣珂重新熬了治风寒的药,掐着羽徽若的后脖子,将药强灌进她的肚子里。
羽徽若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失了修为,更是他指尖随意拿捏的小蚂蚱,再怎么折腾,都翻不出他的五指山。一碗药下肚,羽徽若苦得舌头发麻,张嘴哈气时,口中被他塞了一颗甜枣。
想起他对自己的粗鲁,羽徽若含着这颗甜枣,背对着他生闷气。
放在以前,鹿鸣珂这样冒犯她,她就算打不过这个小混球,也会凭着一身泼辣劲,与他拼个你死我亡。现在她是初初,初初不会这般刁蛮跋扈,初初被惹急了,只会不搭理他,用生闷气的方式对抗他的强权。
羽徽若就想不通了,怎么吃了惑果的自己,性子这般别扭。
直到启程回七曜阁这日,羽徽若都为着这碗药,没再搭理鹿鸣珂。
鹿鸣珂这次拿了魁首,风头一路盛过大师兄方祈玉,每日都是众星捧月,应酬多得跟流水似的。
羽徽若率先坐上马车,鹿鸣珂被其他弟子拥护着而来。
羽徽若放下帘子,挡住鹿鸣珂的身影。
“还在和鹿师弟闹别扭?”坐在身侧的方祈玉一副了然的表情。
君子就是君子,这次方祈玉当众输给鹿鸣珂,表现得极为坦然。
深宫里走出来的皇子,沉沉浮浮这二十多年,曾荆棘遍地,也曾繁花铺路,方祈玉的泰然自若,宠辱不惊,都是人生历练的路上赠予的勋章。羽徽若到此时,还是觉得她喜欢的类型,就该是方祈玉这般温润端方的翩翩公子。
有弟子殷勤地为鹿鸣珂掀开帘子:“鹿公子,请。”
鹿鸣珂上了马车,坐在羽徽若的身侧。
羽徽若哼了声,扭过脑袋。
方祈玉知情识趣地起身,把空间留给这对拌嘴的小情人:“我去前面那辆车。”
羽徽若盯着方祈玉的背影,忍不住想,怪不得她喜欢这个类型的,瞧瞧,多贴心,多有眼色。姑姑说,父亲也是这般的谦谦君子,当初母亲对谁都是置之不理,一颗芳心唯独给了父亲。
手中忽然多了一物,羽徽若垂眸,油纸袋里盛着鲜红的果子,每一颗都晶莹透亮,圆润饱满,用清水仔细洗过,泛着漂亮的色泽。
被这么一打岔,方祈玉已上了车。
羽徽若转头看鹿鸣珂。
鹿鸣珂看窗外。
这果子是羽徽若在羽族时最喜欢吃的,光是闻着就有一股清香扑鼻。羽徽若吞着口水,这个时节果子都快落光了,更别说这种长在悬崖峭壁十分罕见的野果。
他这是不知跑了多少路才摘来的,赔罪的诚意倒是足,她勉强拿起一颗,放入嘴里,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果肉甫一被牙齿刺破,汁水四溢,又嫩又甜,滑进喉咙里,透出酣畅淋漓的香气。羽徽若半眯起眼睛,舌尖舔了舔唇角,迫不及待拿起第二颗。
第57章 [VIP] 逃脱
下车时, 羽徽若已肯将手搭上鹿鸣珂的掌心,只是依旧不肯与他说话。
她的愤怒要是区区一顿果子就能收买,那也太廉价了, 她就是要他明白一个道理,帝姬娇生惯养, 自来都是不好哄的。
七曜阁一切如常, 没有多大的变化。
姜潮生叛变师门,他的桃花苑空了下来,没了二师兄做靠山, 阿七的待遇不比从前,那些巴结过姜潮生的弟子, 不再一口一个“阿七师兄”的喊着,嫌它是畜生,见着了都用脚踹,将人走茶凉演绎得淋漓尽致。
还好文如春是个念旧的,将阿七接回了自己的住处照看着。羽徽若去看过阿七两回, 阿七还记得她,见面很是欢喜,一阵热闹欢腾后, 又自个儿去角落里趴着, 哀哀地抱着姜潮生留给它的木马,眼神里流露出思念。
畜生都晓得念旧, 这七曜阁的旧人们, 却是做了墙头草, 见鹿鸣珂如日中天, 又来当他的狗腿子。
羽徽若趴坐在桌前,手里拨弄着一只藤球。这是她为阿七新买的玩具, 托鹿鸣珂带回来的,准备下回给阿七带去。
昨日起,她开始搭理鹿鸣珂,主要是赤丹神珠进入鹿鸣珂的身体有些日子了,她总要观摩观摩后续的反应,总是不见他,就没法探寻他的身子状况。
一只绿色的鸟飞落在窗台上,对着羽徽若啾鸣数声。
羽徽若抱着藤球走到窗前,那只鸟跳上她的肩膀,抵着她的耳畔,又啾啾了两声。
这是羽族用来传信的鸟,云啸风养的。它带来的是云啸风的口信——
羽族有变,帝姬速归。
羽徽若手里的藤球滚了出去,“啪嗒”砸在地上。
这鸟只是个传信的,未开灵智,并不知道这八个字是何意思,留下这句话,拍着翅膀飞走了,羽徽若想询问什么,都无从询问。
这些日子她虽困在七曜阁,不能下山,山上的弟子你来我往,小道消息众多,羽族要是出了大事,不会七曜阁这边毫无风声。
羽徽若捡起藤球,敛了满心的慌乱。
担忧无济于事,反会被鹿鸣珂看出端倪,是何变故,回一趟羽族便知。
鹿鸣珂对她看得紧,每次下山,他都必定陪同左右,整个七曜阁被他和明华剑尊掌控在手里,出门需要掌教和他亲批的手令,如何从他手中脱身,是个问题。
羽徽若蹙起眉心。
少倾,她打开纳戒,取出一对翅膀。
母亲那对翅膀已经被烧毁,这对翅膀是凌秋霜给她的,所选羽毛都是仿照着凤羽做出来的,不仔细分辨,压根不知真假。
凌秋霜将这对翅膀留在她身边是以防万一,她一直小心翼翼藏着,从未暴露人前,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羽徽若将翅膀检查了一遍,确认可以使用,放心地收起。
鹿鸣珂不在住处,羽徽若出了门,撞上几个弟子,问道:“你们可看见了鹿鸣珂?”
“鹿师叔他在藏书阁,我们刚从那儿回来,看他的样子,似乎在找什么一本很重要的典籍。”弟子们当中为首的少年答道。
羽徽若立即赶往藏书阁。
天色已暗,到了膳堂放饭的时间,藏书阁内的弟子陆陆续续将手中的书放回原处,提剑离开。
值守的杂役点燃各处的灯火,阁中灯火通明,羽徽若守在门口,只需揪住几个刚出来的弟子稍加打听,就知道鹿鸣珂在七楼。
七楼都是医药典籍,木制的书架整齐排列,断脉、针灸、炼丹各类书籍琳琅满目,七曜阁内的弟子大多修剑,丹药只用来辅助,因此这一楼人影稀稀落落,羽徽若很快找到了帘后的鹿鸣珂。
少年端坐桌案前,修长如竹的五指捧着本泛黄的书卷,广袖自腕间垂落,缀着灯火细碎的光晕,凝成的一抹剪影,落在锦绣垂帘间。
怪了,这小流氓从前最不喜舞文弄墨,这会儿满身的书卷气,倒像是变了一个人。
这副模样,依稀在哪里见过。
羽徽若走到他对面坐下,双手托腮,凝视着他的脸。
鹿鸣珂依旧覆着那半张黄金凤尾面具,从前总是堆着阴郁的眉眼,在书香的衬托下,有了温文尔雅的气质。察觉到羽徽若的视线,他自书案中抬起头来,冲她莞尔一笑。
就是这个感觉!羽徽若醍醐灌顶。
温和谦逊,举止端方,这不就是方祈玉嘛!
好端端的,这个坏胚子学方祈玉做什么?
鹿鸣珂合起书页,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抱歉,只顾着查找赤丹神珠的相关资料,一时入神,忘了时辰。”
这几日的晚膳都是鹿鸣珂陪着用的,他以为羽徽若主动来寻他,是肚子饿了。
羽徽若吞吃赤丹神珠后,修为一直没有恢复,他翻遍整座藏书阁,关于赤丹神珠的记载少之又少,好不容易寻到古卷中有相关的介绍,奈何晦涩难懂,他学识不高,费了许多功夫,这才忽略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