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阮郎不归【完结】
时间:2023-05-15 23:09:23

  章衡将这首诗看了几遍,确定不是别人绑架了她,是她自己要走,像有一盆冰水浇在火急火燎的心上,嚓地一下裂开无数道细纹,心还在膨胀,那些裂纹不住扩大,仿佛龙泉窑的冰裂青瓷。
  他攥着花笺向身后的交椅上坐下,怔怔地看着窗外,心知是自己的恩情逼走了她,可这是自己的错么?
  世上怎么有她这样的女子,别人待她一片真心,她说走就走,毫无留恋,白眼狼一个。当初就不该冒险帮她做官,管她情不情愿,关在后院里养着,哪有这许多事!不识好歹的妮子,她以为她有多大能耐,没了自己帮衬,她能做什么啊!
  章衡一头想,一头恨,待要不管,又难割舍,只好吩咐无病等人悄悄地去寻,衙门这边替她请了病假。
  刘密听说晚词不辞而别,问明缘故,嗟叹道:“这是她做得出的事。”想了想,又道:“难怪那日我见她神情不同平常,原来是你这位恩公露馅了。你也别太担心,她毕竟有这一年多的历练,不难自保。”
  章衡冷笑道:“这等没良心的人,我还担心她做甚!随她去罢,出了事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刘密道:“真出了事,我看她未必会后悔,倒是你不知怎样呢!”
  章衡满面寒霜,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春柳棚那位杨姑娘究竟是何来历?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刘密便将自己去年在尹洪山府上遇见杨玉珊,后来从郭家庄回来路上又救了她的事说了一遍。他原先不觉得怎样,此时知道葛玉芝身上有古怪,再说起来便有些疑心了。
  章衡道:“你和她当真缘分不浅,只可惜这女子恐怕不是清白之人。我已派人暗中盯着她一家人,他们若请你上门,你只管去就是了。”
  次日下午,刘密来到琵琶巷的葛宅,葛玉芝请他在明间坐下,对褚氏道:“母亲,刘大人与表妹相熟,让她出来见见罢。”
  月仙知道刘密是个心细的人,唯恐被他发觉,回京后一直装病不见。此时距离上次分别已有一个多月,她想他应该认不出罢。
  她跟着褚氏走进明间,刘密和葛玉芝说着话,转眸看过来。月仙心跳一滞,低了头,走到他面前,道个万福。
  刘密看她翠衣素裙,黑鸦鸦的发髻间戴着一枝茉莉,打扮得甜净,微笑道:“杨姑娘,我听师娘说你病了,早想来看你,你好些不曾?”
  月仙声音沙哑道:“已经无甚大碍,只是嗓子不舒服,唱不了戏,有劳大人挂念。”
  刘密道:“唱戏的事你莫放在心上,自个儿身子要紧,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去找我。”
  月仙道了谢,在一旁坐下陪他吃茶。说了会儿话,刘密起身作辞,葛玉芝款留不住,与月仙送他出门。
  院子里晾着许多浆洗过的白绢,日光下如雪如瀑,随风翻飞。月仙忽道:“刘大人,您稍等。”转身消失在白绢后。
  少时,刘密见她提着一只食盒走过来,风扬起白绢,挡住她的面容,那身影竟与月仙相差无几。霎时间,他被慑住心神,怔怔地看着她穿过一层又一层白绢,好像幕后的神秘主使走到自己面前,眼角眉梢,皆是心机。
  月仙低着头,对他异样的目光浑然不觉,道:“奴做了些酱菜,大人带回去尝尝罢。”
  刘密神情如水波一晃,眨眼恢复如常,道谢接过食盒,转身上马离开。
  日前师娘说,你刚离开京城,玉珊便病倒了。倘若玉珊是月仙,自己在武安县遇见她,便不是巧合。从郭家庄回来的路上遇见她,多半也不是巧合,她在故意接近自己,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
  或许只有尹洪山府上那次相遇,是真正的巧合。然而武功高强的月仙怎么会被尹洪山的人抓住呢?除非她想被抓住。
  思及此,刘密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难道她就是鲤鱼纹身案的凶手?
  刘母将月仙送的酱菜盛在碟中端上桌,尝了两口,由菜夸到做菜的人,最后感叹道:“这样的好姑娘,只可惜出身太贫苦了些。”
  这话是在委婉地告诉儿子,自己瞧不上这姑娘的出身。刘密不接话,望着面前的一碗红烧鲤鱼出神。
  双鲤鱼,白云观,是这个意思么?
  他真希望自己猜错了,月仙其实正在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逍遥快活,这样他就不必面对要不要违背大义,放她一马的难题。
  却说晚词带着绛月出了京城,一路乔装改扮,晓行夜宿,来到平阳府下的浮山县。这浮山县的知县不是别人,正是保定首富杨老爷家的公子杨京霄。
  他见了晚词,浑似天上掉下来一般,又惊又喜,道:“范兄,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晚词道:“贤弟,实不相瞒,我在京城得罪了人,奉座主之命出来避避风头。我亲友无多,想着平阳府山青水秀,你又在这里做知县,特来投奔,还望你收留则个。”
  杨京霄是个讲义气的人,且富家公子,财大气粗,丝毫不以为难,道:“承蒙范兄不弃,我这便叫人收拾房间,你只管放心住下,多久都不妨事。”
  晚词笑道:“我也不能白吃白住,看你来信说衙内悬案堆积,处置不了,我毛遂自荐,做个刑名师爷如何?”
  杨京霄正为此烦恼,听了这话,欢喜不尽道:“这如何使得!你堂堂刑部主事,在我这县衙里做师爷,实在是屈才了。”
  晚词道:“一样是判冤决狱,有什么屈才的。”
  杨京霄满脸堆笑,拱手道:“那便有劳范兄了。”
  当晚设宴款待,宾主尽欢,用过宴席,晚词和绛月便在浮山县衙住下。这小小一个县里的案子,哪有刑部衙门里的复杂离奇?不到十日,积年悬案便被晚词结了大半,诉讼双方心服口服,莫不夸县主英明。喜得杨京霄如遇神仙,一发殷勤相待,言听计从,只差没拿神龛,把她供在里面。
  这种被人依赖,受人仰视的滋味于晚词而言,新鲜又美妙。她想自己和章衡就像两棵树,自己并不弱小,是他太过高大,以致自己只能在他的荫庇下生活。如今离开他,自己也可以荫庇别人。
  这日中午,她和杨京霄一处吃饭,下人送来一封信。杨京霄拆开看了,笑道:“过两日碧筠也要来,范兄,你想见她不想?”
  晚词与冷碧筠在酒席上见过几次,对这位保定府闻名的诗妓颇有印象,道:“我的行踪不便被人知道,还是算了罢。”
  杨京霄道:“碧筠不是那等爱搬弄是非的人,且她对范兄仰慕非常,一直想去京城看你,又不好意思,这次来了,就见见罢。”
  晚词禁不住他劝,便答应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桃花劫(上)
  冷碧筠来到浮山县衙,见晚词也在,高兴的了不得。叙过寒温,三人在花厅饮酒,席间说起晚词过去这一年多里写的诗词文章,她竟倒背如流,晚词不禁动容。有她这朵解语花作伴,她在浮山县的日子一发快活。转眼到了七夕,杨京霄命人打扫庭院,陈列瓜果,晚间冷碧筠高髻纤裳,首翘鬓朵,打扮得仙女也似,带着众婢乞巧。供桌上有一盘荔枝,待神仙受用过了,杨京霄亲手端到晚词面前,道:“这是别人从岭南运来,献给府台大人的稀罕物件,被我瞧见,好说歹说分了这么一盘,范兄尝尝。”晚词看着盘里的荔枝,不由想起一个月前送荔枝的人,才一个月,怎么感觉恁般久远。她捻起一颗,剥开吃了,并没有那晚他带来的新鲜,嘴上夸道:“果真香甜。”
  冷碧筠来到浮山县衙,见晚词也在,高兴的了不得。叙过寒温,三人在花厅饮酒,席间说起晚词过去这一年多里写的诗词文章,她竟倒背如流,晚词不禁动容。有她这朵解语花作伴,她在浮山县的日子一发快活。
  转眼到了七夕,杨京霄命人打扫庭院,陈列瓜果,晚间冷碧筠高髻纤裳,首翘鬓朵,打扮得仙女也似,带着众婢乞巧。
  供桌上有一盘荔枝,待神仙受用过了,杨京霄亲手端到晚词面前,道:“这是别人从岭南运来,献给府台大人的稀罕物件,被我瞧见,好说歹说分了这么一盘,范兄尝尝。”
  晚词看着盘里的荔枝,不由想起一个月前送荔枝的人,才一个月,怎么感觉恁般久远。
  她捻起一颗,剥开吃了,并没有那晚他带来的新鲜,嘴上夸道:“果真香甜。”
  杨京霄又端给冷碧筠,最后才自己吃。这红壳白肉,鲜嫩多汁的果子,两人都是第一次吃,称赞不已。
  淡淡的果香弥漫四周,晚词举首望着天上月,思念在心中生根发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疯长,与连日来的满足欢喜抢夺地盘。
  冷碧筠一直觑着她,见她秀美的脸庞上流露出孤清之色,更显得超凡脱俗,心中动火,面上笑道:“范公子莫不是在想什么人?”
  晚词回过神,摇头道:“我孑然一身,哪有什么人可想?”
  冷碧筠眨了眨眼睛,道:“公子这般青年才俊,在京城怎会没有红颜知己?”
  晚词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提点刑狱的官员是不许去那烟花之地的。”
  冷碧筠听了这话,愈发欢喜,恨不能立时携了她的手,共赴巫山才好。杨京霄心里明白,乐见其成。晚词毕竟是个姑娘家,想不到冷碧筠对自己竟有男女之情,一心只惦记着章衡。
  回房熄灯后,绛月听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失时机地进言道:“姑娘,若是外面住不惯,我们还是回去罢。”
  床上良久没动静,绛月叹了口气,自己睡了。
  晚词静拥孤衾,心想回去,我自家要出来的,怎么回去啊?且不说脸面无处安放,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原谅我。他这人什么事做不出?把我关起来也未可知,万万不能回去。
  辗转到天明,她有种预感,自己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快活了。
  章衡想了这些日子,若不是宋允初虐打晚词,自己便不会救她,她也不必承自己的恩。
  所以真正逼走她的不是自己,也不是她那庞大的自尊,而是宋允初。
  这日午后,他缘事去国子监寻蒋祭酒,经过藏书阁,楼上有人笑闹,一本书飞出来掉在台阶上,封面写着:如意郎君传。
  这是近来风靡京城的艳情话本,晚词也看过,她爱看这些不正经的东西,起初还避着他,后来脸皮厚了,不仅当着他的面看,还拣有趣的地方读给他听。
  章衡捡起那本《如意郎君传》,想着晚词种种可爱之处,对她逃跑的怒火不觉灭了几分。其实他并非不理解,得知真相的她一定会觉得落入了陷阱。
  即便这个陷阱温暖舒适,但她不甘心,她想出去领略没有他的世界,似乎那样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正是因为理解,才怕她知道真相。他如此为她着想,把自个儿的心都磨细了。她为何一点都不考虑他的感受?这妮子就是自私,从小到大,吃了这么多苦,也没变过。
  两个学生噔噔噔跑下楼来,见那本《如意郎君传》被一个紫袍官员拿在手里,唬得脸色都变了,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上前认领。
  章衡侧头看向他们,道:“这书是你们带进来的?”
  个头矮些的嗯了一声,低着头,嗫嚅道:“学生知错,还望大人宽恕则个。”
  章衡将书抛给他,说了句下不为例,便转身走了。那接住书的学生叫梁酩,是梁贵妃的远房侄儿,宋允初的表弟。他父亲借着梁家的势力,在京城开着一间极大的珠宝铺子,家资巨万。
  梁酩手中散漫,身边总有美少年相伴。他看着章衡远去的背影,喃喃道:“这位大人好俊的模样。”
  同伴看他一眼,笑道:“他是刑部的章侍郎,杀人不眨眼的阎王,你还是别打他的主意。”
  过了两日便是七月初九,章徵的生辰,章衡等人凑份子,叫了一班戏子,包下了清苑居给他庆生。章徵交友如云,家里摆布不开,都叫到这里来。当晚高朋满座,什么来路都有,梁酩轻而易举地混入了宾客之列。
  他穿着上好的衣衫,打扮得光鲜亮丽,浑身熏得喷香,一见章衡下轿,便赶上前去见礼。章衡并未留意他,点了点头,径自往大堂走去。
  锦绣环绕的大堂里,章徵正和两名妖娆女子说笑,看见他,过来道:“六哥,你怎么没带小范主事一起来?”
  “她患了风疾,身上出癣,不便见人,在家养着呢。”
  “哎哟,可别留下疤痕,坏了一副好模样。”
  章衡眉头微皱,道:“她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模样好不好,有甚要紧?”
  章徵一愣,忙笑道:“六哥说的是,他就算满脸疙瘩,还是大才子。”
  这话倒像是在咒晚词,章衡又不高兴地看他一眼,因是他的生辰,便没说什么。
  饮酒中间,章衡出来更衣,宾客都在前面看戏,后花园里空无一人,戏腔袅袅传来,少了前面锣鼓喧天的热闹,反而更有一番缠绵绮丽的韵味。
  章衡换了衣服,一时不想回去,叫小厮拿来一壶酒,一只酒樽,就在亭子里自斟自饮。忽见一少年走过来,笑欣欣地作揖道:“日前在国子监藏书阁,学生见过大人,大人还记得学生否?”
  章衡擎杯瞅着他,没什么印象,但想起那本《如意郎君传》,淡淡道:“原来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梁酩,字去华,今晚专为大人而来。”
  “你有何事找我?”
  梁酩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真好看啊,粉面朱唇却不失英气,有种锋利凛冽的美,刺得人怦然心动。章衡见这少年目光痴醉,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只当是吃多了酒,不以为意。
  梁酩舔了舔嘴唇,上前两步,扑通跪下,攥住他一只手,道:“学生自从目睹大人风采,便日思夜想,不能自持,愿奉大人枕席,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章衡不想他竟是这番心思,登时有些恶心,眯起眼睛看他片刻,发现他眉眼与宋允初有几分相似,厌恶更甚,面上露出笑意,道:“梁贵妃是你什么人?”
  梁酩被他笑得浑身发酥,道:“娘娘是学生的姑母,不过是五服外的了。”
  章衡点点头,抽出手来,啪的一声,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梁酩扑倒在地,发冠歪斜,眼冒金星,嘴里都是血腥味。
  章衡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这不知死活的花子,被人肏昏了头,吃离了眼了,你当我是什么人?敢起这等痴心妄想?”
  梁酩捂着脸,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道:“大人和范宣不好么?我哪点不如范宣?凭什么他能陪大人,我就不能?”说着伸出手去抱他的腰。
  章衡笑起来,一脚踩住他的手,骑在他身上,连扇了七八个耳光,神情狰狞道:“你是什么贱物儿,也配和她相比?你爹娘没教你道理,我来教你!这世上有些人是你碰不得的,碰了便要折寿,你懂不懂?”
  梁酩耳畔噼里啪啦响个不住,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放炮仗似的,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
  章衡甩了甩发麻的手,盯着他肿胀流血的脸,与宋允初相似的眉眼,不禁想起那晚的情形,叹息道:“你说你这人,本来好好的,偏要找死。”
  话音刚落,梁酩被他抓着头发站起身,猛一下头撞在石桌边上,血流如注,当即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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