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阮郎不归【完结】
时间:2023-05-15 23:09:23

  赵晚词睁开眼,天还没亮,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风吹得窗纸霍铎霍铎价响。
  她坐起身,打开窗户,只见明月高悬,水天苍茫一色,船在走,月也在走,看起来倒像是一幅静止的画。
  梦中话语犹在耳畔,不是别人,是年少时的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如今被恶婚姻消磨了志气,她就像阴湿洞穴里一把锈迹斑斑的剑,锋芒不再。
  这正是恶婚姻的可怕之处!哪怕不要你的命,也要你的精气,一天天,一年年地把你腐蚀。某日忽忆少年事,竟觉得恍如隔世。
  再睡不着了,赵晚词下床点起灯,欲拿本书看,忽听见吱呀一声,是隔壁开门的声音。
  犹豫一会儿,赵晚词穿了衣服走出船舱,见十一娘坐在船头,悄悄地走过去。她穿着月白软缎睡鞋,脚步声极轻,十一娘还是听见了,转过头来,看她长发垂在脸侧,衬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像黑土地里开出来的兰花。
  “你也睡不着?”
  赵晚词点点头,拉了条小杌子在她旁边坐下,见她脚边放着一坛酒,手里拿着一只金杯,原来是在饮酒。
  “姐姐,我想好了,我们去找钱神医罢。现在去,应该还能赶得上明年的乡试。”
  十一娘眼睛一亮,放下酒盏,又带着几分顾虑道:“晚词,这些天我也仔细想过,即便换了张脸,毕竟是女扮男装,风险总是有的。你当真愿意冒险?”
  赵晚词并不是天真的小姑娘,失败的婚姻,糟糕的男人有时会令一个女人迅速成长。说到这件事的风险,在她看来,被人发现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正来自眼前的恩人。
  她待自己是很好,可毕竟不是亲姐妹,三年来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她这份情意从何而来?又为何极力鼓动自己去应试做官?
  冷静地想想看,她是飞贼,若在官府有了内应,行事岂不更加便宜?且她知道自己是女子,一旦功名加身,这便是一辈子的把柄。
  过去三年,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神秘莫测,赵晚词并不了解她的为人,所以也不敢贸然答应。这几日相处下来,或许她在演戏,但赵晚词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没有恶意。
  “姐姐,你是女中豪杰,敢想敢做。我虽不会武功,但也不是胆小如鼠的窝囊废,至少曾经不是。”
  说完这话,她兀自觉得心跳加速,拿起地上的酒盏倒酒,十一娘欲拦又止。
  知道她爱吃烈酒,赵晚词这次谨慎地闻了闻,酒香中透着一股清甜,是桂花酿,方才一饮而尽,道:“五年前,我也想过和他们一样去做官,可是家父断不会答应的,就算他答应,我也不敢。他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我怎么能连累他。现在我死过一次了,再没什么好怕的,只求将来死而无憾。”
  十一娘望着她,眼中潜流涌动,拿起酒坛替她斟满,与她碰杯,笑道:“那我便祝妹妹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了。”
  “承姐姐吉言。”赵晚词也笑,吃了这一杯,道:“对了,姐姐,不知这位钱神医替人易容要多少银两?”
  离开王府前,她从娘家拿了十根金条给十一娘做日后之需,但想替人易容不同于一般的治病,必然出价不菲。
  十一娘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与钱神医有些交情,花不了多少钱的。”
  “真的么?”赵晚词生怕她瞒着自己贴钱。
  “不骗你,钱神医潜心研究医术,淡泊名利,全然是看在我与他的交情,才答应做这种事的。”
  知道她神通广大,赵晚词闻言安下心。拿定了主意,虽然前路不好走,人却感到一阵轻松。四周江流宛转,两人说着闲话,赵晚词不知不觉吃了几杯,雪白的脸上透出春色,澹澹月华下,十分娇艳。
  十一娘凝睇不语,忽而一笑。
  这一笑委实叫人如沐春风,浑身泛起一层融融暖意,赵晚词怔怔地看着她,口齿有些不清道:“姐姐笑什么?”
  十一娘垂下眼眸,道:“没什么,想起过去的一些傻事。”
  “什么傻事?”赵晚词很感兴趣,身子一倾,脸几乎贴上她的面具。
  淡云遮月,掩去了一半的明光,眼前眉目如烟笼,鼻砌琼脂,丰润红唇散发着别样的酒香,丝丝逸入鼻中。十一娘眸色微黯,抿了抿唇,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开一些,道:“不可说。”
  赵晚词道:“我不告诉别人。”
  “那也不行。”十一娘拿走她手中的酒杯,道:“你酒多了,回去睡罢。”
  赵晚词撇了撇嘴,站起身道:“姐姐你也早点睡。”
  待她离去,月色又明,十一娘松了松衣领,散去几分燥热,举起那只在她素手香唇间走过的金杯,轻轻呷了一口。
第七章
  菊花饼
  神医钱鬼手真名钱恕,常年云游在外,本是个行踪不定的高人,但因保定府之前闹瘟疫,现在保定府附近的安源县坐诊。
  这日赶到保定府,已是黄昏时分。保定府有四门四关,北关是京师孔道,西关是江南通途,南关是漕运码头,他们换了马车,自东关入。此处地势低洼,想来是深受洪灾之苦,随处可见被冲垮的断垣颓壁和搭建了一半的屋子。
  本该热闹繁忙的秋收时节,却是一派凄凉景象,纵然朝廷免赋,百姓今年还是不好过。
  赵晚词看着车窗外,甚是唏嘘。
  她今日并未做男装打扮,穿着荷花色品月镶袖衫,下面露出白绣裙裾,一点儿宝蓝缀珠的鞋尖,头上只挽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平髻,斜插着银镂花发梳。衣服头饰都是十一娘昨晚拿给她的,她浑不在意,有什么便穿什么。
  十一娘端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
  马车颠簸,发梳反射出的光斑在十一娘颈间跳动,赵晚词目光被吸引,盯着她包裹严实的颈子,心中奇怪,她为何连脖子双手都不愿意给人看,哪怕是同为女子的自己。
  十一娘警觉地睁开眼,对上她来不及收回的好奇目光,想说点什么分散她的思绪,便随口问道:“你之前来过保定么?”
  赵晚词点点头,道:“五年前我和先君从京城迁往济南,经过这里,逗留了几日。”
  彼时正值盛夏,她和宋允初成亲不久,已经满心厌恶,保定知府还邀请他们去府上赏莲。就在那府上,宋允初收用了一个舞姬,一并带去了济南。
  见她面色阴郁,十一娘知道她又想起过去的糟心事,道:“你可知保定府最出名的是什么?”
  赵晚词摇了摇头,十一娘道:“是萝卜,有一苏州人听说保定萝卜最大,便前往观摩。正好有一保定人听说苏州桥最高,亦前往观之。两人在路上相遇,互诉企慕之意。苏州人说,既如此,兄也不必远道跋涉了,弟说与你听就是了。去年六月初三,一人从桥上失足堕河,至今年六月初三,还未曾到水,你说高也不高?”
  “保定人道,承蒙指教,果然高绝。足下要看敝处萝卜,也不消去了,明年此时,自然长过你们苏州来了。”
  赵晚词还没听完已经笑了,听完更是靠在软垫上笑个不住,心里知道她在哄自己,鼻尖酸酸的,强忍住涨满眼眶的泪意。
  十一娘转过头,对驾车的吕无病道:“先找客栈住下罢,明早再去拜访钱大夫。”
  马车在东皋客栈门前停下,赵晚词戴上帷帽和十一娘下了车。这家客栈占了一大片地方,门前像京城的酒店一样结有彩楼,里面富丽堂皇,生意却很冷清。十一娘要三间上房,掌柜说上房原本是一两银子一天,现在瘟疫刚过去,客人少,只要七百文钱,言语间一副让他们占了大便宜的口气。
  这一路上,赵晚词见十一娘衣食住行都很讲究,不太像是为了照顾自己,像是她本身的习惯。赵晚词对江湖并不了解,但看话本子里有些江湖人士也出身富贵,心想或许十一娘本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家里遭了变故,亦或是给她安排了不如意的婚事,她便出来做飞贼了。
  在客栈用过晚饭,十一娘陪赵晚词出去走走。天色已黑,街上灯烛荧煌,照得处处光鲜亮丽,破落都隐蔽在黑暗中,看起来倒比白天繁华了几分。
  前面有家绒线铺子,赵晚词道:“姐姐,我去买点绒线。”
  十一娘见里面挤挤挨挨都是妇人,道:“你去罢,我去那边的茶棚等你。”
  赵晚词买好绒线出来,展眼看见对面店铺的招牌——刘家油饼店,五个字遒劲有力,风骨毕露,当下愣住了,半晌鬼使神差地走上前。
  “姑娘,小店刚出炉的菊花饼,尝尝罢!”一个穿布衣的小伙儿,大约是伙计,堆起笑脸招呼道。
  赵晚词道:“你们这招牌上的字是谁写的?”
  “您说这字啊……”小伙儿抬起头,看着自家的招牌,得意道:“是刑部侍郎章大人亲笔为小店题的!”
  章大人,果然是他。
  赵晚词僵在那里,听小伙儿倒豆子似地往外道:“客官您是外地来的罢?您有所不知啊,小店这位置好,先前那狗官何用藩抢了我们家的店,给他姨太太家的兄弟开酒楼,还打伤了我家老爷子。我们一家断了生计,有冤没处诉,幸亏来了章大人主持公道,把那恶贯满盈的狗官送上了刑场,帮我们把店要了回来。”说罢,一个劲儿地夸赞章衡,看那架势简直要给章衡立长生祠,直到有人进来买饼,才截住话头。
  赵晚词怔怔地听了这半日,心震荡着,鼓胀起来,旧辰光随着这个不愿提起的人呼之欲出。不能想,想不得,她反复几个深呼吸,将那股酸涩气息压下去,买了几块菊花饼,捧在手里热乎乎的,去茶棚找十一娘。
  十一娘看见她手里的纸袋,上面有刘家油饼店的字样,笑道:“这家饼做得不错,上次想带给你尝尝,又怕路上坏了。”
  赵晚词想他帮人家要回了店,题了匾,店主少不得送他些饼,他应该也吃过罢。
  她拈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着,细意品尝,仿佛这面粉猪油,白糖菊花和成的饼里有千百般滋味,生怕忽略了哪一种。
  “香酥可口,确实不错。”
  她声音低哑,引来十一娘一瞟,隔着轻纱,看不清她的神情。夜里风凉,坐了一会儿,雨丝飘然而至,淅淅沥沥,寒气一发重了。立马就有几个卖伞的,土行孙似地冒出来,四处招揽生意。十一娘用二十文钱买了一把,撑在手里和赵晚词往客栈走。
  两人都不说话,显得异常沉默,只听见风吹得两旁旌旗翻飞,轰隆轰隆,天际传来几声闷响,小贩们都忙着收摊,转眼间街上人便稀了。
  到了客栈,十一娘随她走进房间,将收起来的伞靠在门边,道:“晚词,你怎么了?”
  赵晚词在罗汉榻上坐下,摇了摇头,极力忍住喉间的哽塞,道:“没什么,姐姐去休息罢。”
  十一娘走上前,摘下她的帷帽,她偏过脸,灯光下眼眶泛红,睫毛上沾着莹莹泪珠。
  十一娘怔了怔,在她身旁坐下,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赵晚词叫她温声细语一问,一发忍不住,低头揉着手帕,肩头颤动,道:“姐姐,为何他宋允初要娶,我便要嫁?难道我是个物件儿,没有自己的主意?这五年来我一事无成,白白浪费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都赶不上了!”说着泪涌如泉,顺着腮往下淌。
  十一娘替她擦拭,眼中流过痛惜之色,道:“晚词,一帆风顺的人毕竟是少数,以你的天分,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姐姐……”赵晚词看着她,心里又酸又热,泪水更加泛滥,忽扑入她怀中,哽咽道:“幸好还有你,否则我当真活不下去了。每次看见他,我都想要他的命,那日他刚服过五石散,桌上有一把刀,就在我手边,我差点拿起来杀了他。我想着姐姐会来带我走,杀了他我也活不成,犯不着,我犯不着为了他毁了自己。”
  说着说着泣不成声,涕泪纵横,孱弱的身子抖得像料峭寒风中一片伶仃的树叶。
  十一娘低头看着她额头那道浅红色的疤,咬了咬牙,转头看向窗外,眼色沉郁。一道闪电划过,疑似错觉,三年前那一幕在瞬间的亮光中重现。他心脏骤缩,一只手抚着她的背,道:“不错,将来的好日子还长,犯不着为了一个畜生毁了自己。”
  安慰许久,怀中人平静下来,但见玉容寂寞,粉面融光,手指轻抚,感觉不到那份嫩滑,不免遗憾。
  “早点睡罢,别胡思乱想。”
  赵晚词点点头,待她去了,望着桌上那袋没吃完的饼发呆,须臾长嗟了一声。
  这世间的人情事物原本最怕比较,没有比较,便不知好坏优劣,犹能混沌度日。所以不能去想章衡,风光的他如一面镜子,会把她的落魄照得过分清楚。
  梳洗一番,赵晚词就着一盏灯火坐在床上看书,潇潇雨声渐止,咚——咚!咚!三下长短不一的梆子声沿着街道过去,已是三更了。
  那祸水,现在也不知在做什么。
第八章
  朱颜改
  次日早起,三人驱车前往安源县,来到钱鬼手坐诊的医馆。这是一座三进院落,前前后后有几十间屋子,盖得十分气派,原是前任安源县令的私宅,因前段时间病人太多,官府便把这座被罚没的宅子给做了医馆。
  吕无病上前投了名帖,不一会儿便有一名童子出来,脆生生道:“家师请三位进去。”
  天气和暖,院子里药香扑鼻,一块块笸箩上晒着各种草药,一名脸庞清癯,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穿着靛蓝色松江棉布道袍站在阳光下,低头查看着笸箩里的草药。
  十一娘道:“钱大夫,您老近日忙也不忙?”
  钱恕定睛看了看她,笑道:“这半个多月清闲得很,吕姑娘,你这一向可好?”
  十一娘道:“托您的福,我很好,只是李妹妹的事要烦请您多多费心了。”
  赵晚词福了一福,道:“久闻钱大夫妙手回春,医术精湛,是在世华佗,今日一见,果真是仙风道骨,不同凡响。”
  钱恕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听说她姓李,父母得罪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飞鹏帮,俱遭毒手,为了躲避追杀,方才想换一张脸。医者仁心,不免有几分怜惜,道:“姑娘不必恭维我,救死扶伤是鄙人的本分。何况是……吕姑娘所托,鄙人自当尽力。”
  让到厅上,分宾主坐定。童子端上茶来,寒暄几句,钱恕切入正题,道:“李姑娘,你想要一张什么样儿的脸?”
  赵晚词道:“不要好看的,也不要难看的,普通一点就好。”
  为免有人替考,乡试浮票上都有容貌描述,范宣的容貌描述只有四个字:面白无须。这倒是很方便赵晚词女扮男装,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十一娘有心在那么多被淹死的人中挑中了这个叫范宣的秀才。
  十一娘道:“虽然容貌并不重要,但你毕竟是姑娘家,好看一点自己也欢喜。”
  吕无病道:“就是,姑娘本来花容月貌,若是换了张普普通通的脸,以后每天看了心里不难受么?”
  赵晚词不作声,她又不是什么看破红尘的高人,哪能真的不在乎容貌?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美丑也是一个道理,由丑变美自然是件高兴的事,由美变丑可就不是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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