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指挥官语调淡漠, “你是地下陵寝的守墓人, 你是否受伤、是否执行任务、是不是在秘密行动,他没有必要知道。”
宋枝香看着他的侧脸:“怎么提起别人这么冷飕飕的。我还以为你就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可靠性格呢。”
他微笑道:“让你误会了, 还真对不起。”
“……没有一点儿真心道歉的语气嘛。”
两人走到地方,停在研究室外,王广默在门口的读取器上刷了一下身份卡,正门打开。
里面是穿着白大褂穿行记录的研究人员,为首的负责人姓韩。韩教授和两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研究员正在讨论着什么,见到两人来了,立刻望了过去,招手让他们过来。
宋枝香跟着王哥走过去,一直走到面前,她才看到研究室中央的脚下是一片玻璃,下方掏空成了一个巨大的收容器。
“人偶”坐在收容器的一角,他的身体被重新填补过。研究员们不像是密语的秘侍一样总是奇奇怪怪地打扮他,少年穿着一套白色的病号服,他的四肢都是被重新设计和修补过的,特别是右手,连手指都是动起来咔嚓直响的机械。
这看上去有一种很强的机械感。这种简单粗暴的机械风跟他那张精致的脸融合在一起,几乎像是科幻游戏里的人物。
“人偶”看起来没有醒,他的身体上有好几个收集封印物波动的装置。
“这位是X小姐吧,她的编号现在是……”
“003。”王广默在宋枝香之前回答,他顶着宋枝香震惊的视线,无波无澜地道,“X之前受了伤,没有参与月底表彰。首席替她婉拒了上级的表彰大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地下陵寝最终还是要她来接手的。”
宋枝香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小声问:“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哦,”王广默瞥她,“因为意外还存在,我还活着,等我不在就没意外了。”
“你说话能不能吉利一点。”宋枝香吐槽了一句,伸手过去跟韩教授认识,“韩老师好,我是宋枝香。”
“你好。”韩教授道,“我可要提醒你,小默对改造计划太感兴趣了,但他没有通过评估申请,计划里有很多保密内容,不可以给他看。”
宋枝香点点头:“放心吧,王哥也不是那样的人。”
王广默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韩教授将研究员准备好的资料交给她,特别厚的一沓文件,上面写着《封印物005改造计划第一阶段(试行版)》,后面包括十几个附件,有人偶目前的结构、功能、封印物发挥情况……甚至还有S级领域类异能的评估。
宋枝香没来得及看,双手接过,塞进了自己的双肩包里。
“我们对封印物的能力进行了非常大的限制,就算‘人偶’不在收容器里,现在也无法伤害到别人。当然,在试用测验当中,你可以控制它身上的限制条件。第一阶段的目的,就是让它能够安全解封到封印物005这个排名应有的水准。”
“005……”宋枝香重复了一遍,“他的排名居然这么高。”
“光是可以使用S级领域就够严重的了。”韩教授道,“虽然它还拒绝沟通,但对我们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恶意。”
“与其说是没有恶意,”他身侧的研究员插话,“不如说封印物005,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它虽然对关于密语的问题有所回答,可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很难好好配合。”
“这样啊……”宋枝香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他都说了什么?”
韩教授交给她一份笔录复印件:“大概就是这些内容,你回去可以慢慢看。哦对了,还有这个。”
他拿起一个无线电装置,像个小型的控制器,上面加了两道保险。
“这个只有你能使用,”韩教授嘱托道,“它会强制让人偶进入无法自行清醒的休眠状态,如果005有来不及制止的危险举动,你可以输入秘钥来远程控制。”
“科技就是力量啊……”宋枝香看了看控制器,把它一样塞进包里。
韩老师又嘱托了好几个详细的内容,大概说了有半个小时,他输入密码,让承载封印物005的收容器从顶部打开窗口:“差不多就是这样,你们可以接触一下看看。”
研究室的空气流通进去。
“人偶”懒散地抬起头。
他的玻璃眼珠没有变,在他望向顶部窗口时,那双向来没有反应的眼眸忽然定住了。宋知宁慢慢起身,望着她的脸。
……
宋知宁看到她的那一刻,还以为是他的幻觉。
他伸出手,攥住了脖颈上的金属吊牌,摩挲了好久才松开。他看着宋枝香签完所有手续单和责任书,研究员摘下他身上的探测器,像交接物品一样,把他交到了她的手上。
他的力量无法动用,跟普通大型人偶没两样。就这么趴在后车窗上,眼神余光望向宋枝香,还有在她身边的王广默。
“测试范围圈定在了长平区。”王广默道,“看来周公子要把你放回来了。”
“什么叫放回来了,他来我家也是一样的嘛。”宋枝香早就跟真真说过这事,她又发过去一条消息,以防小狐狸着急,“怎么,你也要过来小住?”
“不。”王广默道,“我经常拜访就够了,只要你不撵我出去。”
“说得这么可怜干嘛呀?”宋枝香想着说点鼓励他的话,“你放心,我帮你到处查一查,我就不信这世上奇怪的封印物那么多,还没有对你有用的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笑着说:“你肯为我着想,有这番好意,就足够了。”
王广默还有事,宋枝香捎了他一程,等到望着他下车走远,这才调头往家里的方向开,刚转过去,表情一下子就沉淀下来了。
她扫了一眼后座,道:“不许探头。”
人偶没听话,下巴卡在车窗上,伸手抓飞过车旁的一只麻雀。
他的手臂是机械做的,刚一抓住,麻雀就被捏得哀声叫唤。宋枝香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火是从哪儿来的,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放了。”
宋知宁松手放了,慢吞吞地挪进车里,看着她升起车窗。
只有他们两人,气氛一时间变得非常诡异。
宋枝香刚说完,马上就感觉自己对着他的脾气也太大了,下意识地伸手捂了一下胸口,随后道:“回去先把衣服换了。”
宋知宁靠在椅背上,好半晌才说:“没衣服。”
“家里有。”
“什么家。”他起身挤过来,趴在宋枝香的右后方,“我家吗?我住过的那个地方?你还留着?”
宋枝香目不斜视:“我不留着怎么办,全扔了也太浪费了。”
宋知宁趴在她的椅子旁边,玻璃眼珠一会儿看她的侧脸,一会儿看她开车的手,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又往前挤了挤,被宋枝香一巴掌摁回去。
“好好坐着。”她道,“多动症啊你?玩封印物玩的。”
宋知宁说:“你为什么跟002关系这么好。你还对他笑。”
“他是我同事。”
“你为什么跟我说话这么凶?”他又问。
“因为你欠揍。”宋枝香面无表情地道,“回去多干点活儿,住自己屋,好好做测试,别给你姐夫添乱。”
宋知宁愣了好久,短短一句话,把他整只人偶都劈碎了,他难以置信地重复:“……姐夫……?”
“对啊。”宋枝香道,“现在还不算,是我男朋友。你们是不是见过啊我记着……嘶,你派人杀过他。”
“周奉真?”宋知宁又挤了过来,“那只狐狸精?!”
“好好说话。”宋枝香又有点摁不住自己的脾气,她的脑仁突突直跳,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回想跟人偶之间发生过的事,“起码也要叫一声周哥。”
宋知宁不说话了,他抱着膝盖,蜷成了一团,用机械手扣后座靠枕上的线头。
进了小区,宋枝香看一眼楼下的车位,就知道周奉真在家里。她拎起包,一手抓住宋知宁的手臂往回走。
“哎哟,小宋啊,又搬回来住啦?我看搬家的车刚走,你对象在楼上收拾呢估计……这是……”
“我弟。”宋枝香跟楼下的大爷大妈招呼一声,攥着人偶的手更紧了,“精神病,刚出院,说在家观察。”
大妈热情的笑容僵在脸上:“这……还有这事儿呢,没听你说过。”
“好不容易治好。”宋枝香摆摆手,“姨,我先回去了哈。”
她风一样走过去,宋知宁跟得有点踉跄,他不满地道:“谁精神病?”
“你。”
“我的手要掉了,你别使劲抓我。”
“你这右手都成铁做的了,我还能给你抓掉?”宋枝香哼了一声,“不信。”
“为什么说我有病,你是不是嫌我丢人。”他挣扎了一下。
“谁家好人家的孩子不上班不上学,天天跟那群犯罪分子鬼混。”宋枝香干脆利落地道,“你要不是胁从犯,现在就被枪毙了。”
宋知宁扭过头,蚊子哼唧一样说:“你又不是没枪毙过,死刑立即执行。我现在是封印物005,你对我客气一点。”
“我对你可太客气了。”宋枝香道,“进屋。”
她把人偶推进来,反手关上门。
客厅里点着灯,厨房里响起熬汤的咕咚声。搬过来的东西被整齐地摆放、融入进了房间里。
周奉真往桌子上放了个花瓶,里面插着他今天修剪过刺的玫瑰。
他在给阳台的盆栽浇水,一身非常居家的宽松衣着,听到门响声才回过头:“我把床单被罩都换过了,还有我们双修的道……”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看到人偶,神情温和地笑了笑,说:“这部分内容他似乎不能听。”
宋枝香埋头在包里掏文件夹,把控制器揣在身上,头也不抬:“他成年了,你不用管他,也不用做他的,孩子不吃饭管不了的。”
周奉真洗过了手,走到她身边,低声贴到耳侧道:“道具放在卧室的床下了。”
宋枝香耳朵被熏得热乎乎红彤彤的,她揉了一下发痒的耳根:“知道了……”
她翻开文件,扫了一下目录,还没开始看,先瞟了一眼宋知宁,说:“先换衣服去。”
“我不会穿。”
她抬起头,凝视着人偶的脸:“你……”
“都是别人给我穿的。”宋知宁道,“密语和研究员都会给我穿衣服。”
宋枝香刚要起身,被周奉真摁住了,他格外体贴:“我来帮弟弟吧。”
宋知宁脸色一变:“不要。”然后死死地揪住宋枝香的袖子,“姐姐,姐姐,你帮我穿。”
“你这么大人了……”
“姐姐。”他的玻璃眼珠盯着她,伤心地眼瞳发颤,“你帮我穿,我才做三年人偶。你不帮我我就去死,我从这儿跳下去。”
宋枝香还没说话,周奉真轻轻地道:“楼层不高。”
人偶用力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整个钻进宋枝香的怀里,把她抱住:“你帮帮我吧,姐姐,我的配件好像松了,我不要别人帮我。”
宋枝香:“……什么配件?”
人偶伤心地说:“假几把。”
宋枝香:“……”
周奉真:“……你姐的手只能碰我一根……”
“闭嘴。”
“好的。”
第63章
于是宋枝香像是教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样, 教他怎么穿衣服。
她的手指带着人类的温度,指腹贴上他机械的手臂和指节时,即便没有皮肤带来的反馈, 但这触感依旧如幻觉般在脑海中模拟出来。
宋知宁看着她挽起衣衫的袖口,把上面的扣子系到一起。
成为人偶之后, 他一夕之间忘却了很多事。那些前尘往事像是蒙着一道飘拂的纱, 只有在纱幔被风撩起时,他才能陡然惊见纱幔下鲜血淋漓的过往。他这样一点点、一块拼图一块拼图地捡拾起回忆,那道被子弹贯穿的伤痛, 在他空旷的胸腔里残耗至今。
宋知宁盯着她专心致志的眼睛。
他爱姐姐,这爱甚至并不是因为血浓于水这四个字, 哪怕他身上没有一滴人类的血液,他也会爱宋枝香,她是他很多次梦境里的一道港湾,他幻想中庇佑着自己的神明;他也恨姐姐,这恨也不单单是怨她没有抓住自己, 他恨她一次又一次、反复地遗失和抛弃,恨她的清醒、她的奋不顾身。
但没有办法,宋枝香就是这样的。哪怕让她再选一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