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宁忽然挣开她的手, 捧住姐姐的脸颊。
宋枝香愣了一下, 看着落在眼前的手指。人偶俯身贴过来,玻璃眼珠望着她:“你喜欢周奉真吗?”
怎么谁都关心这个问题?宋枝香毫不犹豫地道:“喜欢啊。”
人偶神情莫测地道:“如果我跟周奉真掉水里你先救谁?”
宋枝香:“……”
她扶了扶额, 跟宋知宁四目相对:“你不是防水材质吗?”
宋知宁不依不饶, 他衣服换得差不多, 伸手凑过去抱她, 人偶的自身重量把宋枝香压得动弹不得,他道:“如果他是一个吃了好多人的妖怪, 你会不会开枪把他打死。”
宋枝香:“……松手,压到我的胸了。”
人偶一动不动,缠得跟条蛇一样:“你为什么回避我的问题?你喜欢他到这种程度吗?你会为了他而犹豫、为了他牺牲……”
宋枝香一把将人偶拖了起来:“别烦人,去给小爱充电。”
小爱是家里的智能家政机器人。
宋知宁的能力被封锁,被她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像拎一只猫一样扔到机器人面前。
人偶气得冒火,他爬起来跟机器人的豆豆眼四目相对,伸手胡乱把插头怼进墙里,然后被机器人当小孩子追着跟他玩益智游戏——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宋知宁想砸机器人,身后被一道锋利的目光注视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姐姐,手轻轻地放下,摸了摸机器人的头盖骨,咬着牙坐下跟它玩五子棋。
……终于安静点儿了。
宋枝香这才有时间翻他的记录。
文件里详细地记载了封印物005的结构和功能。这些虽然晦涩难懂,但宋枝香多看两遍倒是也能明白,她慢慢翻看,直到看见一项记录时,脸上的表情才慢慢凝固住。
“……封印物005的大脑内放置了‘傀儡师’宋知宁的脑组织,由封印物‘复苏傀儡’保持活性。经过口述和反复验证,证实其经受过辅助类异能的影响,造成了一定的催眠、失忆、认知障碍等效果……以下为数据表……”
“……附件2为扫尾行动当中,从密语研究根据地获得的实验内容。可以跟此结论相互对照……”
她的手翻到附件2,这是密语研究员的笔记。
文件内有详细的图文,图片那是宋知宁五岁的样子,他的脸还圆圆的,眼睛水润乌黑。宋枝香的手抚摸上去,只摸到光滑的纸面。
照片下写着:
“6月12日,实验体A拒绝吃任何食物,难以沟通。经由‘教父’建议,我们将实验体A的记忆进行了一定的混乱处理。‘教父’先生愿意亲自充当保护者的角色,成为他的负责人。”
“6月15日,实验体A无法对父母的名字进行准确回答。但一直记得姐姐,这实在太麻烦了,先生说要安排第二次洗脑,这样会影响他的认知行为,我不建议这样做……”
“6月30日,真是疯了,实验体A的异能无法控制地爆发……他差点将我杀死。我们给他打了镇定剂,希望明天的催眠效果会有用。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完整地回答,为什么还这么危险……”
宋枝香伸手摁住额角,她的脑海抽痛地疼,深深呼吸了一遍,继续看下去。
7月1日。密语做完催眠后,将实验体A关进了一个没有灯的房间里。
因为他们发现宋知宁对光线很敏感。他异能觉醒后,五感都会有很大提升,其中提升最大的就是对光线的感知度,过于强烈的光线、和过于黑暗的地方,对他来说,都非常可怕。
他失去了名字。已经无法对其他人的提问做出回应,他不记得自己叫宋知宁,不知道小宁是谁。他不记得家庭住址,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好像他生来就是实验体A。
他从催眠状态中醒来时,黑暗立刻侵吞了他全部的感知。男孩慢慢摸到门缝,趴在门口盯着那道小小的缝隙,在看了很久很久,在这么一线光芒里,他幻觉般地想起家人。
妈妈……妈妈长什么样子呢?妈妈是长头发吗?她好像很爱我,她……
妈妈死了。他想起,妈妈死了。
于是他开始想爸爸,但爸爸叫什么名字,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姐姐,姐姐……姐姐会保护他的,他的耳朵里响起那声“小宁”,噢……我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实验体A想起了一点点,他死死地攥住这个名字。小宁将那道光线盯得眼睛酸涩,他努力地回想,没有脸的爸爸妈妈,姐姐,还有抱着玩偶的自己。
姐姐会保护他的。
她一定是很温柔的姐姐,她是不是在找小宁呢?她会把小宁从这里接回去吗?宋知宁擦了擦眼泪,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流出眼泪,他现在昏昏沉沉的,忽然,门缝的光线晃动起来。
宋知宁一下子变得很紧张,他伸手摸地上的光,他不能再被拿走这一点点光芒了,他很怕黑。
但光线还在晃动,好像有什么人走过门前。那道光一阵阵地明灭,揪着一个孩子的心。
宋知宁在心里祈祷,求求它不要消失。可是事与愿违,他的手抓不住门缝里的光线,那条缝隙的光芒还是熄灭了。
他呆呆地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他是谁?是叫实验体A吗?叫什么名字……
宋知宁忽然变得非常崩溃,他用手锤门,把门敲得砰砰响;他开始哭闹,自从他知道哭泣也不会有人哄他的时候,他就很少这样做了;他用指甲挠门,脆弱薄软的指甲从中间劈开,一直裂进指甲根部。
“实验体A的反应非常激烈……于是我们保持了这种做法……”
接下来的三天,实验员们在夜视摄像头后,就像评估动物的仪器一样,沉默而毫无怜悯地看着他。
测评结束之后,宋知宁被教父带了回去。那间房间的门上,被一个五岁的孩子抠出了一道道陷着血迹的凹痕。
他从明亮的房间里睁开眼。
“老师把你接回来了。”教父说,“你叫什么?”
“……”
“你叫什么?”
“实验体A。”
教父的身旁还有另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比他大几岁。那个孩子乖巧地坐在一旁,目光在他面前转来转去。
“还记得姐姐的名字吗?”教父开始处理他手上的伤口。
“……”
“她叫什么?”教父问。
“……”
“拒绝回答会被关回去。”
“我不记得。”
教父说:“你在说谎。”
“我不记得!”小宁从床上爬起来,他伸手攥住面前这个成年男人的衣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挑战成年人的权威,几乎就是在挑战全世界,从平静到疯狂仿佛只需要一秒,他愤怒地喊,“我说了我不记得!我不知道她是谁!你不要再问我了!”
这种愤怒,当然构不成什么威胁。哪怕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孩子。
教父笑着抱住他,说:“她是抛弃你的人。你不用记得这是谁,这世上只有老师会对你好。你也应该听老师的话,那些抛弃你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小宁被他按在怀里。
他身上是烟草和粉笔灰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让宋知宁非常恐惧。
但让他最恐惧的,并不是这个。
“……7月19日,我们为实验体A植入了控制芯片,尝试开始操控他……”
老师送给了他一只兔子。
除了老师身边的那个男孩之外,这是他唯二的玩伴。
那个叫小初的哥哥会跟在老师身边学习,他的课本是高年级的,宋知宁翻的时候看懂得不多,但哥哥偶尔会教他。
那只兔子也在一天天地长大,他给兔子起了一个名字,每天摸摸它的头,陪它吃草,为了让它能吃到更多种类的食物,老师教得东西,他都学习得很快。
哪怕他不喜欢那些课程。
直到有一天,小初哥哥带来了新的课本。宋知宁看了一整天,发现老师给他留了一袋新的兔粮,他把粮食放进兔子的食盆里,望着它发呆。
老师跟他招手。
宋知宁跑过去,牵住老师的手。教父低下头,指着小兔子跟他说:“你把它养得很好,老师要奖励你。”
说着,他在宋知宁期待的目光下拿出一个遥控器,轻轻摁了下去。
嘭。
正在吃粮的兔子炸成了两半,在宋知宁眼前。它的血喷得到处都是,满地都是迸溅的肉块,甚至有一些溅到了他的脸上。
老师抹掉他脸上的血,摸着他后颈上植入芯片的创口,说:“小宁,你身体里也有跟它一样的东西。”
宋知宁呆滞地看着他,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哭,而是茫然。在漫长的迷茫当中,他吃力地理解老师嘴里的含义——他也是跟小兔子一样的吗?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对什么生物流露出特别的喜爱之情。
后来,连同情也没有了。
再到最后,教父将封印物交到他手上,让宋知宁去布置仪式当中的一环——要他拖住宋枝香的脚步,要他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宋知宁离开之前,教父忽然说:“小宁,你这次可以摘下面具了。”
他脚步一顿,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为什么?老师。”
“你姐姐是个正常人,她看到你的脸,不会下得去手的。”教父说。
正常人……
宋知宁问:“老师,我不是吗?”
他笑了笑,反问:“你觉得自己是吗?”
宋知宁沉默下来。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教父问。
“宋枝香。”他回答,“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爸妈希望姐姐做一个乐于助人的好人。”
“你全部都记得。”教父意味深长地道,“你跟普通人不一样,对你洗脑只会让你痛苦,不会让你遗忘痛苦。你还记得她追着你跑过来的那一天吗?她知道你亲手杀了父母么,小宁,她会原谅你吗?”
宋知宁一言不发。
他已经成长得非常好,就如同教父所设想的,他是个天才,是一个不正常的天才,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他走到宋知宁身侧,伸手摘下了“傀儡师”的面具,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不会原谅密语的首领。”老师说,“一个满手鲜血、血债累累的刽子手,一个通缉犯。但是,她也不会立刻决定杀了你,因为她是你姐姐。”
宋知宁闭上眼:“老师,你让我忘掉的。”
从五岁开始,“忘掉”代表得就不是真正的遗忘,而是“服从”。是疯狂的、暴怒的表面下,他溃不成军地顺服。
“你没有一刻忘掉。”教父抵住他的额头,辅助类异能像丝线一样钻入他的脑海,他的手摁住宋知宁后颈埋藏着芯片的地方,低低地道,“驯服你的从来都不是痛苦,而是愧疚。小宁,你是一件非常……非常有趣的艺术品。”
宋知宁毫无抵抗地被他的异能检查过一遍脑海,他不能生出一点点反叛之心,因为他是一只背着炸-药的兔子。
教父松开了手,最后道:“去吧。去见见你姐姐。无论结果怎样,老师都一直关爱着你,会把你接回来的。”
“……”
后面的附件3,紧接着就是“傀儡师”死亡的事件报告单,宋枝香在这上面签过字。
她脑海中的疼痛已经无法忍耐,胸腔剧烈地跳动,似乎有什么非常难以形容、难以理解的情绪要喷薄而出——而这种剧烈的、深刻的情绪,不是她此时能够承担的。
宋枝香合上文件夹,眼前发黑,她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搂进怀里,鼻尖洋溢着淡淡的雪松气息。
周奉真的手轻轻贴着她的后脑,将宋枝香抱得很稳,他非常温柔地安抚道:“不要想……先不要想。”
他一直关注着她,伸手将宋枝香手里的文件抽出去,然后用冒出来的狐狸耳朵蹭了蹭她,连同柔软的大尾巴都塞进她手里,低声道:“放空一下,对,可以先摸摸我。有些事我们要慢慢来,你才好一点点……”
她缓缓呼吸,出奇地平静下来了。宋枝香抓住他的手,完全发自直觉地问他:“为什么我会很难过?”
“因为你为别人伤心。”
“为什么我会……”
“因为你爱他。”
“但他是人偶。”
周奉真注视着她的眼睛,他反扣住宋枝香的手,语调温和地道:“他也是宋知宁,姐姐会爱弟弟,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周奉真抱着她,“没关系,先不要理解我的话。如果你责怪自己,我也会很伤心的。”
宋枝香陷进他的怀抱里,安静地走了一会儿神,忽然道:“小宁呢?”
“看你好像不太对劲,我让他去买菜了。”
宋枝香愣了一下:“他听你的?”
周奉真道:“我跟他说,如果我跟他掉进水里,你姐肯定会救你。他就高高兴兴地去了。”
宋枝香:“……这也行?!”
周狐狸缓缓叹气:“你好像不太懂怎么教育孩子,是不是让我来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