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眨了下眼睛,道:“好罢。”
两人说着话,田管家走到门口,想进去又怕撞见什么不该看的,便在门外扬声道:“少爷,轿子备好了。”
章衡答应一声,取了架子上的深青织金霞云纻丝鹤氅,披上便往外走。
晚词拉住他,道:“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问你。你上回送我的漆烟墨是在哪儿买的?”
章衡道:“傻妮子,那是徽州进贡的上品,太子给我一匣,我都给你了,外面哪儿买得着。”
晚词愣了愣,道:“这倒奇了,那封遗书用的也是漆烟墨,味道和你送我的一模一样。”
章衡闻言,也有些诧异。漆烟墨坚而有光,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晕,写字作画都是极好的。这批上贡的漆烟墨里加了冰片,麝香等名贵香料药材,闻起来有一股特别的香味。
但墨锭化成墨水,写在纸上,味道自然淡了许多。他拿起那封搁在条几上的遗书,又仔细看了看。
闻了闻,是比一般墨色更黑些,且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但他毕竟没有晚词那样灵敏的嗅觉,分辨不出这香味是不是那批贡品的香味。
他相信晚词的判断,道:“太子给我时说皇上赏了他两匣,孟相两匣,他没舍得送别人,那么凶手的漆烟墨很可能是来自孟相手中。正好我去问问他,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晚词再三叮嘱他小心,才松开手,让他去了。
田管家在门外等了半晌,心里直犯嘀咕,这小范主事真够黏人的。
章衡走出来道:“田伯,少贞留在这里帮我拟几份文书,你叫人送些吃的来。”
田管家答应着,打发他上轿去了,这边叫人去厨房传话。
晚词吃过饭,坐在暖炕上看了会儿书,想出去走走,便起身披上斗篷,独自在庭院里散步。天上是一轮即将圆满的银月,照得五色石砌成的蜿蜒小径灿灿生辉。两旁树枝横逸,凤竹森森,都笼罩在清泠泠的月光中。
不知不觉走到湖边,夜风吹皱湖面,天上的银月在水中碎成无数星星点点。
晚词脸庞冰冷,欲去船室里坐一坐,却见外围的灯影里坐着两个女子,一色的白绫袄儿,红比甲,梳着丫鬟头,围着热气袅袅的茶炉子,唧唧哝哝地说着话。
忽有一句被风吹到耳边:“也不知那衣裳是谁做的,当个宝贝似的。”
晚词抿嘴一笑,悄悄走上前,又听见一句:“看针线,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儿。”
“好人家的女儿哪肯不明不白地跟男人好?十有八九是院里人家。”
晚词眉尖一蹙,心里骂道:“你才院里人家!”
“唉!”一个丫鬟欠了欠身,长长地叹息一声,道:“管她是什么人家,少爷这一年比过去和气多了。奴只盼她把少爷伺候舒坦了,咱们日子也好过些。可别再像前两年,整日冷着脸,动不动便发火,吓得人大气也不敢出。”
晚词暗自怪道:他性子是不好,但也不至于这样坏,莫非前两年出了什么事?
另一个丫鬟咬着袖子,道:“说的也是,少爷自从做了官,益发不好伺候了,连田叔都小心翼翼的。你还记得三年前那晚么,外面电闪雷鸣,下着好大的雨,咱们两个在屋里睡不着,他从房里跑出来,一叠声儿地叫人备马,问他要去哪里,他也不说。平安哥他们要跟着,他也不许。自个儿出了大门,走到街上,又不走了,呆呆地站在雨里,浑身淋得透湿,中邪似的。”
“怎么不记得,想起来奴还怕呢。”丫鬟抚着心口,道:“大家都说是有仇家给少爷下了咒,该请个术士瞧瞧。但少爷从来不信这些,也没人敢请。万幸现在好了,真是谢天谢地。”
晚词听得满心诧异,章衡向来冷静自持,丫鬟话里三年前的他简直好像疯魔了。
如今好了,是因为自己么?那曾经的疯魔,又是为了谁呢?
“听说九少爷在外面又养了一个……”两人话锋一转,又说起章徵的风流事了。
晚词在树影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与章衡重逢至今,回想起来,点点滴滴,蛛丝马迹,似乎都能证明他对自己情有独钟。果真如此,三年前令他疯魔的人,也是自己么?
晚词当然希望是,哪个女人不喜欢男人为自己疯魔?尤其是心爱的男人。
可是理智告诉她,这不合理。三年前,她和章衡的情分能有多少?断不得令他如此。
想必是为了别的什么人,什么事罢。
人生万事无不有,天各一方这几年,她的日子他想不到,他的日子又哪里是她能想得到的?
月上中天,章府纵横交错的檐牙在轻薄月色中重重叠叠,晚词郁郁穿过庭院,回到暖阁,脱下斗篷,坐在炕上吃了一杯热茶,心不在焉地看着书,渐觉眼皮沉重,身子飘然飞出高高的院墙,穿云破月,游游荡荡,落在一间灵堂里。
长明灯照着惨白的纸幡,香案上供着黑漆灵位,这分明是潘氏的灵堂。可是那口棺材怎么变成了纹理瑰丽,雕花华美的金丝楠木棺?
晚词疑惑地走上前,伸手一摸,想起来了,这是鲁王妃的棺木。里面躺着的人难道是自己么?她使劲将棺盖推开一条缝,隐隐约约看见半张熟悉的脸,正出神,一股奇异的力量将她吸了进去,砰地一声,棺盖又盖上了。
她躺在逼仄的黑暗里,呼吸越来越困难,头顶的棺盖却像钉死了,怎么都推不动。
十一娘呢?她怎么还没来?晚词急得满头是汗,益发喘不过气,憋闷昏迷之际,耳边有人唤道:“晚词,醒醒,晚词!”
她猛地睁开眼,看见章衡坐在炕边,白如玉雪的脸上泛着浅淡的霞色,斜飞入鬓的浓眉压着阒黑的眸子,挺拔的鼻梁下是不点而朱的薄唇。
这张脸看了无数次,不知怎么的,此时有种别样的熟悉。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元夜灯(三)
章衡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辨认什么,心中一紧,面上从容,拿手帕擦了擦她的额头,道:“出这么多汗,梦魇了?”晚词才发现他的肤色,嘴唇,下颚和十一娘像极了。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欲遮住他人中以上看一看。章衡一把握住她的手,笑道:“怎么了?认不出我了?”晚词清醒过来,怎么会是他呢?堂堂世家子弟,何苦为了一个女人男扮女装,潜入王府,偷天换日?真当自己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了。晚词轻轻哂笑,掩鼻道:“好重的酒气,熏死人了。”
章衡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辨认什么,心中一紧,面上从容,拿手帕擦了擦她的额头,道:“出这么多汗,梦魇了?”
晚词才发现他的肤色,嘴唇,下颚和十一娘像极了。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欲遮住他人中以上看一看。
章衡一把握住她的手,笑道:“怎么了?认不出我了?”
晚词清醒过来,怎么会是他呢?堂堂世家子弟,何苦为了一个女人男扮女装,潜入王府,偷天换日?真当自己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了。
晚词轻轻哂笑,掩鼻道:“好重的酒气,熏死人了。”
章衡道:“还不是为了问漆烟墨的事,老家伙竟是个酒缸,险些把我也灌醉了。”
晚词坐起身,正色道:“问出什么没有?”
“他说半个月前,他送了一匣子漆烟墨给他一位极擅书法的门生。”
“极擅书法的门生?”晚词眼睛发亮,道:“是谁?”
章衡神情难以捉摸,薄唇微动,缓缓吐出两个字:“潘逖。”
晚词一愣,道:“那必然是潘大人身边的人用漆烟墨写了那封遗书。”
章衡端起几上的青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将茶盏搁在手心里,平静地看着她,语出惊人:“为何不是他本人呢?”
晚词难以置信道:“你怀疑潘大人杀了自己的女儿?”
章衡道:“潘府能有几个书法高手,且父杀女的案例也不是没有。嘉佑三十五年,石林县的顾秀才怕女儿守不住寡,用砒霜毒死了她,求官府表为烈妇,被知县堪破真情,判徒刑五年。这名知县后来升任刑部主事,就是唐主事,你们常在一处摆龙门阵,他没有讲过么?”
晚词又惊又奇,原来唐主事曾经是石林县的知县,为这样可怜的一名女子主持过公道,她从未听他提起过,陡然间觉得他矮小的形象高大起来,呆了半晌,道:“天底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母,潘大人难道也是怕女儿守不住寡,才将她勒杀?”
“许安人一直坚信潘氏并非自尽,你不觉得她知道些什么?”章衡反问道。
晚词回想许安人时而晦涩的神情,一股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窜。
丈夫杀了女儿,妻子怀疑丈夫,请官府来查明真相,倘若这就是真相,已然天命之年的许安人该如何度过晚年?
晚词失神地看着地上的方砖,心中无比希望这不是真相。
章衡道:“她也未必是怀疑潘逖,女儿的事,做母亲的总比父亲知道的多。我听九弟说潘氏的丈夫徐谯远不能人道,也许潘氏难耐寂寞,有了情郎,只等着徐谯远病死便改嫁。许安人知道这些,才坚信她不会自尽。”
晚词默然片刻,忍不住道:“徐谯远不能人道,九公子怎么知道的?”
章衡拔下她束发的玉簪,青丝流泻而下,粼粼地披了她一身。他低头嗅着,道:“自然是曾经招揽过徐谯远的妓女告诉他的。”
晚词感叹道:“九公子还真是红粉知己满天下。”
章衡笑了一声,将她拉到腿上坐着,道:“小时候我们一处读书,先生的话他总是记不住,可是女人的话他过耳不忘,也是天赋异禀。”
晚词也笑,忽然想起一事,道:“三个月前,姐姐来看我,我请她带我回旧宅取一样东西,却撞见九公子和一名女子在假山洞里偷欢。我至今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在那里?”
她必定是起疑心了,这话是在试探自己么?章衡拧起眉头,道:“竟有这等事,叵耐的小厮,我叫他买下那栋宅子,不是给他寻欢作乐的,明日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晚词道:“你叫他买那宅子做什么?”
章衡神情不自在起来,别过脸道:“当初以为你离世,我想着那宅子是你住过的,不能叫别人糟蹋了,便让九弟从你堂兄手里买了过来,好歹也算个念想。”
晚词低了头,心中柔肠百结,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轻声道:“我的哥哥,你怎的恁般傻。”
章衡正疑惑她为何起了疑心,莫不是做梦的缘故?吃这一句,浑身都酥麻了,抱着她耳鬓厮磨,酒劲上涌,热出了一层汗,将她按在炕上密密地亲吻,眄睇流光,情意绵绵道:“很晚了,就宿在这儿罢,明日我们一道去潘府。”
他眼角春色轻沾,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状似月牙,鼻梁是月下的山脊,朱唇湿润,潋滟动人,说出来的话好像饴糖。
晚词醉倒在这片人间绝色中,三不知地点了点头。
已是漏下三更,帘外寒月高挂,路滑霜重,谁爱去谁去罢。
篆香烧尽,紫绡菱花帐荡下悠悠光影,晚词脸色潮红,贴着碧绿的翡翠枕喘息。章衡酒醒了许多,侧着身子,屈肘支头,另一只手拿着方雪青色的汗巾子在她面前晃了晃。上面一团团晕开的水迹,散发着靡靡难言的气息。
晚词羞得闭上眼,推开他的手,声音微哑道:“你也闹够了,睡了罢。”
章衡笑道:“你渴不渴?方才流了那许多……”一语未了,被她狠狠踹了一脚,又笑道:“我记得你写过一句词,且是应景。春雨盈盈,倚红偎翠,一饷风流难羡。”
这原是旧年写桃花的词,亏他记得,用在这种地方!晚词翻过身来撕他的嘴。章衡早下了床,见她满面娇嗔,笑个不住。
晚词就他手中吃了两口茶,面朝床里躺下。章衡熄了灯,上床将她圈在怀里,拨弄着散乱的长发,道:“先前做了什么梦,吓得脸儿黄黄的?”
晚词道:“你想知道我是如何逃出鲁王府的么?”
章衡手一顿,道:“当然想知道。”
晚词缓声道:“姐姐给我一种药,叫龟息散,服下后十二时辰内心跳全无,就像死了一样。我与姐姐约定日期,到了这一日,我服下龟息散,感觉身子越来越冷,越来越硬,所有味道都消失了,只有声音。”
“我听见五更天的梆子声,绣雨醒了,发现我气息全无,以为我死了,尖叫着跑了出去。没过多久,管家和太医来了,太医断定我系服毒自尽,所有人都来了。他们将我收殓,装进棺材里,盖上棺盖,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绣雨一直在旁边哭,我心里难受,却不能对她说什么。她是个好丫头,那几年只有她尽心尽力服侍我。我没让她享过什么福,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晚词说着语声哽塞,她从未对章衡提及那段婚姻的惨淡,但他见她冒死逃出鲁王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遇人不淑,生不如死罢了。
章衡比她想象中的更明白,明白到心如刀剉,却只能装作一知半解的心疼怜惜,抱紧她道:“都过去了,别哭了,你若是不放心,我叫人去看看她。”
晚词摇头道:“不必了。”转过身来,将泪涔涔的脸偎着他的胸膛,接着之前的话道:“我躺在棺材里,等着姐姐来救我。其实那时我对她所知甚少,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会来救我。可我没得选,我必须赌一把,哪怕搭上性命。”
她语气果决,须臾又优柔缠绵,低声述道:“我从未那样期待一个人来,也从未那样害怕一个人不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真是煎熬极了。”
“万幸她没有失约,我睁开眼看见她的一瞬间,说不出有多欢喜。可是后来,我常常梦见那一晚她没有来,我被活活闷死在棺中,手指抓得都是血。”
章衡攥住她的手,沉默良久,道:“我多想救你的人是我。”
晚词叹息一声,道:“你不明白,我最怕那个人是你。”
她心高气傲,不是能伏低做小的人,这天大的恩情如何承受得起?过去的不堪,谁愿意情人铭记于心?章衡本是一点就透的人,在刑部待了这些年,经多见广,怎么会不明白。
晚词道出这番心事,畅快了许多,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泪水干涸,许安人睁着眼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抓着被子,像两只鸡爪子。丈夫的鼾声拉锯着她的心,她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睡得着!
即便他不是凶手,女儿没了,他就不心痛么?
到底是男人,不知怀胎生产的苦,哪有十指连心的爱。许安人越想越心寒,像掉在黑漆漆的冰窟窿里,唯一的一点希望都落在范宣身上。但愿那位聪明俊秀的年轻人能揭开真相,哪怕这真相会摧毁一切,也好过眼下冰冷窒息的平静。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元夜灯(四)
“小心点,水别蘸得太多。”一大早,潘逖捧着手炉,站在廊下看两个小厮调治糊水,刷抹自己前几日写的字帖。这两幅字他写得甚是满意,正准备裱起来送人。管家走过来道:“老爷,刑部的章侍郎和范主事来了,在厅上等着要见您呢。”潘逖与章衡不过点头之交,私下从无来往,闻言有些诧异。走到厅上,两下见过礼,分宾主坐定。晚词打量潘逖,不论人品如何,这位太常寺少卿长得倒是儒雅可亲,原来潘氏像他更多一点。章衡开门见山道:“潘大人,令爱三日前缢死房中,尊夫人疑心此乃他人所为,昨日亲自到范主事家中,请她调查此事。您可知道?”潘逖脸色惊变,复杂的目光投向晚词,道:“老夫丝毫不知,贱内因小女走得突然,这几日悲痛过度,精神恍惚,冒昧打扰,还望范主事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