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密三个月前去河南办差,应该已经回来了。
那边说得热热闹闹,他这边思绪纷纷,半点也不寂寞,直到章衍叫他:“六哥,父亲回来了,叫我们过去呢。”
章衡回过神,起身披上鹤氅,和他去见安国公。
“六哥,我真羡慕你,一个人住在外面,清清静静的。听说太子提议重新推行吕大学士那一套新法,他一向看重你,真要斗起法来,孟相那边难保不会拿你开刀,你要多多小心啊。”
章衡不意他会对自己有这番叮嘱,怔了怔,不确定是否伯父亦或别人叫他这么说,也没有问,道:“多谢八弟提醒。”
觥筹交错,笙歌盈耳,闹了一下午,章衡也吃了不少酒,却清醒得很。回到家,天已尽黑了,廊下的红纱灯照出一片片的雪花,正是风添雪冷,雪趁风威,纷纷扬扬如柳絮乱飘。
进屋换下沾满酒气的大红缎衣,章衡穿了一身素色绸袍,坐在窗下听着沙沙落雪声,吃了一盅茶,骑马出门,往香铺去了。
刘母在铺子里,看见他来了,道:“小章大人,你找密儿么?他晚饭没吃便出去了。”
章衡道:“可有说去哪儿?”
刘母摇头,道:“昨日从大理寺回来便丢了魂儿似的,一整天不说话,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章衡道:“您莫担心,我去找他。”一转身,唇角笑意泄露在无人看见的阴影中。
正林,饶你如此聪慧机敏,也有被骗得失魂落魄的一日。他这样想着,当年被蒙在鼓里的郁闷不觉纾解了许多。
雪一发下得紧了,路上行人稀疏,前面灯火中一个青布酒望子漾在空中飘荡。
店里只有两三个客人,刘密坐在靠窗的一张桌旁自斟自饮,他亦是一身素服,脸色苍白如雪。章衡亲眼见他这样,心中那股得意荡然无存。他其实也不是真心恼刘密,他知道他替她隐瞒并没有错,错的是自己。
细想过去的点点滴滴,他对晚词的心意昭然若揭,却甘愿成人之美。虽然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自己毕竟赢得芳心,说来对他还有几分亏欠。而这份亏欠如今翻了百倍,沉似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事情到了这一步,章衡才发现自己无法面对刘密。他转身想走,刘密叫了他一声。
躲不过的,章衡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走到他对面坐下,带着几分沉痛开口道:“她的事,你几时知道的?”
这些年,他们来往如故,却都绝口不提她的事。她留下的回忆像密封于坛中的酒,在沉默中发酵,一朝提起后劲逼人。
“昨日回京,在值房的邸报上看见的。”刘密扭头看向窗外,擎杯的手微微发抖。
鲁王妃的死讯不过短短几行字,他乍一看只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定睛再看,字字如刀扎在心上。
“她才二十一岁,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即便生了病,王府也不缺名医,怎么就走了?”他喃喃道,满眼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瘦削的侧脸显出一条执拗的曲线。
章衡不忍看,垂眸斟了杯酒,道:“也许是很重的病,名医也束手无策,人有旦夕祸福,你早点放下,娶妻生子,伯父伯母也高兴。”
刘密目光一转,看住他道:“那你呢?”
风裹着雪花吹进来,扑在脸上,有点点冰冷的刺痛。头顶灯笼摇晃,杯中酒光澜澜,两人面色时明时暗。
沉默片刻,章衡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对不住她,倘若娶妻,于心难安。”
一样为她心折,只因她对他有情,所以他对她不住,这正是他们不同之处。
章衡话中深意,刘密听得明白,捏着酒盏,目光中的锐利在寒风中化作冷淡,吃了杯酒,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章衡陪他吃到半夜,满心愧疚几乎要溢出来,叮嘱他早点回去,起身先走了。
骑在马上,他安慰自己,这是要命的秘密,不告诉他也是为了他好。
别个客人早已离开,刘密独自坐了一会儿,见店主巴巴地看着自己,有口难开的样子,结了账离开。
雪满长街,两边粉妆楼阁,晕在一团团的光影儿中。这繁华京师,千门灯火,九衢风月,忽然间都变得了无生趣。刘密踩着积雪,一步步走到家中,满头满身的雪,脸颊眼圈都是红的。他目光涣散,不知冷也不知热。
刘母还在等他,迎上前,闻他浑身酒气,担忧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个朋友去世了。”说着这话,心中又是一痛,扶着门板站了片刻,才继续往里走。
刘母微微一惊,道:“哪个朋友?我认识么?”
“您不认识。”
刘母见他这样,料想是交情不错的,叹了声气,扶他到卧房躺下,道:“娘去煮碗醒酒汤给你。”
刘密摆手道:“我没事,母亲早点安歇罢。”
刘母还是去端了碗醒酒汤来,看着他喝下,安慰一番,拿了空碗离开。
刘密望着脚边的炭盆出神,他知道章衡说的不错,神女无心,自己又何必如此执着?早点娶妻生子,孝敬父母才是正道。但感情之事,哪有道理可言呢?
她若好好的,再过一两年,他兴许便放下了。如今她走了,走得这般突然,想是案狱经多了,他总觉得疑点重重。
思量再三,刘密决定去一趟济南府,看看她最后待过的地方也好。
第四十三章
东君信
本朝天子宽厚,极是体恤官员,各级衙门腊月二十便封印,直至正月二十才开印。京师离保定府并不远,腊月二十的下午,吕无病在巷口接着自己的好姐姐。他下了马,便问:“姑娘可好?”吕无病笑道:“好着呢,爷待会儿亲自数数,一根头发都不少。”十一娘道:“她近日都做些什么?情绪怎样?”
本朝天子宽厚,极是体恤官员,各级衙门腊月二十便封印,直至正月二十才开印。京师离保定府并不远,腊月二十的下午,吕无病在巷口接着自己的好姐姐。
他下了马,便问:“姑娘可好?”
吕无病笑道:“好着呢,爷待会儿亲自数数,一根头发都不少。”
十一娘道:“她近日都做些什么?情绪怎样?”
吕无病道:“姑娘脸上纱布未拆,眼睛看不见,小的怕她闷坏了,每日读书给她听。她听了倒也高兴,有说有笑的。”唯恐他不高兴,忙又补充道:“姑娘十分惦记您,问了好几遍您什么时候来呢!”
说完这话,眼前人果真露出一点笑意,吕无病心中哀叹:喜欢有夫之妇也就罢了,还偏偏是个王妃,真是冤孽。
钱恕正在廊下指挥徒弟搬运东西,十一娘与他见过礼,他道:“姑娘来得正好,再过两日,李姑娘脸上的纱布便能拆了,我也要离开这里去别处看看了。”
十一娘道:“这段时日有劳神医了,易容之事关乎李姑娘的性命,还望神医千万保密。”
钱恕道:“我省得,姑娘放心罢。”
十一娘拿出一个匣子递给他,道:“这本《金鉴秘要》乃旧唐孤本,家主说只有在神医手里才不负前人心血,神医切莫推辞。”
《金鉴秘要》是失传已久的医书,对行医之人而言是无价之宝。钱恕脸色惊愕,忍不住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真是旧唐孤本,满心欢喜,哪里还舍得推辞,暗叹对方好手段,道谢收下了。
厢房里炭火很足,晚词只穿着藕合缎薄棉长袄,坐在炕上玩七巧板。她脸上裹着纱布,缝隙间露出鼻孔和嘴巴,样子颇为滑稽。别人再三保证,总不及亲眼看见她安心,十一娘站在门边,一时没有出声。
她不知拼了个什么,来来回回地抚摸,动作间透着爱惜。十一娘悄悄走近,见她拼的是个戴蓑帽的渔翁儿,心中触动,她可是在重温留仙湖上那一场烟雨蒙蒙的旧梦?
那日不曾出现的赵琴,盒子里的糕点,所有他以为的巧合,其实都是眼前人的一片苦心。聪慧如她,早已洞悉他的心意,而她的心意,等他明白为时晚矣!
晚词闻到一阵幽香,道:“姐姐来了?”
十一娘伸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脸,道:“疼不疼?”
她笑道:“早就不疼了,钱大夫说过两日便能拆布了。姐姐事情办得顺利么?”
十一娘嗯了一声,道:“这渔翁儿拼得很像。”
“随手拼着玩罢了。”她将纸板搅乱,拼成一个规规矩矩的方形,道:“姐姐这次来待多久?”
“陪你过完元宵再走,我在城南租了一座宅子,拆了布便带你过去。”
在鲁王府时,虽然是个失宠的王妃,到了年下也有很多应酬,那些锦衣华服的命妇们大多知道她在王府的境况,眼神中透着同情,一转身便将她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晚词心知肚明,面上还要装作糊涂,郁结于胸,难受至极。
今年能与十一娘清清静静地过年,她喜出望外,拉着手说起置办年货的事,买桃符,金彩,五色纸钱,馈岁盘盒,说了一长串,又道:“我会写春联儿,剪窗花,这两样便不必买了,外头买的我也看不上。”
这兴高采烈的语气实在久违,章衡看着她,心想无论这条路多么难走,只要她欢喜,都无所谓。他深知她心高气傲,倘若知道他的身份,断然不肯接受他的帮助,他也不想做她的恩公,是以万万不能让她知道。
他笑道:“一切但凭小姐吩咐。此番经过宁州,有个姓濮的工匠,专工水磨竹器和木器,他娘子绣工极好,我让他们给你做了一双弓鞋和木屐,试试罢。”
晚词道:“是宁州濮仲谦么?”
“你也知道他?”
“湘痕姐姐有一双他做的木屐,爽滑滑的,很是别致,我一直想要呢。”
章衡是看章珮有一双,下雨下雪天穿,干净又好看,便想着给她也弄一双来。过去没送过她什么东西,这会儿看见好吃的,好玩的,恨不能都给她。
晚词看不见,他抬起她的腿,搁在膝头,帮她换鞋。她脚上穿着棉纱白袜,显出纤瘦玲珑的轮廓。章衡攥在手里,真个盈盈一握,似乎稍微用力便会折断。隔着手套,他也有点心荡神驰,忍不住在她脚心轻轻一挠。
晚词咯咯笑起来,他也笑了,按下心头那股痒意,替她穿上新鞋。
晚词下地走了走,十分舒适合脚,谢过他,便巴巴地盼起下雪来。
她这些日子行动离不得人,自从章衡来了,两个贴身伺候的小丫头和吕无病都闲了许多。吃饭布菜,端茶倒水,饭后牵着她散步,回房便读书给她听。他过去不晓得照顾一个人有这许多乐趣,到了拆布这日,还有些念念不舍,意犹未尽。
晚词徐徐睁开眼睛,镜中全然是另一张脸,过去的痕迹半点都寻不着,额头那道疤也消失了。
钱恕看着自己的杰作,不无得意道:“李姑娘,怎么样?莫说仇家,就是至亲见了你也认不出了。”
晚词只是发怔,章衡笑道:“钱大夫一双鬼手,果真名不虚传。”恭维几句,便叫吕无病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租的宅子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有六七间房,家具齐全,窗明几净,床帐被褥都是新的。还有一个服侍晚词的丫鬟,叫绛月。晚词不知她是何来历,只听十一娘说尽可放心。
朝东的一间房辟作书房,笔墨纸砚,四书五经早已准备妥当。
晚词站在门口,眼中酸涩,道:“姐姐这份恩情,当真叫我无以为报了。”
日光斜斜地照在她脸上,章衡看着,心中滋味难以名状。她做错了什么?非要更名易姓,改变容貌,才能谋得一条生路。
额头的伤疤没了,但只要留下伤疤的人还在,她永远好不了,这口气他也咽不下。
章衡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交织在一起,兼之面具遮掩,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须臾复又抬眸看她,眼中只是柔情,温声道:“我只当你是亲妹妹,休要再说这种生分的话。”
中午绛月做了饭,两人吃过,晚词换了男装,一道出去置办年货。街上卖古董的,卖年画的,卖腊肉腌鱼屠苏酒的,声声叫卖,不同于京师的纸醉金迷,有种粗俗质朴的热闹。两人买了许多东西,叫人用独轮车送到宅门前。
除夕这日一早下起了雪,小小的宅院里挂起一圈红纱灯,也有几分喜气。晚词穿着新木屐在院子里踩雪,章衡亲手把她写的对联贴在门上。
天上庆雪呈祥瑞,堂前旭日丽春光。
“姑娘这字真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吕无病凑过来夸赞一番,去厨房帮绛月烧火了。
第四十四章
思越人
自从决定去济南,刘密便有些急不可耐,仿佛那里有什么极重要的线索,去迟了便错过了。腊月二十,大理寺封了印,他便想动身,又不忍抛下父母在家冷冷清清地过年,延捱数日,过了年,对父母说要去泰安州查一桩案子,事态紧急,初二便要走。二老见他一心扑在公事上,也不好说什么,次日一早,望着他骑马去了。行至保定府,天色已晚,便在大悲阁附近寻了一家东皋客栈住下。饭罢推窗看去,那重檐歇山的阁子高有数十丈,点点灯火如同一条盘踞的游龙蛰伏在夜色中。天上星河灿烂,街上人烟稠密,正是佳节气象。忽闻一阵琵琶声自楼下传来,是《思越人》的调子,有女子婉转唱道:“紫府东风放夜时,步莲秾李伴人归。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香冉冉,梦依依。天涯寒尽减春衣。凤凰城阙知何处,寥落星河一雁飞。”
自从决定去济南,刘密便有些急不可耐,仿佛那里有什么极重要的线索,去迟了便错过了。腊月二十,大理寺封了印,他便想动身,又不忍抛下父母在家冷冷清清地过年,延捱数日,过了年,对父母说要去泰安州查一桩案子,事态紧急,初二便要走。
二老见他一心扑在公事上,也不好说什么,次日一早,望着他骑马去了。
行至保定府,天色已晚,便在大悲阁附近寻了一家东皋客栈住下。饭罢推窗看去,那重檐歇山的阁子高有数十丈,点点灯火如同一条盘踞的游龙蛰伏在夜色中。天上星河灿烂,街上人烟稠密,正是佳节气象。
忽闻一阵琵琶声自楼下传来,是《思越人》的调子,有女子婉转唱道:“紫府东风放夜时,步莲秾李伴人归。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
“香冉冉,梦依依。天涯寒尽减春衣。凤凰城阙知何处,寥落星河一雁飞。”
恍惚间,刘密想起嘉佑三十二年的事,那日是正月初四,他坐在香室里拣梅花,灶上烧着水,氤氲热气阗室。
晚词推门走进来,好奇地看着他,道:“正林,你在做什么?”
她穿着竹根青的暗花缎长袍,白生生的小脸,透过水汽看,像竹叶裹着的雪圆子,清甜软糯。
“我在做梅花香,你怎么来了?”
“原想找你下棋,既然你忙着,横竖我也无事,帮你干活罢。”晚词说着在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下,拿起铜杵捣起香料来。
刘密笑道:“你怎么不去找丽泉呢?”
她撇了撇嘴,道:“他从来不让着我,只会嘲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