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词道:“卑职秉公执法,免不了得罪人。别人或许会记恨卑职,伺机报复,但卑职相信大人不会。”
章衡听着受用,唇角一弯,转头对家仆道:“去请九少爷和马萧娘过来。”
章徵正在朋友家中吃酒,几个粉头歌舞吹弹,一片笑语飞声。
家仆找到这里,对章徵道:“九少爷,六少爷请您和马姑娘去一趟衙门。”
章徵莫名其妙,道:“去做什么?”
家仆摇头道:“小的并不知道。”
章徵兴头上,自是不想走,无奈打小惧怕章衡,又有许多把柄捏在他手中,只得带上马萧娘来到刑部。
晚词打量这位章九少爷,瘦高个儿,穿着绡金织锦大红袍,腰束玉纹鸾带,生得和章衡很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殊异,便完全是两个人了。
马萧娘年纪甚小,有章徵撑腰,见了章衡和晚词两个当官的,也不多怕,笑吟吟地走上前,道个万福,娇声道:“小女子见过两位大人。”
章衡从他们两进门便皱着眉头,这时摆了摆手,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晚词道:“两位坐罢,我们请两位过来是为一桩官司。”说着看住章徵,道:“章九少爷,敢问两日前你是否在桂影堂见过白甲?”
章徵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点点头,道:“见过,这破落户非说萧娘是他的人,忒不要脸,被我叫人骂了一顿,轰走了。”
章衡忍不住道:“你在院里争风吃醋,闹得难看,还好意思说别人不要脸?大伯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章徵待要反驳,想到这是刑部,他火气上来给自己上刑也未可知,撇了撇嘴,没作声。
晚词道:“章九少爷,马姑娘,白甲昨晚被人杀了。”
两人目瞪口呆,章徵旋即明白过来,急忙撇清干系道:“昨晚我在家和父亲下棋,不信你可以去问他老人家。”又向章衡道:“六哥,我怎么会杀人呢?你知道的,我连只鸡都不敢杀。”
章衡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晚词道:“即便你在家下棋,你也可以雇凶杀人。章九少爷,希望在我们查清真相前,你不要离开京城。”
章徵看着这个容貌秀美,面无表情的小范主事,怔了半晌,恨恨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范大人,小女子有一言,不知可讲否?”马萧娘幽幽开口。
晚词道:“马姑娘但说无妨。”
马萧娘道:“奴家知道大人在寻白甲的仇家,可是白甲的仇家未必在奴家身边,他家大娘子也曾是烟花女子,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呢。白甲答应娶了她,一家一计过日子,如今却流连花丛,她心中生恨,与过去的相好联手谋害他,得了家财再改嫁,大人您说是不是一条妙计?”
这个十六岁的姑娘看着晚词,目光无辜,笑容单纯。
第七十三章
解连环(四)
晚词听了她的话,不以为奇,行院里的女子自小被当成货物,缺疼少爱,往往趋炎附势,心机成熟非常。马萧娘将矛头指向方氏,或许是出于妒忌,或许是想引开官府的注意,免得耽误自己的生意。晚词淡淡道:“确是一条妙计,你可知方氏曾在哪个院里?”马萧娘道:“芙蓉院,十年前白甲花八百两银子替她赎的身。”问完话,天色已暮,章徵站起身道:“六哥,清苑居新来了个苏州的厨子,蟹粉狮子头做得地道,咱们去吃两杯罢。”章衡对这个马萧娘颇为反感,道:“我还有事,你们去罢。”
晚词听了她的话,不以为奇,行院里的女子自小被当成货物,缺疼少爱,往往趋炎附势,心机成熟非常。马萧娘将矛头指向方氏,或许是出于妒忌,或许是想引开官府的注意,免得耽误自己的生意。
晚词淡淡道:“确是一条妙计,你可知方氏曾在哪个院里?”
马萧娘道:“芙蓉院,十年前白甲花八百两银子替她赎的身。”
问完话,天色已暮,章徵站起身道:“六哥,清苑居新来了个苏州的厨子,蟹粉狮子头做得地道,咱们去吃两杯罢。”
章衡对这个马萧娘颇为反感,道:“我还有事,你们去罢。”
章徵便拉着马萧娘的手走了,两人说说笑笑,丝毫不把白甲的死放在心上。
晚词以前不懂,为何明知院里人家大多无情,这些男子还上赶着追欢买笑?后来她明白了,各取所需罢了。真情未必费钱,却很费心,并非人人都稀罕。
她看了看章衡,目光又回到书吏记下的口供上,看完吩咐一名公差去找芙蓉院的鸨母,要方氏的恩客名单。章衡回了值房,晚词也回去勾当了些公事,天一发晚了。
彭主事和四名书吏早已回家,晚词熄了灯,锁上门,抱着手炉往轿厅走去。官吏们大多回家了,整个衙门静悄悄的。绀碧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轮圆月,像一滴饱满的鲛人泪。晚词莫名想到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拐过弯,一人走在她前面,孤行茕茕,形影相吊。
晚词忽然叫他一声,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清润的脸庞在月下流光。
晚词攥紧手炉,上前道:“今日叫大人难做,卑职心上过意不去。恁般良夜,想请大人小酌几杯,不知大人赏光否?”
章衡怡然道:“少贞美意,岂忍辜负?那便去丰乐楼罢。”
两人乘轿来到丰乐楼,在阁子里坐下,点了几样菜,一大壶天台红。两边的阁子里都有人唱曲儿,一个唱的是花花阿姐爱风光,一个唱的是唤起凌波仙人梦,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在他们这间交融。
晚词发现这个被自己打上封印的地方其实并没有那么刺心,就像对面这个她曾经不愿提起的人,错失多年后重逢,还能把酒言欢,一如往昔,他不知她是女儿身,他不知她就是赵晚词。
章衡吃了几杯,支颐望着窗外,道:“还记得赵琴么?”
晚词心中一震,简直怀疑他有什么偷窥人心的法术,警惕地看了看他,点头道:“记得,前任国子监祭酒的侄儿,大人的同窗。”
章衡低声道:“其实她是个姑娘家,女扮男装进国子监读书,才压众生,胆大非常。我那时年少懵懂,一直当她是儿郎。日常相处,她姑娘家心性难免,我却嫌她矫情造作,处处针对她。雨天她没带雨具,我也不让给她,看她生气,我便高兴。后来想一想,我真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丝竹肉声嘈杂,耳朵却自发地把他说的每个字筛出来,让主人听得真切。
年少贪玩,瞒他那么久,就是想听他说这话。而今终于如愿,却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晚词睁大眼睛,尽力作出惊奇的神情,道:“原来赵琴是位才女,其间隐情想必鲜为人知。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章衡斟了杯酒,道:“我不能告诉你。”
晚词眉梢低垂,适当地流露出一点遗憾,又问:“那她现在怎样了?”
章衡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神情感伤,道:“去年便过世了。”
晚词轻叹了声气,一时没有说话。
门生与朋友不同,前者利益牵绊更多,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话不能对朋友说,却能对门生说。她想这些话一定憋在章衡心里许久了,今晚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倾诉,并不觉得奇怪。
沉默中,伙计端上来最后一道菜,糖醋鲤鱼。
晚词看着那块鱼鳃肉,道:“大人至今未娶,是因为那位赵小姐么?”
章衡瞥她一眼,笑了起来,道:“哪有什么赵小姐,呆子,我骗你玩呢。”
晚词愕然,须臾跟着笑起来,越笑心里越不是滋味。她多希望他能放下,娶妻生子,生活美满,又怕他放下,留自己一人活在遗憾中。她不晓得这两相矛盾的愿力哪股更强,就像她不晓得自己现在是高兴还是难受。
吃到一更时分,结账下楼,伙计提着一壶开水上来,晚词魂不守舍,险些撞上去。
章衡拉住她,道:“小心。”
晚词道声谢,眼看着这个男人,她是该小心了。对赵小姐念念不忘的他,未必能接受她诈死的真相。就算他能接受,他们也没有未来。
两人在酒楼门前分手,她曲曲折折的心思,章衡略知一二,今夜看似说笑,实则有意,是诉衷情,也是撩拨。
隔壁唱的是唤起凌波仙人梦,他唱的是唤起姮娥鸳鸯梦。
他要她动心,思凡,丢下清规戒律,与他双宿双飞,却不知能否得逞。
晚词回到家,绛月拿衣服与她换了,闻她身上有些酒气,料想是吃过了,点一盏木樨茶端来。
晚词坐在暖炕上一边吃茶,一边看今日送来的书信拜帖儿。
绛月道:“下午曹大人派小厮送来一个帖儿,不知写的什么。”
“曹大人?刚从辽东回来的那位?”
绛月点点头,晚词甚是意外,拣出来看上面写着请范主事明晚过府一叙,奇道:“我与他素无来往,请我叙什么话?”
绛月笑道:“兴许也是求姑娘的诗呢。”
晚词听说曹承志文武双全,年轻时也是京城有名的子弟,笑道:“那我明晚就去会会这位曹将军。”
次日公差送来方氏曾经的恩客名单,晚词看了一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一时也无从下手。吃过午饭,她拿着那件血衣坐在阳光下看了又看,闻了又闻。
彭主事见状,好笑道:“你也不嫌腌臢。”
晚词道:“我怎么不嫌,这不吃过饭才闻么。”说着一愣,她发现袖口有一块不是血迹,而是朱漆。
曹府是一座四进四出的老宅,到晚上灯火通明,门庭若市。曹承志难得回京,有心的都赶着这个时候来走动。晚词换了常服,带着吕无病来到这里,投进拜帖儿。不一时,便有人出来领他们进去。
走到二进的暖阁里,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坐在椅上,见晚词来了,起身笑道:“久仰范主事的才名,鄙人姓江,在经略身边忝居书记一职。经略现下有客,抽不出身,着我陪范主事吃杯茶,他稍后便来。”
晚词忙道:“原来是江先生,久仰久仰,承蒙经略相邀,我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两人都在客位坐了,说起诗词歌赋,经史子集,这江书记倒是博学,言谈间颇有考较之意。晚词以为这是他们经略府待客的习惯,也没有多想。
说了好一会儿,江书记道:“经略那边的客应该走了,我去看看。”
他起身走了出去,晚词见靠墙的花架上有一盆茶花,品种少见,便近前细看。忽闻墙后一声惊呼:“他发现了!”是个细细的女子声音。
晚词挪开花盆,原来墙上有个孔,适才有女子躲在墙后偷窥她。
她将花盆挪回原位,这时曹承志走进来,见她站在那里,笑道:“范主事觉得这盆茶花怎么样?”
晚词夸了几句,与他见过礼,分宾主坐。曹承志年近四十,脸庞清癯,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他态度亲和,没什么架子,与晚词聊了会儿京中的新闻,问起她家里的情况。
话说到这里,就是傻子也明白了,晚词心中叫苦不迭,等他切入正题,忙站起身作揖道:“承蒙经略厚爱,下官家道贫寒,不敢仰攀。”
曹承志对这位一表人才,无甚背景的小范主事倒是很中意,但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勉强,叹了口气,叫人送客。
晚词走出曹府,宛如虎口逃生,骑上马一道烟回到家中,正要叫开门,门先开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内。
晚词愣了愣,气喘吁吁道:“姐姐几时来的?”
第七十四章
解连环(五)
“一个时辰前,听说你被曹承志请去,我正不放心,想去曹府看看。”十一娘说着,向她身后看了看,道:“跑这么急,有人追你不成?”晚词摇了摇头,气喘匀了,笑道:“倒是没人追我,不过今晚真是险。”进门拉住她的手臂往后院走。隔着厚实的衣料,依然能感觉到那手臂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坚实。先前的疑影浮上心头,晚词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章衡不觉有异,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晚词道:“曹经略有意将女儿嫁给我,被我当面拒绝,万幸他性子随和,不曾为难我,换做一般武夫,只怕我今晚凶多吉少。”章衡笑道:“原来妹妹险些做了曹承志的女婿,这倒是门好亲事,只可惜妹妹无福消受。”
“一个时辰前,听说你被曹承志请去,我正不放心,想去曹府看看。”十一娘说着,向她身后看了看,道:“跑这么急,有人追你不成?”
晚词摇了摇头,气喘匀了,笑道:“倒是没人追我,不过今晚真是险。”进门拉住她的手臂往后院走。
隔着厚实的衣料,依然能感觉到那手臂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坚实。先前的疑影浮上心头,晚词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章衡不觉有异,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晚词道:“曹经略有意将女儿嫁给我,被我当面拒绝,万幸他性子随和,不曾为难我,换做一般武夫,只怕我今晚凶多吉少。”
章衡笑道:“原来妹妹险些做了曹承志的女婿,这倒是门好亲事,只可惜妹妹无福消受。”
走到卧房门前,晚词站住脚,借着房里透出的灯光打量她。面具遮挡的脸庞,衣领包裹的脖颈,绸缎覆盖的双手,这个人浑身都是秘密,越相处越觉得像一团迷雾。
章衡始觉有异,道:“怎么了?”
晚词眨了下眼睛,笑道:“没什么,日前有人送了我二两石岩白,极难得的好茶,我都没舍得吃,留着等姐姐来尝呢。”
进屋拿出一个竹雕茶筒,挑出小半块茶饼,让绛月去煎。
章衡道:“正好我带了一对犀角杯来,就用那个吃罢。”
绛月答应一声,生火煮水,打开他带来的锦匣,拿出一对精雕细琢的犀角杯。晚词见两只杯壁浮雕不同,一个雕的是文君听琴,一个雕的是江妃解佩,细入毫微,栩栩如生。
“如此珍品,姐姐从何得来?”
“我有个朋友,专会雕这些器皿,这对杯子原是一位巡抚老爷定下,给女儿做陪嫁的。不想这位小姐日前病逝,巡抚睹物伤情,欲转手他人,我听朋友说起,便卖了下来。”
晚词道:“原是陪嫁的东西,难怪雕的这个图样,闻琴解佩神仙侣,寓意是好的,只可惜应了后一句,挽断罗衣留不住。”
章衡见她大有伤感之色,忙岔开话题道:“妹妹近日忙些什么?”
晚词道:“我在查一桩命案,死者叫白甲,十五晚上在琵琶巷被人戳了十四刀,眼下还没有眉目呢。”
章衡戏谑道:“都会查案了,妹妹愈发能干了,怨不得曹承志看中你呢。”
晚词乜他一眼,含笑道:“姐姐又取笑我。”
说话间,锅里茶香四溢,绛月拎起来向杯中注满,更觉香气扑鼻。这石岩白原是能仁院的石缝间生长出来的,僧人采得此茶,制成茶饼,一年不过八块,确实难得。
章衡早就尝过了,这时捧起茶来抿了一口,却失忆一般称赞道:“果真是好茶,清香回甘,比我过去吃的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