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帝姬给您炖了甜汤。”流觞欢天喜地,语气比过年还高兴。
鹿鸣珂本埋首书案,闻言,抬起脑袋。
流觞已退了出去,还知情识趣地合上屋门,独留下二人。
鹿鸣珂合起手中书页,面上表情看不出变化,问:“你来做什么?”
“你没听见流觞说的吗?”
“这种事无需你亲自动手,怎么说你都是羽族的帝姬。”鹿鸣珂压住唇角的弧度,故作面无表情地说道。其实,她做甜汤的事,流觞早就跟他汇报了。
“我怎么听到你说,我是新来的婢女。”羽徽若打开炖盅,倒了碗甜汤,“这会儿不认账了可不行。”
她推开他书案上的书籍,将那碗甜汤放在他的面前:“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如果你是有事求我,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这事我不求你。”羽徽若端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直将他盯着。没来得及下药没关系,先把他胃口养起来,日后再下药也不急。
鹿鸣珂端起那碗甜汤,舀了一勺,递到唇边,方要喝下,动作突然停下。
羽徽若心脏突突一跳,还以为他发现自己偷喝了。
“这是你亲手炖的?”
“那还能有假。”羽徽若伸出双手,白皙的手背上,都是生火时留下的乌黑印子,“来,都喝了,不许剩。”
“你真的要我喝下?”
鹿鸣珂的语气很是古怪,羽徽若心想,这甜汤她都喝了好几口,自问滋味是不错的。她认真地点头:“当然要喝了,这些都是我的心意。”
“原来这就是你的心意。”鹿鸣珂重重将碗搁在了桌子上。
“不喝就不喝,你冲我发什么脾气,别以为这是你的地盘,你就可以作践我了。”羽徽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她的身子已经养好了,力道比鹿鸣珂的还大。
她这辈子还没有这般低声下气对过谁,要是真的下药了,说不定她还会心虚,可这碗甜汤清清白白的,是她炖了两个时辰的心意,她是真心实意想和他重修旧好的。
他生气,她更生气。
她就是娇生惯养,就是受不得半分委屈。
“你当真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鹿鸣珂冷笑:“你若问心无愧,就喝了它。”
“喝就喝,谁怕谁。”羽徽若端起汤碗,还未饮下,忽觉腹中剧痛,胸腔内一阵血气翻涌,尽数化作血箭喷在了那碗甜汤里。
汤碗咣当掉在地上,汤汁腐蚀了华贵的毯子。
羽徽若满眼难以置信,她根本就来得及没下药。
鹿鸣珂搂住向后栽倒的羽徽若,已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你喝了这汤?”
羽徽若尚未想通自己的甜汤怎么掺了剧毒,她口中断断续续吐着血,虚弱道:“来之前尝了三口,就三口,没有多喝。”
“殿下!”流觞推门冲了进来。
他本站在门外,等待二人和好,和好没等到,反听见二人又闹起脾气,桌子一个拍的比一个响。他摇摇头,直叹这两人真是对冤家,刚要堵住耳朵,就听见碗碟摔碎的声音了。
“去请医师。”鹿鸣珂抱起羽徽若,放在床榻上,一股绵柔的灵力输进她的体内,将毒素逼了出来。
“疼。”羽徽若腹中绞痛,像是有只大手在扯她的肠子。
这疼痛叫她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为修炼凤凰真灵试药的那三年。
她整个人神志不清,口中喊着疼,眼角裹着泪雾,伏进鹿鸣珂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身:“白梨,我疼。”
“很快就不疼了。”鹿鸣珂的灵力在她的经脉中游走着。
“我真是没用。”羽徽若疼得糊涂了,没有听出鹿鸣珂的声音并非白梨,她闭着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淌,“试了那么多药都不见效果,姑姑是不是把我这颗蛋和旁人的弄混了,其实,我并不是羽族帝姬对不对?”
“试药?什么试药?试什么药?”
“为什么吃了那么多药,都没法唤醒我的凤凰真灵。”羽徽若的眼泪很快就染湿了鹿鸣珂的衣襟。
鹿鸣珂嗓音发紧:“你不是已经化出翅膀了吗?”
当初,高楼上他亲眼所见,她展开五彩斑斓的翅膀从他手中飞走。后来,天渊下,是她扇着翅膀抱着他飞了上去。
她不肯展翅,从城楼上跳下去,那时他以为她抱着必死的决心,用羽人最残忍的死法,玉碎香消在他眼前,报复他的狠心绝情。
“没有翅膀。”羽徽若呜呜咽咽。
“怎么会没有翅膀?”鹿鸣珂像是被人狠狠一棍子敲在了脑门上,他握住羽徽若的手,强行将她从怀中撤离,压在榻间,“你不是吞了赤丹神珠吗?”
羽徽若腹中仍旧绞痛,四肢蜷缩起来,眼睛闭着不肯睁开。
“初初,你乖,告诉我,赤丹神珠在哪里?”鹿鸣珂已隐隐猜到真相,他低声哄着,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温柔,“告诉我,赤丹神珠去哪里了?”
“不能说,我不能说。”羽徽若摇着脑袋,满脸拒绝的表情。她再迷糊,再痛,依稀记得这个秘密关乎天下苍生,绝不能让那个人知道。
不能那个真正拥有赤丹神珠的人知道。
“不要逼我。”羽徽若哭得更凶,她只知道,她哭的大声,这人态度就会软下来,她把三分疼痛愣是夸张到七分,眼泪混着假哭,委屈至极,“我好疼,真的好疼,你别问了。”
她都疼成这样了,鹿鸣珂哪里再逼得下去,他施了道术法,将她送入睡梦里。
流觞带着医师急匆匆踏入殿内,医师赶紧为羽徽若诊断。
羽徽若体内的毒已被逼了出来,多亏她身怀修为,不是凡人,那毒没有立刻叫她毙命。医师开些药,为她养身子。
鹿鸣珂将羽徽若留在自己的殿内养伤,命流觞去查甜汤被下毒的真相。
流觞领命,退出屋去。
鹿鸣珂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看了眼昏睡的羽徽若。
羽徽若脸色已有所好转,深陷睡梦里,乖巧地像只小猫。
鹿鸣珂阖上双眼,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一时是冰天雪地的莫愁山,一时是煞气汹涌的天渊,忽而又铺开十里红妆,烛影摇红间,利箭穿透他的胸膛。
每一个画面里都有羽徽若模糊的影子,画面快速翻转,最终定格在一幕——少女双眼含泪,将赤丹神珠放进他血肉模糊的胸膛里。
鹿鸣珂猛地惊醒,坐直了身体。
帐内,羽徽若安安静静地睡着,琉璃灯的光晕照出她恬淡的面容。
刚才那些是他曾经历过的记忆?
鹿鸣珂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着。
羽徽若跳下城楼后,他不是没有起疑过,赤丹神珠不在她身体里,只是,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想要验证刚才的记忆是真是假,很简单。
他掌中灵力凝出一把刀锋,拨开衣襟,毫不犹豫地刺穿自己的胸膛。
血珠争先恐后,染红他的衣裳。
濒临死亡的感觉再熟悉不过,黑暗一寸寸蒙上他的双眼,吞噬他的意识。他垂下了脑袋,呼吸越来越轻,直到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
灯花“啪”的一声爆开。
鹿鸣珂撩起眼皮,漆黑的眼珠子转动着,垂眸看自己的心口。
死而复生的奇迹,证实了他的猜想,那颗用来化出翅膀的赤丹神珠,被羽徽若放在了他的身体里。
鹿鸣珂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的同时,眼角溢出一滴滚烫的泪珠。
不是他一次次福大命大,死里逃生,是有人垂爱他,用羽族和三界苍生的命运,押了生命中最大的一次赌注,予他不死之身。
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初初,更是早已清醒身为羽族帝姬的羽徽若。
鹿鸣珂走到床边,在羽徽若身侧躺下,像她死去的那七日,温柔地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那是他生命里最灰暗的七日,他抱着她破碎的身体,妄想与她永世不分离。
初初,原来你爱我,如同我爱你。
第87章 [VIP] 和好
白梨并未顺利撤离太子宫。
在她将惑果炼出的丹丸交给羽徽若后, 还未踏出太子宫的大门,就被流觞带着人围堵。弓箭手团团将她困住,射出的箭矢, 刺穿了她的翅膀。
翅膀受伤的羽人,失去了最明显的优势, 很快就束手就擒。
流觞叫人将她关押在地宫里。
白梨双手被套住铁链, 捆缚在刑架上,身后的翅膀耷拉着,伤口边缘的血迹已经干涸。她垂着脑袋, 不知自己被擒了多久,心中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
有人推门进来, 白梨抬头,模糊的视野里一道人影逐渐向她靠近,直到走到眼前,她的视线清晰起来,瞳孔里映出鹿鸣珂的影子。
从前在羽族, 鹿鸣珂总是一身旧衫,孤苦伶仃的样子,眼前这人早已没有了眼角那块丑陋的疤痕, 身形挺拔如松, 俊朗的面容搭配锦衣华服,当真是光彩照人, 俊秀无双。
“醒了?”
“白梨行事, 与帝姬无关, 要杀要剐, 悉听尊便,还请扶光君不要迁怒帝姬。”白梨失血过多, 喉咙干哑,出口的声音极其虚弱,但吐字坚定,一脸无惧无畏。
“你很有骨气。”鹿鸣珂拉了张椅子坐下,他心口的伤还未复原,说话的语气温温柔柔的,倒没有了先前的凌厉,“是初初这样教你的吗?”
“都说了,要杀要剐,皆无怨言,帝姬、帝姬她对此事并不知情,她已死过一回,再经不起、经不起折腾,还请扶光君好好待她。”
白梨知道是鹿鸣珂复活了羽徽若,但她拿不准鹿鸣珂复活羽徽若的真正用意,他们两个,毕竟一个是魔族的太子,一个是羽族的帝姬,身份上的对立,注定他们是敌人。
“我知道。”
“不,你根本不知道。”白梨摇头,“你从未了解过帝姬的心意。”
“说说看。”
“亲手将你送进荒墟后,帝姬曾三日不吃不喝,喜爱华服的她,从此终日只穿白衣。”
“为了修炼凤凰真灵,帝姬私下服用了很多药,那些药不单苦,还有很厉害的后遗症,帝姬的身子越来越差,几乎整夜睡不了觉,偶尔睡着,也会在梦里哭着唤‘悯之’二字醒来。”
“帝姬曾对我说,她不后悔她做出的选择,她会努力觉醒凤凰真灵,成为一只真正的凤凰,亲自将你从荒墟里接回来。”
从头到尾,鹿鸣珂都没有打断白梨的话。
白梨停顿一瞬,喘着气说:“我说这些,不是在为帝姬开脱,我只是希望扶光君你明白,这三年来帝姬她过得不比你好,帝姬她……是有苦衷的……”
“因为她把赤丹神珠给了我吗?”鹿鸣珂喃喃。
觉醒凤凰真灵,成为真正的凤凰,才有压制他的底气,不再害怕他脱离自己的控制,为祸三界。
所以,她才这么急切地修炼凤凰真灵。
白梨猛地抬起双眼,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她这个反应,鹿鸣珂一下子就明白了,赤丹神珠的秘密,就连羽徽若这个最亲近的心腹都不知道。
“我不知还有此关键。”白梨聪慧,只一句话,就猜出整个事件的原委。帝姬忌惮鹿鸣珂,原来不止因那个夜夜上演的预知梦,还有赤丹神珠。
她把赤丹神珠给了鹿鸣珂。
她说她没有后悔过,是没有后悔将鹿鸣珂送入荒墟,没有后悔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更是没有后悔当初用赤丹神珠复活鹿鸣珂。
白梨沉思片刻,忽然说:“扶光君,请先听我讲述一个梦,如果你觉得荒唐,也请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再行判断。”
“说。”
白梨向鹿鸣珂口述起羽徽若的那个预知梦。
人的一生中,一半时间用来睡觉,会产生无数个梦境。羽氏一族是上古神族的后裔,拥有神的预知能力,有时候,一生都不会用上这个能力,除非,关系到整个羽族的存亡。
那个恐怖而又真实的梦境,一遍遍在羽徽若的梦里重复着,羽徽若告诉白梨那个结局时,整张脸雪白得像是蒙了一层初冬的寒霜。
“当日她所做的一切,皆因扶光君三个字,那场梦里,扶光君逼死她,灭了羽族,她别无选择。”白梨长长叹息一声,“帝姬她只是不想成为羽族的千古罪人,可笑的是,她努力改变这个结局,却以一己之力促成了这个结局。那个梦境,更像是天命对她的一场捉弄。”
“这件事从未听她说起过,扶光君三字,原来如此。”鹿鸣珂起身。
白梨以为鹿鸣珂不信,叫住鹿鸣珂,急急道:“扶光君若还不明白帝姬的心意,灵犀佩,灵犀佩可以证明。”
“灵犀佩?”鹿鸣珂驻足,却并未回头。
“帝姬和亲前,曾命我将灵犀佩交给扶光君,当日扶光君不在,便由祝炎先生代为转交。祝炎先生发下心魔大誓,想必是不敢食言,扶光君却迟迟没有回复,帝姬以为、以为扶光君心如铁石,要的是梦中的结果。”
想起城楼上那笔直坠下的身影,鹿鸣珂的背影微微一僵,而后留下一句“灵犀佩的事我会弄清楚的”,走出了地宫。
流觞的调查已小有成果,他递出从长生苑里捡到的半包砒/霜:“帝姬从未踏出过太子宫,身边也只有阿昙一人,这种毒是外头流进来的,属下以为是有人蓄意谋害帝姬。”
“让琉璃暗中盯着,不许其他人靠近初初。”鹿鸣珂回想着白梨所言,阖了阖眼,吐出一口灼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