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清高的人儿,现在死了,可就由不得她了。
宋允初命人将那副楠木棺抬过来装殓了,走出房门,这才注意到院中那株青柳树干上光秃秃,问道:“这树上的符纸呢?”
绣雨怯怯道:“回王爷,王妃昨晚都给揭了。”
宋允初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他有种直觉,这树灵是冲着赵晚词来的,赵晚词死了,树灵也不会再出现了罢。
灵堂设在沁芳阁,中间隔了一道黑色绒布帷幕,上面用金线绣着《往生经》,帷幕后面停放棺木,前面是致祭的祭台香案。祭台上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香案上安放着一尊白银香炉,长明灯光中,四炷香青烟袅袅盘旋而上。
子夜时分,一扇窗户轻轻地从外面打开,帷幕微动,光影一晃,一道颀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第三章
还魂夜
棺材并未钉死,只是用一长条宽油纸围着棺材盖下面糊了一圈。十一娘轻轻揭开那圈纸,使劲将棺材盖推开一半,棺中玉人神情恬静,似正处于美梦中。满头珠翠,遍身绮罗交相辉映,她看起来容光焕发,娇艳尤绝。
十一娘怔了片刻,摘下一只手套,伸手欲抚她面颊,却像是遇到一层无形的阻碍,停顿半晌又收回,戴上手套,拿出一只瓷瓶,拔开塞子,置于她鼻下。
赵晚词猛吸了口气,睁开眼,看见戴着熟悉面具的黑衣人,对上她温柔的双眸,展颜笑道:“姐姐,你来了!”
她神魂初定,扶着棺材边坐起身,正要从里面出来,外面灯光闪动,似乎又有人来了。
十一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房梁。赵晚词会意,躺回去让她盖上棺材盖。
看她的动作,这棺材盖应该很沉,赵晚词试着伸手推了一下,纹丝不动,不禁佩服她的力气。
砰的一声,门像是被踹开的,来人走到棺材旁,声音带着醉意道:“赵晚词,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上我,你心里有人了是不是?”
得不到她的回应,宋允初怒火更甚,用力拍打着棺材盖,那动静像一道道闷雷打在赵晚词头顶。
“娼妇,贱人,他是谁?他是谁!”
棺材震颤,赵晚词心惊肉跳,生怕他做出更出格的事,毁了自己和十一娘的计划。
“是太子吗?”宋允初语气忽然软下来,半身趴在棺材盖上,目光涣散,道:“他有什么好?不过是投生在了皇后的肚子里,人人都抬举他。他若是钟意你,当初我要娶你,他怎么不拦着?他根本不在乎你。蠢货,为了一个不在乎你的人走到这一步,你真是贱!”
发泄一通,他终于走了,灵堂恢复安静,过了一会儿,棺材盖又被打开。
赵晚词知道那些话十一娘都听见了,有些尴尬。十一娘没说什么,伸手拉她出来,将几块石头放了进去,糊好那一圈油纸,从包裹里拿出一件玄色披风,替她披上,遮住那一身耀眼的装扮,道:“走罢。”
从窗户翻出沁芳阁,月黑风高,虫鸣凄切,不远处有巡夜的侍卫行过。十一娘对王府的路似乎比她还熟,拉着她的手,七拐八绕,见缝插针,避开一队又一队的侍卫,来到后墙根下,揽住她的腰,纵身一跃,出了王府。
十一娘轻功极好,连不懂武功的赵晚词也看得出来。毕竟是飞贼,轻功是吃饭的本钱。
暗处拴着一匹马,十一娘解开缰绳,抱她上马。两人共乘一骑,马儿放开四蹄,在夜色中疾驰如飞。马蹄裹了布,听不见什么声响,鲁王府很快便被甩在身后,仅能看见灯火点点和庞大的轮廓。
赵晚词自从十六岁与宋允初成婚,从京城来到济南,这场身不由己,苦不堪言的恶婚姻便像一副黄金枷锁,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日日夜夜都是噩梦。
逃出来了,终于逃出来了。
赵晚词呼吸急促,一颗心狂跳不止。十一娘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往后挪了挪,似乎不想与她靠得太近,道:“晚词,你在发抖。”
“姐姐,真不知怎么谢你。”赵晚词声音也在抖。
从来没有什么树灵,宋允初自焚的衣服,挂在梁上的死老鼠,都是十一娘做的手脚,向宋允初进言的道士也是被她买通的。
若不是她装神弄鬼,暗中相助,赵晚词早已被绝望淹没。三年来,谢她无数次,每一次都发自肺腑。
十一娘弯起唇角,道:“你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我是浪迹天涯的飞贼,我们两个相识是莫大的缘分。我早已当你是亲妹子一般,何必如此见外。”
她声音甜美,言语温软,在这茫茫无依,前途莫测的还魂夜里有抚慰人心的奇效。
两旁树影疾退,习习凉风迎面而来,她身上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飘散在风中,馥郁旖旎。
赵晚词镇定下来,隐约感觉她圈着自己的手臂坚硬,不似一般的女子柔软,心想常年习武的人,肌肉紧实,果然不同。
半个多时辰后,行至进香河畔,河面上泊着一只客船,船头系着风灯,灯下坐着一名渔夫打扮的男子。见她们来了,男子站起身。
十一娘勒住马,带着她上船,介绍道:“这是舍弟,吕无病。”
吕无病向赵晚词抱拳一揖,他个头不及十一娘高,浓眉大眼,蓄着胡须,看起来倒比十一娘年纪大。赵晚词其实并未见过十一娘的模样,仅凭言行举止,穿着打扮猜测她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
赵晚词还礼道:“更深露重,麻烦吕公子在此等候多时,实属罪过。”
吕无病忙道:“姑娘言重了。”
“不必与他客气。”十一娘对赵晚词道:“先在这里歇一会儿,天亮再出城。”
吕无病打起半旧的蓝染布帘子,赵晚词和十一娘进了船舱,分坐在两条长凳上,中间隔着一张黑漆方桌,桌上摆着四色糕点,盛在一套花鸟纹白瓷碟中。
十一娘沏了杯茶,递给她道:“渴了罢?”
从昨晚服下龟息散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赵晚词又渴又饿,接过茶道了声谢。茶汤澄碧,是一旗一枪的头采银针,香气扑鼻。赵晚词吃了两口,夹了块半透明的玫瑰糕,花瓣纹理凝固其中,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只有平阴的采月坊做得出这样的味道。
连吃了几块,方问道:“姐姐从平阴来的?”
十一娘行走四方,每次来看她都会带一点外地的小吃零嘴,她对味道很敏感,尝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十一娘道:“我是从保定府来的,经过平阴,想起上回你说这家的玫瑰糕好吃,便买了一点。”
赵晚词心头一热,眼圈微红,道:“除了我爹,再没有人像姐姐这样待我好。”
十一娘笑了笑,打开一坛酒,倒在碗里慢慢吃着。她双目晶晶,在灯光中流转,虽然脸被面具遮住,看不见表情,赵晚词能感觉到她也很高兴。
“我敬姐姐一杯罢。”
十一娘看她片刻,将酒坛递给她。她也倒了一碗,站起身与她碰了一下,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酒是烈酒,辣得她满脸通红,咳个不停,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了。
十一娘替她拍着背,好笑道:“你原来不会喝,逞什么能?”
赵晚词借着这股难受的酒劲,抱住她的腰,埋首哭了起来。十一娘身子一僵,抬起手像是要推开她,终究轻轻地落在她发上。
赵晚词越哭越大声,似要把这五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往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没有人欺负你。”十一娘抚着她的发,无限怜惜。
赵晚词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望进她阒黑的眼睛,道:“姐姐,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过去没有问过她,因为倘若有目的,也只有到这时,她落在她手里,才会说实话。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赵晚词相信不会比留在鲁王府更坏。
四目相对,十一娘拨开她黏在额头的湿发,眼中一闪而过的不知是什么,侧头看向别处,道:“我有一个亲妹妹,与你一样遇人不淑。然而那时我只忙于自己的事,对她疏于关照,直到她寻了短见,我才知道她活得那样痛苦。这些年来,我常常想,倘若那时我多关心她一点,或许就能救她一命。”
赵晚词听得心酸,将她抱得更紧,道:“姐姐不必自责,千错万错,都是男人的错。”
她比十一娘矮一头,脑袋刚好贴着她胸口,许是太瘦了,这里也感觉不到起伏。
“不管怎么说,我难辞其咎。”十一娘垂下眼睑,倒吸一口凉气,道:“松手,我身上有伤。”
赵晚词忙松开手,道:“抱歉,我不知道,严重么?”
十一娘摇摇头,低头理了理衣衫,忽笑道:“你和太子很熟么?”
赵晚词知道她是听了宋允初的话才这么问,道:“宋允初瞎说的,我和太子根本没见过几次,宋允初一向嫉妒太子,总是疑神疑鬼的。”
十一娘道:“那你还有没有想见的人?”
赵晚词望着桌上的酒碗,沉默片刻,摇头道:“没有了。”
十一娘若有所思,端起酒碗,并不往嘴边送,食指指腹摩挲着碗沿,只一下便止住了这个动作,看了她一眼,道:“你当真要跟着我?”
之前在鲁王府,她问过赵晚词出去后有何打算,赵晚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自保都是难事,能有什么打算?便说想跟着她云游四方。
她当时答应得爽快,这会儿又问,赵晚词想只怕是有什么顾虑,不方便带着自己了,忙道:“姐姐若是不方便,择一僻静之地放下我即可。”
十一娘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喝了几口酒,站起身走到角落里,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一封信走回来道:“送给你的。”
第四章
瞒天计
信封上没有字,也没有封口,赵晚词好奇地抽出里面的一张纸,打开一看,竟是一张乡试浮票!
浮票的主人名叫范宣,是保定府金坡镇的一名秀才。
赵晚词诧异道:“姐姐,这浮票从何而来?你又为何给我?”
十一娘道:“保定府三个月前发大水,金坡镇首当其冲,几乎不剩活口。我当时就在金坡镇附近,这名叫范宣的秀才被洪水冲到我门前,已经断了气。我在他身上找到这张浮票,想着对你有用,便留了下来。”
“对我有用?”赵晚词眼神迷茫,道:“姐姐,你什么意思?”
“晚词。”她唤她的名字,语重心长,伸手搭在她肩上,徐徐道:“我是江湖中人,走南闯北,居无定处,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你不嫌弃,想跟着我,我自是愿意的,但令尊是一代名儒,你出身名门,满腹才学,如此岂非埋没了?你也说过,最快活的时候就是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既然如此,何必委屈自己?范宣的家人我已调查过,都不在世了,你拿着这张浮票,去参加科举,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取功名。”
自古以来,官场都是男人的天下,女扮男装,瞒天过海,参加科举,从男人的名利场中分一杯羹,十一娘这番打算无疑是惊世骇俗。
偏偏无独有偶,赵晚词年少时也曾想过,可是她万没想到十一娘会劝她这么做,瞠目结舌半晌,道:“姐姐,这是欺君之罪!弄不好,连你也会受牵连的。”
十一娘目光坚定,毫无畏惧,道:“只要你愿意,我带你去找神医钱鬼手,替你换一张脸,不会有人发现的!”
赵晚词金蝉脱壳,正需一个新身份,十一娘计划周全,她曾经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忽然间变得似乎触手可及,孰能不心动?
然而心动归心动,兹事体大,赵晚词不得不慎重。
她望着十一娘,心中五味杂陈,良久道:“姐姐,你让我好好想想。”
十一娘点点头,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套衣服,放在榻上,道:“我们先去保定府,你把衣服换了,路上方便些。”说完,便走了出去。
赵晚词脱下身上的华服首饰,换上绛红纱裤和蓝绸圆领袍,尺寸刚好,都是崭新的。系上腰带,她熟练地挽了一个男子的发髻,戴上帽子,拿着那张浮票,坐在船尾发呆。
夜色凄迷,河面水汽缥缈,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弯弯细细的一钩,勾断纤云弄巧。万籁俱寂中,唯有钟罄之音杳杳荡荡。赵晚词想起来附近有一座衔草寺,据说是灵岩寺的退堂方丈率徒修建的,香火极旺。
举头三尺有神明,果真如此,像宋允初那样的人,为何还能逍遥快活?
或许佛祖也觉得他没错,毕竟他打的是自己的女人。
她是逃出来了,可是她受的欺辱就这么算了?
不这么算了,又能怎么样呢?赵晚词哂笑。
天潢贵胄,生来高人一等,别说打人,就是杀人,只要皇上护着他,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她能逃出来,已经是万幸,识相点,想想自己的出路罢。
她不会武功,身份又见不得人,跟着十一娘行走江湖确实不太方便。她不缺钱,不必为生计发愁,要求平平安安,最好就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在她并不多的选择中,这无疑是最理智的一种。
赵晚词收起那张浮票,倚着身后的桅杆闭上眼睛。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脚边,她睁眼一看,是一只灰白色的蛾子。抬头望向系在桅杆上的那盏羊角灯,因是在野外水泽,入秋了还有虫子,零零星星聚拢在光晕中,像是预感命不久矣,格外奋力地闪动着翅膀。
她看得专注,四周俱是黑暗,灯光自上而下将她笼罩,她仿佛浮在夜色中的一个人。十一娘站在船头,安静地望着她出神。
将近五更天时,东方泛起一层鱼肚白,船裁开水面,穿过一个又一个桥洞,悠悠向城外行去。桥身垂下的绿萝在风中拂动,似挽留行船的手。
出了城,视野便开阔起来,举目望去,汤汤水面上船帆点点,两岸青山连绵,俱笼罩在淡薄乳白的晨雾中。船轻行得飞快,不多时便超过了几只大船。赵晚词恐被其他船上的人认出来,进了船舱。
十一娘让吕无病送热水给她梳洗,自己在另一间梳洗过了,走到她这里。赵晚词见她换了身玉白宝蓝实地纱长衫,依旧是高高的领口,只露出一点雪白的肌肤,腰间系着松绿巾子,头上只斜插着一根白玉簪,十分清爽,手上仍然戴着手套,只是换了一副天青缎的。
“这会儿济南府的乡绅富豪们都忙着祭拜你呢。”
赵晚词闻言一笑,不禁想到消息传到京城,可会有人为自己难过?
目光飞出窗户,落在河面漂浮的水藻上,随波逐流,起起伏伏,半点不由己。
“姐姐,你去过京城么?”
“去过,怎么了?”
赵晚词欲言又止,拿起小几上的一盒棋子,道:“没什么,我们下棋罢。”
十一娘棋力不错,陪她周旋了一下午,晚饭就在船上吃了些,夜里也歇在船上。
赵晚词与宋允初关系恶劣,宋允初又喜怒无常,头几年时常深更半夜发疯作践她。
后来虽然被十一娘吓得不敢来了,赵晚词依然睡不好,一点细微的动静便能叫她心惊胆颤,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