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妈妈把来龙去脉简单解释了一遍:“夫人正打算叫二娘去见见,你们也多年没见面了,好好谢谢殿下的报喜。”
白淼淼眨了眨眼,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刚才见到的三殿下面容。
——怪不得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原来行程如此匆匆。
桂妈妈嗯了一声,随后惊讶问道:“咦,二娘怎么知道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嗯,很惊讶的。”白淼淼眼珠子忍不住瞟了瞟,随后压下心虚,故作镇定地胡说八道着,“但听到耶耶没事,所以很开心。”
幸好桂妈妈现在也是满心喜悦,没有察觉出小女郎为难的心思,便笑说道:“二娘在这里等三殿下,让他和我们说几句前线上的事情,之后还要赶着回宫禀告圣人呢。”
白淼淼见妈妈完全没有深究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低着头,捏着帕子不说话。
桂妈妈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话,直到外面突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那身铁甲极重,落在脚步上,也跟着让人听地心跳咚咚响。
白淼淼顺势看了过去,只看到那人正踩在冬日旭阳的影子里,每走一步,玄甲上的光泽就吞噬着微亮的晨光,庄严的寺庙在片刻间被拉入肃杀的人间,因为这身带血的盔甲,因为腰间那柄漆黑的长刀。
原本行走的僧人香客忍不住停在原处,面面相觑。
许是没想到,寺庙之中哪来的煞神。
白淼淼猛地喘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正准备移开视线,却见那人倏地抬起头来,那双明亮的眼睛含着光,似石寒泉流,溪深苍雪,偏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日暖风来,乱点碎光。
那在那之前白淼淼觉得面前走着的是一匹威风凛凛的巨狼,可那点压迫的危险很快就被那微微弯起的眉眼,驱散得一干二净。
“二娘子。”盛昭站在门口,并未直接入内,只是笑说道,“好久不见。”
桂妈妈回神,高兴说道:“三殿下来了,二娘子来,这就是三殿下,前线辛苦,黑瘦了些,您还认识吧。”
白淼淼正打算点头,却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个打趣的声音。
“是啊,二娘子还认识某吗?”
白淼淼听得头皮发麻,差点以为要露馅了,却又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便忍不住抬眸悄悄瞪了他一眼,大眼珠子水润润的。
“不认识了。”她揉着帕子,不高兴说道,“太黑了。”
“哎哎。”桂妈妈吓得连忙拍了拍二娘子的小臂,眼尾扫了一眼三殿下,嗔怒着,“二娘。”
白淼淼小嘴撅起。
“不碍事,确实是不好看了些。”盛昭声音压低,耐心哄道,“而且,二娘太久没见某了。”
桂妈妈打着圆场,热情说道:“三殿下去前线都三年了,二娘又娇惯得很,殿下千万不要生气,快些进来吧,外面冷。”
盛昭却没有入内,只是抬眸瞧着白淼淼,大有她不同意就不入内的架势。
白淼淼耷拉着眼皮子,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
这般一打岔,白淼淼这才终于把面前这个高高壮壮的人和三年前那个不正经的白面小郎君联系在一起。
——当真是一如既然得讨人厌。
她皱了皱鼻子,转身朝着内室的茶室走去:“碧酒,问一下庙中可有阳羡茶,若是没有其余汤清味醇的茶叶也可。”
盛昭脸上笑意加深。
桂妈妈笑说道:“二娘这是打算亲自煎茶了,殿下快进来,二娘的手艺就连昭仪娘娘都说好。”
盛昭笑着入内,慢条斯理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气鼓鼓地入了茶室,这才扭头,谦逊温和说道:“多谢夫人为前线战士祈福,某也想要捐一盏天灯,可否请桂妈妈帮忙。”
桂妈妈连连点头:“自然是可以的,殿下如此仁爱,是百姓之福,仆这就去帮忙点灯。”
盛昭叉手行礼:“有劳妈妈了。”
“不敢。”桂妈妈连忙避开这礼,快步走了出去。
视正讲堂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无意识避开这间讲师室。
正中的盛昭并未立刻去后面的茶室,反而背着手抬眸看着讲堂正中的地藏王菩萨。
高高在上的菩萨穿着金色袈裟,半露胸怀,额心一点朱红朱砂,眉眼低垂,神色安详,稳若泰山般地站在盛开的莲台上,一手握着金锡禅杖,一手托举着沉静闪耀的明月珠,衣摆扬起,好似当真是仙人降落,衣袂翻飞。
他仰头注视着面前慈爱至高的佛像,脸上笑意逐渐冷淡疏离,那丝温和宛若潮退一般消失不见,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心惊打量。
这一刻,居高临下的佛陀被血腥残忍的将军拽到人间,甚至成了可以与之平视的存在。
门口战战兢兢的僧人捏着佛珠,屏着呼吸,生怕这位煞神推了寺庙,倒了佛像,为满身的血孽弑佛。
“殿下。”就在此刻,只见右侧的帘子被人掀开,穿着浅绿色衣裳的碧酒探出脑袋,笑脸盈盈说道,“二娘唤您呢。”
千尺阴崖,层冰积雪瞬间如潮水般褪去,盛昭脸上的那点冷漠肉眼可见地消失不见,再侧首时便成了刚才的温和笑意。
“有劳。”
第4章
时下长安以煎茶为美,其中尤以奉陆羽茶经中的做法为金科玉律。
盛昭入内时,正看到白淼淼把炙烤后的茶饼从茶炉中盛起来放进纸袋中,浓郁的茶香在幽寂的茶室内回荡,阳羡茶本就以芳香冠世,如今在苇竹做成的茶炉中被小火均匀地烘烤过两遍,滋味更加浓郁。
“好香。”他夸道,规规矩矩坐在白淼淼对面,目光在她细白的手指上一扫而过,眉眼弯弯,“二娘长大了,这些精细活也会做了。”
他一入内,整个茶室都似乎逼仄了一些,白淼淼忍不住动了动腿,可又觉得这样露怯了,便又借着拿木茶臼的动作,遮盖着自己的心虚。
“我本来就是大人了。”白淼淼板着脸,不悦说道,“才不是小孩!”
盛昭也不恼,也跟着点头附和道:“是我失言了。”
他这般老实,白淼淼也不好再什么,且一开始还被人救了,总归是给些面子的。
白淼淼心里如是胡思乱想,不由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始把茶叶拿出来哼次哼次地捣开,碾碎,慢慢磨成细末。
盛昭见她放松下来,脸上笑意逐渐加深,便也跟着欣赏起她的动作来。
如今的国公爷借着靖难军功起家,一门三位将军,在前朝战乱,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时,一战成名,保护圣人退居凤翔,这才声名鹊起,但这些不过是听上去显赫。
家族单薄无后劲,寻常世家根本不会与他们深交,这也导致前头两位郎君的嫁娶并不顺利,如今的小娘子也受了牵连。
只白淼淼作为老来女,白家自然给予无尽宠爱,一簪一衣皆是价值千金之物,就连寻常教导也是延请宫里嬷嬷亲自教养的。
单是这样寻常的磨茶动作便也作出行云流水的雅致来。
只这个是力气活,白淼淼虽然想要好好表现一番,但推了一会动作就慢了下来。
“不如我来。”盛昭含笑打着圆场。
白淼淼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
“这般力气活,以前可是碧酒做的?”盛昭主动伸手去拿茶臼。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那小小的茶臼好似一个玩具一般,半分重量也没有。
白淼淼轻声嗯了一声,随后强调着:“我是想亲自做给你喝,才不让碧酒做的。”
盛昭撵茶叶的手一顿,缓缓抬眸注视着面前的小娘子,那双浅淡的眸子衬了光,便好似大猫紧缩着瞳仁,深邃而安静:“你,想要亲自给我做?”
“对啊。”白淼淼手指捏着纸袋子,一点点倒出茶叶,认真说道,“你带回了耶耶和阿兄的好消息,我自然要感谢你的。”
盛昭紧盯着她的小脸看了一会儿,随后笑了笑,继续低头做事:“那这盏茶可要好好喝了。”
“嗯。”白淼淼露出笑来,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我记得你喜欢吃浅淡点的茶,阳羡茶口味就很浅,你会喜欢的。”
盛昭嗯了一声,随后打趣着:“我这小小口味,不曾想二娘还记得住。”
白淼淼皱了皱鼻子,娇气说道:“我记性可好了。”
“真是厉害。”盛昭一点也不嫌臊得慌,非常给面子地大声夸着。
白淼淼听得脸颊红扑扑的。
——他也没这么讨厌!
“耶耶和阿兄可有受伤?”白淼淼目光在他微微鼓起的胳膊上一扫而过,随口问道。
“不曾。”
“他们写给我的信是不是丢了?”
“嗯。”
“好可惜啊。”白淼淼撑着下巴,叹气,盯着自己的手指看,“那我写给耶耶的信是不是也不见了,我还给耶耶和阿兄绣了平安符呢,手指都被戳了好几个洞呢。”
盛昭抬眸,眸光在她指尖一扫而过。
“绣了什么?”他移开视线后,随口问道。
白淼淼犹豫一会儿,小声说道:“小鹌鹑。”
盛昭惊讶地嗯了一声。
“我不会绣其他的。”白淼淼皱了皱鼻子,为自己辩解着,“鹌鹑也有安全、安康之意,绣鹌鹑也是很好的。”
盛昭笑了笑,也跟着找了个借口补充道:“鹌同安,确实是好寓意的。”
白淼淼紧盯着他嘴角的笑意,突然冷哼一声。
——笑她!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盛昭力气大,一滚轮下去,茶叶就均匀地被碾开,白淼淼接了过来,开始用茶罗筛选着茶叶碎,细细的茶粉落在葫芦制成的茶入中,堆成一个碧绿色的小山丘。
“这个手艺是宫中的嬷嬷教的吗?”盛昭转移话题,随口问着。
白淼淼点头:“她们说现在流行这些,大家娘子都会,所以阿娘也就叫我学了。”
盛昭盯着她认真的样子,冷不丁笑问道:“那二娘自己喜欢吗?”
白淼淼动作一顿,宛若流沙落下的细小绿茶粉一顿,绵连不断的气势便断了。
“哎,断了。”她有些丧气地说着,手里开始继续过筛,小脸严肃,好似在做天大的事情。
“若是不喜欢,直接用茶叶泡,我也是喝的。”盛昭笑说着,“不讲究。”
白淼淼把最后一点茶粉过完,这才开始烧水,小小的风炉上挂着特质的小锅釜,山泉水安静地在火中静谧。
好一会儿,白淼淼低声说道:“大家都这样的,我若是不这样,他们又要笑我了。”
盛昭眉心一皱,原本懒散的眸光瞬间紧绷。
“谁笑你!”
白淼淼紧抿着唇,只低头看着茶釜里的水,见水面有鱼眼纹冒出,等能听到一点细微动静时,便放了一点盐。
“谁笑你了。”盛昭只是继续柔声哄道,“二娘与我说,我帮你出气。”
白淼淼抬眸,皱了皱鼻子,软绵绵说道:“不要打架的。”
——明明出生将领世家,偏是个软性子的人。
“那也不能平白受气。”盛昭皱眉,“若是不喜欢何必强求自己,你真的想喝,自然会有大把人给你做,何须自己来,茶艺针线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白淼淼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在看到锅边缘有涌泉连珠一般的冒泡时,便用葫芦勺舀起一勺放在一侧备用。
盛昭见白淼淼专顾着做自己的事情,只好停下来。
只见她正专心致志地用着竹具搅动釜里的沸水,另一只手往水中央撒茶粉,水面波涛汹涌,激荡沸腾,又见白淼淼不缓不慢地将刚才舀出那勺葫芦水倒回去,将火头倒回,茶粉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可见是花过苦功夫的。
“也没有觉得不好。”她思索片刻后说道,“左右是多学一点,反正我在家也无聊。”
盛昭沉默着,随后笑了笑:“总归要学的开心一点。”
“开心啊。”白淼淼露齿一笑,“我也不和她们玩的,啊,水开了,可以喝了。”
原本安静的小锅釜中腾波鼓浪,气泡之声络绎不绝。
“这个叫三沸一,这茶算是煎好了。”白淼淼松了一口气,脸上笑意不由加深,欢快说着,关了火,提着小锅釜放到一侧的木托盘上。
“小心烫。”盛昭看的眼皮子一跳,连忙说道。
“不碍事不碍事。”白淼淼许是没料到那白气也这么烫,一放下小锅釜就忍不住捏着耳朵,特意强调着,“是这块帕子薄了点,家里的都是厚布的。”
盛昭见她指尖被烫的通红,连带着耳朵都被揉红了,气笑了:“不就是一盏茶,若是烫坏了自己得不偿失。”
白淼淼睨了他一眼,小嘴瘪了瘪,却难得没有反驳,只是用竹夹夹出两盏透亮的青瓷,仔仔细细用热水洗了一遍,突然没了动作。
盛昭眉心一扬。
“先别说话。”白淼淼先人一步打断他的话,小脸板着,随后深吸一口气,端起小锅釜开始认认真真分茶。
小脸鼓鼓的,一看就咬紧了后牙。
倒茶是喝茶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最简单的则是把茶水上的浮沫艺术性地倒入茶碗中,薄厚均匀,平整光滑,再者便是倒出简单花样,高手则是可以用那些小小的浮沫作出繁琐的图案。
白淼淼今日的要求是第一种。
滚烫的白烟顺着茶碗飘了上来,模糊了小娘子漆黑的眸光,只依稀能看到小巧的轮廓。
盛昭借着那薄薄的一层雾,眸光中的放肆这才不经意倾斜出来,自光洁的额头到微翘的鼻头,再到嫣红的唇珠,就像一块被人温养多年的美玉,如今板直地坐在日光下,落满人间光泽。
“好了!”白淼淼看着平稳浮在表面的茶沫,忍不住欢呼一声。
“你刚才看到了吗!”她殷勤地把茶盏递到盛昭面前,“超级稳的!”
盛昭蓦地回神,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茶盏,随后抬眸看着她满含笑意的黑眸,镇定点头:“看到了,二娘真是厉害。”
白淼淼被那目光鼓励着,小脸红扑扑的,开心地盯着自己面前的茶碗。
“阳羡茶香飘十里,醇郁不散,茶中上品,这样吃比加那些调料更香醇。”她抿了一口,笑眯了眼。
“这是你第一次给人煮茶?”盛昭捧着那冒着热气的白瓷茶盏,眸光落在她嘴角的梨涡上,冷不丁问道。
白淼淼偷瞄他的视线瞬间乱了,小脸不受控制浮现红晕,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了。
“在嬷嬷手中也煮过很多次了。”她哼哧了半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这才小声辩解着,“只是第一次自己煮给别人喝而已,我很熟练的!”
盛昭垂颈,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壁。
“真的,味道很好的。”白淼淼身子半倾,嘴里信誓旦旦保证着,小手却着急地捏着茶桌一角,着急又认真,像是盯着白菜梆子的圆滚滚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