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点,水别蘸得太多。”
一大早,潘逖捧着手炉,站在廊下看两个小厮调治糊水,刷抹自己前几日写的字帖。这两幅字他写得甚是满意,正准备裱起来送人。
管家走过来道:“老爷,刑部的章侍郎和范主事来了,在厅上等着要见您呢。”
潘逖与章衡不过点头之交,私下从无来往,闻言有些诧异。走到厅上,两下见过礼,分宾主坐定。晚词打量潘逖,不论人品如何,这位太常寺少卿长得倒是儒雅可亲,原来潘氏像他更多一点。
章衡开门见山道:“潘大人,令爱三日前缢死房中,尊夫人疑心此乃他人所为,昨日亲自到范主事家中,请她调查此事。您可知道?”
潘逖脸色惊变,复杂的目光投向晚词,道:“老夫丝毫不知,贱内因小女走得突然,这几日悲痛过度,精神恍惚,冒昧打扰,还望范主事见谅。”
晚词道:“大人说得哪里话,下官不久前在慈幼院与令爱有过一面之缘,令爱善良开朗,莫说尊夫人不信她会寻短见,下官也不太相信,因此带人上门验尸,令爱确系他杀。”
潘逖瞳孔一震,迅速垂下眼睑,两手攥住座椅的扶手,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白,白中泛青,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竟有这等事,多亏范主事用心,不然老夫也被贼人蒙蔽了。”
晚词谦逊道:“这都是下官的本分。今日和章大人来,便是想问一问,府上有哪些人擅长书法?”
潘逖沉吟片刻,道:“灵雨寺的宝珠长老暂居舍下,他是书法大家,两位想必是知道的。老夫也略通此道,但才疏学浅,难登大雅之堂。至于犬子和底下人,不过会写几个字罢了。”
两人没想到宝珠长老现在潘府,模仿潘氏的笔迹对他这样的书法大家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章衡道:“潘大人过谦了,您的书法连孟相也不吝夸赞。既然宝珠长老现在府上,还请他出来一见。”
宝珠走到厅上,双掌合十与章衡,晚词见了礼。
章衡道:“长老,不知你正月十二戌时一刻至二更时分在做什么?”
宝珠道:“贫僧和大公子在东厢房对弈,局势胶着,直到一更时分才收官。吃过饭,大公子要出去走走,贫僧留在房中,看了会儿经书,二更天时便睡了。”
章衡又请潘逖的长子潘殊美出来相见,不多时,一名身材瘦高,皮肤白净,容长脸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晚词定睛一看,这潘殊美模样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似的。
章衡道:“潘公子,敢问你正月十二戌时一刻至二更时分在做什么?”
潘殊美眉头微皱,神情有些疑惑,道:“章大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潘逖道:“殊儿,你只管回章大人的话,别问那么多。”
潘殊美看了父亲一眼,道:“我在宝珠长老房中下棋,吃过饭离开,大约是一更时分。之后我在园中散步,直到霜竹,亡妹身边的丫鬟来叫我。”
章衡点了点头,道:“潘大人,恕我冒昧,不知你当时在做什么?”
潘逖道:“老夫痛风发作,在书房休息,戌时小厮来送过饭,老夫没有吃。”
“送饭的小厮是哪个?”
潘殊美怫然色变,道:“章衡,你什么意思?”
“殊儿,不得无礼!”潘逖喝他一声,叫来一名叫青桐的小厮。
那小厮才留头,模样憨厚,垂手站在章衡面前,章衡问道:“正月十二,你家小姐过世那晚,你给你家老爷送饭,是什么时候?”
青桐想了想,道:“小的那时经过柴房,林叔刚劈完柴,应是戌时三刻左右。”
潘氏戌时一刻已经回房念经,霜竹一直守在门外,凶手必然是在戌时一刻前便潜入潘氏房中了。
章衡没再问什么,对潘逖说想去他的书房看看,潘逖也没拒绝,端的是配合。晚词跟着章衡走到潘逖的书房,只觉清香盈室,书桌上赫然摆着一锭漆烟墨。
两人不动声色,章衡就墙上的一幅颜公帖和潘逖闲聊起来,晚词四下张望,见墙角有一面花梨木嵌宝柜,做得十分精致,柜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不禁好奇,走近细看。
“去年我从一名盐商手中购得一幅颜公帖,花了三百两,不知潘大人你这幅花费多少?”
潘逖觑着抚摸柜门的晚词不应声,章衡又叫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歉然道:“老夫近来神思倦怠,时常恍惚,章大人你刚说什么?”
章衡目光微动,道:“没什么,人死不能复生,潘大人还需保重自身。令爱之事毕竟是一桩人命官司,想必你比我们更想尽快捉拿真凶。眼下衙门尚未开印,诸事不便,我需带宝珠长老和青桐小厮回府做一份口供,望你体谅。”
潘逖颔首道:“老夫省的,章大人请自便。”
离开潘府,宝珠和章衡,晚词共乘一车,青桐跟在外面,一径往太平坊的章府去。
宝珠神色从容,道:“两位大人可是在查徐潘氏之死?”
章衡道:“长老有何见地?”
宝珠摇头念佛,到了章府,他被带进花厅,青桐在门口等候。晚词坐在桌案后执笔充当书吏,章衡从袖中拿出那封遗书和一张潘氏抄的《金刚经》,递给宝珠。
“长老精通书法,烦请你看看这两张纸上的字可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宝珠看了半晌,道:“虽然十分神似,但还是有些微不同。这封信上的笔迹力道更深,提笔勾画有几分……”
他欲言又止,章衡道:“长老但说无妨。”
宝珠踌躇片刻,道:“事关人命,贫僧也不敢乱说。但这封信上的笔迹确实有几分潘大人的意思,尤其是这个尊字,您看和这页《金刚经》上的尊字,是否不同?”
章衡仔细看了看,笔锋走势确实有些区别,颔首道:“我明白了,多谢长老指点。”
小厮带着宝珠去偏房吃茶,晚词道:“既然潘逖是凶手,戌时三刻潘府的小厮怎么会在书房看见他?”
章衡让青桐进来,问道:“你送饭时,当真看见你家老爷在书房里?”
青桐点了点头,章衡皱眉盯着他,道:“他当时在做什么?”
青桐紧张地咽了下唾沫,结结巴巴道:“好像……好像在看书。”
“好像?”章衡挑起眉尖,道:“你究竟看没看见?”
青桐苦着脸道:“老爷没让小的进门,小的只是看见窗户上的影子,便将饭菜放在门口离开了。”
章衡道:“什么样的影子?”
像是觉得难以回答,青桐神情纠结,想了一会儿,道:“就是老爷的影子,戴着纱帽,胡须长长的,手里好像拿着本书。”
章衡道:“你和他说话没有?”
青桐摇了摇头,章衡疑心顿起,那影子会不会是别人假扮的?若是,这又该如何查呢?他手指敲击着座椅的扶手,陷入沉思。
晚词也很疑惑,不自觉地咬起笔杆。想到中午时分,两人也没个主意,只好先放青桐回去,怕潘逖畏罪潜逃,章衡又暗中派人盯着他。
谜社众人今晚齐聚丰乐楼猜灯谜,社主出十两银子,其余每人三两,凑了一百两,将丰乐楼里里外外装点得灯火辉煌,花影缭乱。
大堂正中悬挂着一盏八仙过海宫灯,灯穗上贴着许多字条。刘密和一众社友正在灯下看着,晚词和章衡走了进来。
刘密迎上前,笑道:“难得丽泉也有此闲心,想必是少贞的功劳了。”
晚词也笑道:“章大人被我拉着查了一整天的案子,我少不得请他出来乐乐。刘大人,你这一向可好?”
刘密点点头,道:“年节未过,你们两查的什么案子?”
三人在靠墙的一张桌旁坐下,晚词将潘氏被害一事说给他听,说到青桐看见书房窗上的人影,道:“倘若潘逖就是凶手,这影子又是怎么来的呢?我和章大人正为此苦恼。”
刘密道:“难怪我看你们两无精打采的,还以为是抢元宵吃恼了呢。”
章衡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家,和她抢什么。”
刘密吃了两口茶,道:“我想潘逖若是凶手,那影子应该不是别人假扮的,而是某种机关。你们想他这么做,本是为了掩人耳目,倘若让别人假扮,还有什么意义呢?”
章衡点点头,道:“有理,但不知是什么机关,还能否找到证据。”
晚词和刘密都端着茶盏,寻思不语,章衡又笑道:“先不想这个了,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好顽的灯谜。”
三人走到那盏八仙过海灯下,看那些字条上的灯谜。晚词猛一抬头,见对面粉墙上有个人影,头挽双鬓,长须飘飘,好像披着蓑衣的老者,臂上挎着个篮子。然而大堂里并没有这样装扮的人。
晚词正觉得奇怪,目光落在灯上,满腹疑云顿消,击掌道:“我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元夜灯(五)
“倘若潘逖就是凶手,他书房窗上的人影多半是灯上的画,只要我们找到那盏灯,再拿书信比对他的笔迹,便能证明他是凶手!”章衡和刘密顺着她的目光,看见灯上画的曹国舅,也都瞬间了然。章衡心念一动,道:“我知道那盏灯在哪里。”说着便往外走。暖阁里,潘殊美夫妇正陪着二老吃饭,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管家走进来道:“老爷,夫人,章大人,范主事又来了,还有大理寺的刘大人也来了。”
“倘若潘逖就是凶手,他书房窗上的人影多半是灯上的画,只要我们找到那盏灯,再拿书信比对他的笔迹,便能证明他是凶手!”
章衡和刘密顺着她的目光,看见灯上画的曹国舅,也都瞬间了然。
章衡心念一动,道:“我知道那盏灯在哪里。”说着便往外走。
暖阁里,潘殊美夫妇正陪着二老吃饭,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管家走进来道:“老爷,夫人,章大人,范主事又来了,还有大理寺的刘大人也来了。”
四人齐齐停住箸,许安人看向丈夫,潘殊美看向父亲,潘逖对上他们的目光,波澜不惊道:“想必是巧儿的事有了进展,你们吃罢,我过去看看。”
许安人推开座椅,站起身道:“我随老爷去罢。”
潘殊美也站起身,看看母亲,欲言又止。
夫妻二人走在回廊上,庭院里的树枝好像无数伶仃的鬼手从黑夜里伸出来,招摇摆动,想抓住什么。
潘逖忽然停住脚步,对许安人道:“你先去罢,我回房换身衣裳。”
许安人拉住他的衣袖,哀哀地看着他,道:“老爷,不知他们查到什么,我心里害怕,还是一起去罢。”
潘逖觉得她像索命的女鬼,看似柔弱,却怎么都挣不开,一步步被她拖拽着走到厅上。晚词见许安人也来了,眼中浮现几分不忍。章衡和刘密毕竟见得多了,并不觉得怎样。
一进门,潘逖便问道:“章大人,可是有凶手的消息了?”
章衡嗯了一声,看着他道:“潘大人,能否容我们去您书房寻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
潘逖愣了愣,沉下脸道:“老夫的书房里能有什么证物?章大人莫非怀疑老夫是凶手?”
章衡讶然道:“您乃徐潘氏生父,我怎么会怀疑您?但这件证物的的确确在您书房中。”
真是睁眼说瞎话,明明是他最先怀疑潘逖,此时却表现得从未这么想过似的。晚词发现章衡不知何时也学会了演戏,而且演得惟妙惟肖。
潘逖沉默片刻,道:“既如此,老夫倒要看看是什么证物。”
众人走到书房,章衡指了指墙角那面花梨木嵌宝柜,道:“潘大人,若我没有猜错,里面该有一盏灯,对也不对?”
潘逖面不改色,道:“章大人,你猜错了,这里面是老夫收藏的一些字画,并没有什么灯。”
寻常犯人这时早已露形,他却通不见一丝慌张,晚词不禁有些动摇,暗道莫不是我们猜错了?
章衡语气坚定,道:“眼见为实,还请潘大人打开让我们看看。”
许安人和他三人紧紧盯着潘逖,潘逖眼角抽搐了一下,从袖中摸出钥匙,走到柜门前,啪嗒一声,打开了锁。
里面果真有一盏白纱灯,灯上画着一个头戴纱帽,手持书卷的长须男子。章衡上前拿起灯,放在桌上点亮,窗户上登时出现一个形似潘逖的人影。
“潘大人,敢问令爱遇害那晚,你当真在这间屋里么?”章衡转头看向潘逖,眼角带了锋芒。
潘逖笑了笑,道:“就算老夫当时不在这屋里,章大人便能证明老夫是凶手么?”
章衡道:“自然不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大红拜帖,道:“下午我向安国公要来你写给他的所有拜帖,和范主事翻了一下午,找出六年前的这封。上面的簪花小楷和凶手留下的遗书字迹颇有几分相似。你还想抵赖么?”
潘逖盯着他手中的拜帖,嘴唇紧抿,没有作声。
“潘大人,你谋杀亲女,伪造遗书,掩人耳目,心思不可谓不缜密。若非今日是元宵节,我们一时或许还猜不到小厮看见的人影是灯上的画影。等你销毁证据,我们再想起来也为时晚矣。”
潘逖神情扭曲,儒雅可亲的外表像一层糖衣在灯光中消融,露出青面獠牙的狰狞本相。许安人看着他,连日来的猜疑在一瞬间化作滔滔恨意,嘴唇抖动,颤声道:“潘逖,你…你…杀了自己的女儿!”
潘逖冷声道:“我潘家门风清正,从来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你们把那野种养在外面也就罢了,还时不时地过去探望,倘若哪日被人发觉,你们叫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晚词闻言,脑中闪过秋英那张白净秀气的小脸,难怪之前见潘殊美觉得眼熟,原来秋英是潘氏的儿子,潘殊美的外甥。看秋英的年纪,竟像是潘氏出阁前所生。
许安人显然没想到丈夫知道孩子的事,神情错愕,默了片刻,道:“那是她的亲骨肉,也是你我的外孙,我们去看他何错之有?即便当年巧儿有失检点,这些年你借着她的夫家也受益良多,何至于下此狠手!潘逖,你还是人么!”
潘逖道:“我也是为了她好,她这性子是守不住寡的,与其让人说三道四,不如送她去做个烈妇,大家面上有光。你为何要报案呢?这样不好么?”
他说着这话,怨毒地看着许安人。许安人睁大双眼,夫妻三十余载,倒像是头一回认识他,惊怒,不解,痛恨,种种情绪在眼中交流涌动。
物伤其类,潘逖这话伤了天下做女儿的心。晚词忍不住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潘逖,你把女儿嫁给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借着这门亲事,享了这么多年福,为何就不能为她着想?纵然她寻思改嫁,也是人之常情,血浓于水,你怎么下得去手!况且她不仅是你和许安人的女儿,还是秋英的母亲,那么小的孩子,从此没了娘,你于心何忍!”
一席话说得许安人痛彻心扉,泪水滚滚而下,潘逖却无动于衷,浑似石人木偶。许安人忽然拔下头上的银簪,向他扑过去。
刘密急忙拉住她,道:“安人,万万使不得,您若再受连累,孩子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