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也翘起唇角,带着几分讥诮的神色,道:“平泰,莫非令尊不知早在嘉佑二十五年,圣上便下旨除非圣节,严禁提点刑狱,监察官员招妓嫖娼?”
前朝从未有过禁娼令,以至于全国各地行院日渐增多,官妓、营妓、家妓、私娼、暗娼数目可观,南直隶更是妓馆林立。嫖娼者多为达官贵人,富商大贾,风月场上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做出多少伤风败俗的丑事。
今上是一代明君,不能容忍此种风气盛行,遂从刑狱,监察官员着手,下令禁娼。然而严查了一段时间,也就松懈了。毕竟圣上日理万机,哪能时刻紧盯着官员们的私事。平父将将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章衡不提这话,大家都想不起来。
一想起来,可就麻烦了。
朱海通仿佛醍醐灌顶,兴奋道:“平泰,你爹身为都察院长官带头违禁,有负皇恩,赶明儿让我爹参他一本,看他怎么说!”
平泰心知这事虽不算大,但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后果难料,登时慌了神,极力辩解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吴芳儿是……是我点的,跟我爹没有关系!”
几个和他不对付的学生幸灾乐祸道:“有没有关系,圣上自会派人查明,用不着你多说。”
平泰急得满头是汗,两只眼睛恨恨地盯着给自己下套的章衡,像是要剜下他的肉来。
章衡脸色淡漠,似乎不把这位二品大员家的公子当回事。蒋司业深深看章衡一眼,那眼神既担忧又无奈。
坐在章衡前面的一名学生这时开口,语气关切道:“平泰,你衣服脏了,若是不嫌弃,去我房中换一件罢?”
平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墨迹,皱眉道:“不必了。司业,请容学生回去换身衣服。”
蒋司业点点头,他便离开了。
朱海通睨了那名要借衣服给平泰的学生一眼,道:“家荃,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滋味如何?”
两个学生不厚道地笑起来,赵晚词将目光从章衡身上移开,打量起这名叫家荃的学生,只见他瘦削的脸庞,肤色略黑,五官端正,面对同学的奚落淡淡一笑,很温厚的样子。
蒋司业敲了敲桌子,道:“好了,诸位尚未步入朝堂,还当以学业为重。”将赵晚词的假身份介绍一番,她与众人见过礼,正好章衡后面有一张空桌,蒋司业便让她过去坐。
文竹替她摆上文房四宝和几本要用的书,然后退到外面和其他人的小厮一起候着。
第一堂课是书法,蒋司业从上回众人写的楷书《梁甫吟》中选出最好的三张装裱了挂在一面墙上,让众人观摩。
赵晚词一一看过去,分别是家荃,章衡,刘密所写,三人书法各有千秋,家荃古形翩翩,章衡力中藏棱,刘密细筋入骨。相比之下,赵晚词最喜欢刘密的字,站在他那张前看了一会儿,一人走过来道:“商英兄觉得正林的字怎么样?”
商英是赵晚词给自己取的表字,她见是家荃,也不知为何,许是觉得他配不上湘痕的缘故,心中不喜,面上笑道:“真正是垂露春光满,崩云骨气馀。我看比家荃兄的更胜一筹呢。”
家荃没想到她说话这样不客气,脸色一僵。恰好正主就在一旁,听见这话,拉着章衡走过来,笑道:“商英兄过奖了,我倒是更欣赏家荃的字呢。”
家荃笑了笑,道:“我的字终究不及二位。”
赵晚词看向章衡身边的少年,也是个小白脸,清亮又灵动的一双眸子嵌在他脸上,磁石一般吸引人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那双眼里便泛起柔波。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说不出是哪一种香,混杂的,和香铺里的味道很像。
赵晚词猜他就是黄嬷嬷见到的刘少掌柜,她还没有去香铺看看他生的怎个好模样,倒在这里遇上了。
刘密道:“我等都知道祭酒是书法大家,想必商英兄的书法也不俗,日后同窓砥砺,还望多多赐教。”
赵晚词也不谦虚,笑道:“好说好说。”
四人探讨书法,章衡鲜少开口,刘密性子较他活泼,言语风趣,又会察言观色,虽是才刚认识,却叫人没有多少生疏之感。
赵晚词说起卫夫人的楷书,刘密道:“日前我与丽泉偶然见一女子写的楷书,气韵天成,姿美形生,比我强呢。”
章衡并不表态,想起那日的嘲讽,眉眼间显出点不愉快。
赵晚词估摸着夸的就是自己,又因夸自己的人本身也是书法高手,更加欢喜,面上却是淡淡的。
家荃奇道:“竟有这等事,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谁?”
赵晚词闻言一惊,那扇子上有自己的落款,唯恐他们说出来多生事端,正要拿话岔过去,刘密道:“在沧州的一座寺庙墙壁上看见的,并不知道姓名。”
赵晚词松了口气,家荃又问:“你们连姓名都不知道,怎么肯定写字的人是个女子?”
刘密一时不知怎么圆谎,语塞住了。
章衡道:“我们离开寺庙时看见她了,大约是富家千金来寺庙游玩,我们也没有上前询问。”
刘密点点头,家荃这才不问了。赵晚词本以为他们会拿自己的名字大做文章,编出一段风流韵事,方显书生本色。
没想到他们倒替自己隐瞒,意外之余,很有几分感激,又不好表露。
中午教习和生员们都在蕴真斋用饭,分东西两厅。祭酒和司业毕竟身份不同,有仆人送饭菜到值房来,赵晚词则跟着父亲在房中用饭。倒不是她想与众不同,而是赵公不放心,吃饭不比上课,学生们年少风流,口没遮拦,饭桌上难免有些不宜叫一个姑娘家听见的话。
这厢父女二人安安静静地吃着饭,那厢学生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今日新来的同窗。
一人忽道:“你们知道么,祭酒有个独生女,还没许人家呢。”
第十三章
咏絮才(上)
四周众人一怔,有几个心思活络的立马眼睛亮了起来,最亮的便是朱海通。你道为何?原来国子监祭酒,监管学政,人脉极广,若能结为亲家,于将来仕途大有裨益。朱家世代武官,正需这样一门亲事。朱海通道:“看赵琴生的那个模样,料想赵小姐也是个美人罢。”一提到美人,大家更兴奋了,七嘴八舌,越说越没边儿。章衡和刘密坐在不远处的一桌,听着他们的话,刘密笑道:“依我看,他们几个都入不了祭酒的眼,鸡孵鸭蛋,瞎起劲。”章衡眼睑低垂,默不作声地喝着一碗二陈汤。刘密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调侃道:“丽泉才华横溢,人物俊美,又与赵小姐门当户对,若是你去求亲,祭酒十有八九会答应呢。”章衡笑道:“不敢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起小的时候,先君说他在祭酒的书房看见一首诗。陌上花开照版扉,鸳湖水涨绿波肥。班骓雪后迟迟去,油璧风前缓缓归。你觉得这首诗作得如何?”刘密默念一遍,道:“形容既工,又复大雅,确是佳作,但不像是祭酒的手笔。”章衡道:“当然不是祭酒所作,是赵小姐,她当时只有十岁。”“十岁?”刘密吃惊不小,道:“那真正是奇才了,只可惜是个姑娘家。”章衡不以为然,道:“若如你我一般是个男儿郎,倒没意思了。”刘密失笑道:“说的是。”言谈间,对那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赵才女也好奇起来,又问:“你见过赵小姐么?”章衡摇了摇头,道:“祭酒这把年纪,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不百般呵护,哪能让她随便见人?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吃过饭,回到率性堂,趁着教习还没来,两人拿出棋盘棋子对弈。不一会儿,赵晚词也来了,和一个叫常云间的学生站在一旁观棋。走了三四十步,刘密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笑道:“商英兄,你要不要和丽泉过几招?”赵晚词巴不得这一声,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刘密站起身,让座给她,一边好心提醒道:“丽泉棋路多变,惯会出其不意,你要小心。”赵晚词自信满满,道:“除了我伯父,还没有人赢过我呢。”说着落下一枚白子。因她初来乍到,章衡…
四周众人一怔,有几个心思活络的立马眼睛亮了起来,最亮的便是朱海通。你道为何?原来国子监祭酒,监管学政,人脉极广,若能结为亲家,于将来仕途大有裨益。朱家世代武官,正需这样一门亲事。
朱海通道:“看赵琴生的那个模样,料想赵小姐也是个美人罢。”
一提到美人,大家更兴奋了,七嘴八舌,越说越没边儿。
章衡和刘密坐在不远处的一桌,听着他们的话,刘密笑道:“依我看,他们几个都入不了祭酒的眼,鸡孵鸭蛋,瞎起劲。”
章衡眼睑低垂,默不作声地喝着一碗二陈汤。
刘密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调侃道:“丽泉才华横溢,人物俊美,又与赵小姐门当户对,若是你去求亲,祭酒十有八九会答应呢。”
章衡笑道:“不敢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起小的时候,先君说他在祭酒的书房看见一首诗。陌上花开照版扉,鸳湖水涨绿波肥。班骓雪后迟迟去,油璧风前缓缓归。你觉得这首诗作得如何?”
刘密默念一遍,道:“形容既工,又复大雅,确是佳作,但不像是祭酒的手笔。”
章衡道:“当然不是祭酒所作,是赵小姐,她当时只有十岁。”
“十岁?”刘密吃惊不小,道:“那真正是奇才了,只可惜是个姑娘家。”
章衡不以为然,道:“若如你我一般是个男儿郎,倒没意思了。”
刘密失笑道:“说的是。”言谈间,对那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赵才女也好奇起来,又问:“你见过赵小姐么?”
章衡摇了摇头,道:“祭酒这把年纪,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不百般呵护,哪能让她随便见人?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吃过饭,回到率性堂,趁着教习还没来,两人拿出棋盘棋子对弈。不一会儿,赵晚词也来了,和一个叫常云间的学生站在一旁观棋。
走了三四十步,刘密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笑道:“商英兄,你要不要和丽泉过几招?”
赵晚词巴不得这一声,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刘密站起身,让座给她,一边好心提醒道:“丽泉棋路多变,惯会出其不意,你要小心。”
赵晚词自信满满,道:“除了我伯父,还没有人赢过我呢。”说着落下一枚白子。
因她初来乍到,章衡原想让着些,闻言只当是个高手,也就不让了。不想走了二十多步,白子便气数散尽,溃不成军。
赵晚词望着棋局,神情费解。
章衡不禁笑道:“除了祭酒,你过去都和哪些人下棋?”
她一个闺阁小姐,又没有兄弟姐妹,能和哪些人下棋?左不过是别家的小姐们,还有孙家大少爷。这几位都不是什么高手,她便成了矮子里的将军,自以为别人也不过如此。
殊不知天大地大,外面高手如林。赵晚词抬头见他们都在笑,知道自己做了井底之蛙,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回到座位。
章衡丝毫不觉得过意不去,还是刘密安慰她道:“商英兄,你别在意,丽泉棋艺高超,连王教习还输给过他呢。”
赵晚词小姐脾气上来,任他再三好言相劝,都不理不睬。刘密也无可奈何,由她自个儿闷闷不乐。
散学后,赵公见女儿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回到家不吃晚饭便回房了,有些放心不下,处理完公事,往后院走去。赵晚词住在后院的一座三层小楼,小楼临水,水边杨柳依依,甚是清幽。
门上有赵公题匾,名曰:琅嬛阁。此时她正眉头紧锁,坐在柳荫下的莲花纹石凳上,衣服也没换,还是那副书生打扮,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的棋局。绣雨站在一旁,见赵公来了,道个万福,便去泡茶。
赵晚词撅着嘴,也不理父亲。
赵公看了两眼棋局,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道:“这是你和别人下的棋?”
赵晚词道:“都怪您骗我,说我的棋已经下得很好了,结果我连章衡都下不过,惹得大家都笑话我。”
赵公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温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下棋原本不是女儿家的专长,和其他女孩儿相比,你确实已经下得很好了。何况章衡天资聪颖,是高手中的高手,输给他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赵晚词道:“爹,话不是这等说,自古以来女国手也不是没有。章衡未必比我聪慧,只不过他常在外面走动,见多识广,对敌经验丰富,自然强些。我如今知道自己的不足,假以时日,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赵公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听了这话,满心欢喜,道:“我儿冰雪聪明,为父相信你一定能赢章衡。”
却说平泰回家,鼓足勇气将自己捅的篓子告诉父亲平高望。平高望听罢,气得脸色铁青,从座椅上站起,指着他恨声骂道:“孽障,你可知为父这个位置多少人眼红,你还不知检点,在外面惹是生非,胡说八道,你是不是害死我才甘心!”
平泰委屈道:“孩儿自然是指望父亲好,要不是章衡那厮多话,也不至于此!”
平高望道:“蠢材,你还有脸说这话!我只盼望你能有章衡一半,省去我多少闲心!”
平泰原本就和章衡不对付,见父亲一味抬高章衡而贬低自己,一发怀恨在心。
次日朝中果真有人检举新任左都御史嫖娼之事,平高望昨晚命人连夜给吴芳儿伪造脱籍文书,又在天子面前巧言令色,力证清白。天子派人调查此事,得知吴芳儿早已脱籍,只得从轻发落,将平高望训斥一通,罚俸半年了事。
过了几日,孙尚书有事来国子监寻赵公,经过率性堂,看见一名生员从垂花门走出来,那模样分明就是赵晚词,当下愣住了。
赵晚词也看见了他,笑吟吟地上前行礼,道:“侄儿给孙伯请安。”
蒋司业在旁,恐孙尚书不明白,道:“孙大人,赵琴是前几日刚入学的。”
孙尚书捻了捻颌下的一缕长须,会心一笑,道:“贤侄在这里读书,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早该来看看你。”
赵晚词道:“世伯公务繁忙,怎好因为这点小事打搅您?”
孙尚书道:“难怪湘痕这几日对我似有埋怨之意,敢情是知道你如愿以偿,心下不平呢。”
赵晚词抿着嘴一笑,孙尚书又抬高声音,道:“今日天气和暖,春光甚好,最宜吟诗作对。蒋司业,你把大家都叫出来,待会儿我出几道题考考大家。”
蒋司业心知这是又要给赵晚词出风头的机会,点头答应了。
第十四章
咏絮才(下)
国子监东南角有一片桃花开得烂漫,与率性堂只隔着一个藏书阁,蒋司业便叫人在那里摆设桌椅,笔墨伺候。众生齐聚桃林,皆是青衫飘飘,乌发飞扬,远远看去,正是花红人少,意态风流,浑似李公麟的一幅大画,做成了长屏风。知道是吏部尚书要来,大家不得不当回事,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猜测孙尚书会出什么题。唯独章衡不言不语,兀自坐在一株桃树下看书。赵晚词自从下棋输给他,便将他视作对手,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当下好奇他看的什么书,便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见那书上如是写道:支解手臂,脚腿,各量别计,仍各写相去尸远近。却随其所解肢体与尸相凑,提捧首与项相凑,围量分寸。一般系刃物斫落。若项下皮肉卷凸,两肩井耸,系生前斫落;皮肉不卷凸,两肩井不耸,系死后斫落。赵晚词看得骇然色变,心道又是尸首,又是肢解,还拼拼凑凑,好不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