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密道:“是半阙《西江月》,每一句打一古人名。”说着打开妆台下的抽屉,拿出一张纸。
晚词接过来,看上面写着:欲问千年往事,三皇五帝凄然。秋菊枯草覆满园,何必谦让再三。
她眉头微蹙,捏着纸,默默寻思。
刘密对镜拆了发髻,走到衣架前,解开比甲的系带,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晚词想得入神,竟没留意他要更衣。刘密瞄她一眼,犹豫片刻,把长衫也脱了。
“我知道了!”晚词回过神来,见他披头散发,上身只剩白绢里衣,正在解裙带,又呆住了。
刘密攥着裙带,从容道:“你猜出来了?”
晚词僵硬地点了点头,虽然还没看见什么,但也觉得不该多看,别过脸道:“我……我去趟茅厕,在门口等你。”说毕,起身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的一刹那,刘密断定范宣是个女人,站着出了会儿神,飞快地换好衣服,洗了脸,束了发,出去找她。
已是一更天气,冰轮高悬,寒气逼人。勾栏附近却正热闹,晚词披着斗篷站在灯下,回想刘密刚才的模样,心中感叹:腰真细啊。
刘密走过来,她立马收起杂念,正色道:“刘大人,那个谜题第一句是盘古,第二句是楚怀王,第三句是黄盖,第四句是陆逊。”
刘密想了想,笑道:“是了,还是小范主事才思敏捷,这么快便猜出来了。”
晚词不无得意,正要告辞,又听他道:“我还没吃饭,这附近有家店羊肉烧卖做得很好,一道去尝尝罢。”
晚词知道不该答应,然而馋虫战胜理智,道:“那便有劳刘大人带路了。”
三人步行前往,和章衡一样,晚词笃定刘密想不到她还活着,哪怕有一丝破绽也不打紧。这点大意像一个线头,刘密牵着它,一步步接近这个要命的秘密。
走在一条偏僻幽暗的小巷里,吕无病在前打着灯。冷风吹来一丝血腥味,晚词脚步顿了顿,又往前走了一段,血腥味愈发浓重,刘密和吕无病都闻到了。
两人站住脚,晚词也站住脚,借着摇晃的灯光,他们看见前面地上坐着一个人。
第七十一章
解连环(二)
他身材矮小肥胖,脑袋低垂,双手背在身后,瘫坐在墙边,嘴里塞着一团纸,身上穿的长皮袄遍布窟窿,像一只装满血的水囊被扎了十几个洞,源源不断地往外流血。三人见这情形,皆是骇然。晚词轻声道:“他还活着么?”刘密上前摸了摸这人的手腕,摇头道:“小范主事,周仵作家就在刚才经过的棺材铺旁,麻烦你们去请他过来,我在这里看着。”晚词道:“也没多远,我一个人去就行,无病你留下陪着刘大人,免得凶手回来。”
他身材矮小肥胖,脑袋低垂,双手背在身后,瘫坐在墙边,嘴里塞着一团纸,身上穿的长皮袄遍布窟窿,像一只装满血的水囊被扎了十几个洞,源源不断地往外流血。
三人见这情形,皆是骇然。
晚词轻声道:“他还活着么?”
刘密上前摸了摸这人的手腕,摇头道:“小范主事,周仵作家就在刚才经过的棺材铺旁,麻烦你们去请他过来,我在这里看着。”
晚词道:“也没多远,我一个人去就行,无病你留下陪着刘大人,免得凶手回来。”
吕无病哪里放心她一个人去,又不好反对,神色为难。
刘密看他一眼,道:“你们去罢,我会小心的。”
晚词无可奈何,让无病将灯留给刘密,带着他去找周仵作。
刘密看着吕无病的背影,心中疑惑,倘若范宣就是晚词,这小厮又是何人?他知不知道范宣是女扮男装?
周仵作已经睡下了,听见敲门声,从被窝里爬出来,披着衣服,趿着鞋,手持油灯走到门首,没好气道:“谁啊?”
“刑部主事,范宣。”
周仵作急忙开了门,将两人照了照,道:“范主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晚词道:“琵琶巷里死了人,大理寺的刘大人在那儿看着,您快跟我过去。”
她语速很快,周仵作只听见死了人,便答应道:“您等等,我这就来。”进屋取了一只小皮箱,背在身上,又拿了一盏灯笼,跟着他们来到琵琶巷。
刘密站在死者身边,周仵作与他见过礼,打开皮箱,开始验尸。
晚词想着刘密还没吃饭,道:“刘大人,你别饿坏了身子,去吃点东西罢。”
刘密苦笑道:“这血糊糊的,我实在没胃口,回去再吃罢。”
巷子一头传来几声猫叫,咕噜咕噜,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两人对视一看,提着灯笼走过去,见是几只野猫围着一只圆形鸟笼打架。那鸟笼被它们推着滚来滚去,里头有一只画眉,应该是死了。
刘密捡起来,细看了看,道:“好精致的鸟笼。”
晚词道:“会不会是死者的?”
刘密道:“他怀中有一包鸟食,想必是了。”
验完尸,叫坊正派人看守现场,尸体和物证一并送到刑部。交代完毕,刘密和晚词各自归家。
次日一早,章衡和姚尚书等人散朝回来,见晚词杵在门口,道:“有事怎么不进去等?”说着看了看守门的兵士。
晚词忙解释道:“他们让卑职进去,卑职想着三位长官都不在,多有不便,还是在外面等罢。”
有道是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刑部众人对她的态度,她嘴上不说,心里清楚,唯恐他们设下什么圈套等自己钻。官场上这些把戏,其实和王府里也差不多。都是追名逐利,男人的心计未必比得过女人。
章衡见她这样小心,也没说什么,带着她进了值房。
“大人,昨晚琵琶巷里发生一起命案,卑职和刘大人碰巧经过,发现了死者。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身中十四刀,失血过多而亡。此案能否交给卑职去查呢?”晚词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琵琶巷一带鱼龙混杂,发生命案并不奇怪,倒是这两人怎么又混到一处去了?章衡忍着不快,道:“你和刘大人私下很熟么?”
晚词怕他怀疑自己,道:“日前在茶馆听书,遇见刘大人,闲谈间甚是投缘。昨晚刘大人请卑职去春柳棚听戏,仅此而已,也不算很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自己不觉得,章衡听这话,分明是刘密有意接近她,登时警觉,暗自寻思他这么做,究竟是想结交范宣,还是怀疑范宣是个女人?
章衡隐隐倾向于后者,可是刑部不是国子监,一名女子想混进来当官,何其之难?他怎么会想到这一层?
或许是因为自己对范宣过于保护了,章衡这样想,便没有拒绝她,道:“既然你对此案已有了解,便由你去查罢。”
晚词高兴极了,起身作揖道:“卑职必不负大人所托。”说罢便往外走。
章衡道:“你去做什么?”
晚词道:“卑职去看尸体,昨晚看不太清楚,恐有线索遗漏。”
章衡没来由地一笑,道:“正好我这会儿闲着,和你一道去看看罢。”
尸体停放在衙门东边的一片空房里,晚词揭开盖在他身上的席片,那件长皮袄上的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尸体口中的纸团被取出来,和其他物证放在旁边的桌上。
章衡见尸体手腕上勒痕明显,道:“你们昨晚发现他时,他是被绑着的?”
晚词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个绳结,道:“卑职还把绑他的绳结剪下了。”
这是一个很牢固的结,章衡接过来看了看,道:“你知道什么人会打这样的结?”
晚词摇头,章衡道:“军队中运送辎重的人。你看死者身上十四处刀伤,皆避开要害,凶手一定很会杀人。”
晚词道:“大人的意思是凶手是武弁?”
“至少服过兵役,上过战场。”章衡说着将其它物证看了一遍,拿起那只朱漆泥金的鸟笼,道:“这是萃华轩的东西,你可以叫掌柜的来认一认死者。”
晚词知道他在帮自己,心里却不领情,垂了眼,道:“多谢大人提点。”
章衡见她不大高兴,道:“你继续看罢,或许还有线索,查案时务必小心,倘若凶手真是军队中人,不可轻举妄动。”
“卑职明白。”
章衡又叮嘱几句,终于走了。
晚词向他背影翻个白眼,嘀咕道:“就你能耐。”捡来一根树枝,摊平那团从尸体口中取出来的纸,依稀辨认出张家卤肉店的字样。
张家卤肉店和萃华轩在一条街上,离琵琶巷并不远,她叫两个公差去把这两家店的掌柜都请过来。
不多时,张家卤肉店的掌柜先到了,晚词指了指长桌上的尸体,道:“张掌柜,此人昨日可曾到过贵店?”
张掌柜一看吓了一跳,也不敢多看,连连摇头道:“不曾到过。”
晚词抬高声道:“你仔细看看,果真不曾到过?耽误了查案,休怪本官治你的罪!”
张掌柜恐她发怒,这才认真看了两眼,不太确定道:“这身衣服小民好像见过,这个人却不像见过的。大人,小民每日见的人少说也有两三百个,哪里记得清呐。”
说话间,萃华轩的古掌柜也来了,他看见尸体的脸,惊骇道:“这不是白大官人么!昨日见他还好好的,怎的遇害了?”
第七十二章
解连环(三)
原来死者名叫白甲,其父在世时家道殷实,是个游手好闲的子弟,一向挥金如土,渐渐把家底儿掏空了,卖了大宅,搬到曹门街上住了。白甲好养鸟,常在萃华轩定制鸟笼,故而与古掌柜相熟。晚词问道:“他有仇家没有?”古掌柜道:“他脾气不坏,手中散漫,仇家据小民所知是没有的。”又道:“小民与他多是生意往来,别的事并不清楚。”萃华轩经营鸟笼鱼缸蟋蟀罐之类的精巧物件,价值不菲,古掌柜常与富贵人家打交道,说话很是谨慎。晚词点点头,叮嘱他和张掌柜若是想起什么,务必告知,便让他们回去了。
原来死者名叫白甲,其父在世时家道殷实,是个游手好闲的子弟,一向挥金如土,渐渐把家底儿掏空了,卖了大宅,搬到曹门街上住了。
白甲好养鸟,常在萃华轩定制鸟笼,故而与古掌柜相熟。
晚词问道:“他有仇家没有?”
古掌柜道:“他脾气不坏,手中散漫,仇家据小民所知是没有的。”又道:“小民与他多是生意往来,别的事并不清楚。”
萃华轩经营鸟笼鱼缸蟋蟀罐之类的精巧物件,价值不菲,古掌柜常与富贵人家打交道,说话很是谨慎。
晚词点点头,叮嘱他和张掌柜若是想起什么,务必告知,便让他们回去了。
她带着两名公差,骑马来到曹门街的白寓,见一个老妈妈坐在门首晒马粪。
公差照晚词的吩咐,上前道:“刑部主事范大人有话对你家主人说,速去通禀。”
老妈妈忙起身道个万福,道:“家主昨日出门,还未回来呢。”
公差道:“你家还有什么人?”
老妈妈道:“只有大娘子和两个丫鬟。”
公差看了看晚词,道:“那就叫你家大娘子出来相见。”
老妈妈答应一声,领着他们进了门,在前厅坐下,自去后面通禀。
不一时,一个头发齐眉,模样清秀的丫鬟用托盘托了一盏茶出来,走到晚词面前,道:“大人请用茶,娘子午睡刚醒,稍后便来。”
夫妻情人之间往往暗藏杀机,没有人比晚词更明白这个道理。她想白甲这位娘子也不知是真午睡,还是假午睡,吃了两口茶,便见一名妇人梳着油光水滑的平髻,戴一枝羊脂白玉凤头簪,穿着对襟紫哆罗呢长袄,白挑线镶边裙,在丫鬟搀扶下袅袅婷婷走将出来,向她道个万福。
“不知大人光降,小妇人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晚词看她年纪不上三十,生得十分颜色,柔声道:“夫人言重了,坐罢。”
妇人在下首坐下,晚词道:“敢问夫人贵姓?”
“小妇人姓方。”
“方夫人,我是为了尊夫的事而来。”妇人一愣,抬头忐忑地看着她,道:“拙夫出什么事了?”
晚词与她对视,道:“他昨日出门,至今未归,你一点不觉得奇怪么?”
妇人抿了抿唇,道:“实不相瞒,他在院里有个相好,时常夜不归宿。”
晚词道:“夫人可知是哪一家,叫什么?”
“酸枣街东头的桂影堂,叫马萧娘。”
“尊夫平日可有仇家?”
妇人摇了摇头,道:“拙夫一向与人为善,并没有什么仇家。”神情愈发不安,又道:“大人,他究竟出什么事了?”
晚词默然片刻,道:“尊夫昨晚在琵琶巷被人杀了。”
妇人身躯一颤,怔怔地看着她,满眼难以置信,嘴唇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娘子!”两个丫鬟惊叫着,一左一右扶住她,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汤,忙活了好一会儿,妇人幽幽醒转,泪如泉涌。
“天么,哪个贼囚杀了我家官人,这往后撇下奴一个人怎么活?”妇人伤心欲绝,两个丫鬟也跟着嘤嘤哭泣。
晚词看着这三人哭作一团,安慰道:“夫人节哀,我等会尽快捉拿真凶归案,尊夫的遗体稍后我会叫人送来,你多保重,告辞了。”
离开白寓,晚词又来到琵琶巷,地上墙上血迹犹在,白天看起来更为可怖。出了巷口,左边有一户人家门旁放着一只豁口的水缸,上面盖着一块板。晚词掀开向里面看了看,伸手拎出来一件沾血的青布长袍。
公差惊道:“这是凶手的衣服?”
血迹都在正面,袖口和胸口最多,晚词点头道:“应该错不了。白甲遇害时街上人还很多,凶手穿着血衣未免太招摇了。”
回到衙门,晚词让公差去桂影堂请马萧娘过来,不想公差去了一趟,回来道:“大人,马萧娘不在桂影堂,她被人叫走了。”
晚词道:“被谁叫走了?”
公差踌躇片刻,压低声道:“被安国公府的九少爷叫走了。小的还听说白甲两日前去过桂影堂,撞见章九少爷和马萧娘在一处,闹得很难看呢。”
案子查到上司家里,不免有些麻烦。晚词想了想,走去见章衡,将这番话告诉他,又道:“大人,章徵气愤之下杀了白甲也未可知,卑职以为应当传他和马萧娘过来问话。”
章衡见堂弟又去风月场所鬼混,还和一个破落户争风吃醋,丢人显眼,气归气,少不得维护道:“九弟言行虽然一向有失检点,但他不好记仇,且生性软弱,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我看凶手另有其人,就不必叫他过来了罢。”
晚词不依不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道:“大人说章徵并非凶手,可有证据?”
章衡被问住了,看着她黑亮的眸子,里头有自己的缩影,心中服了软,口中却道:“你这么问我,就不怕我见怪你?”
他知道她不怕,戏做得再真,范宣终究是赵晚词,怎么会怕他呢?他只是想听听她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