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昭脸上笑意加深。
“那说不好我也有事呢。”盛宴眯了眯眼,目光在凉亭内三人中转了一圈,随后笑着发难着,“难道只许三哥有事,不许我有事。”
李明霜的视线忍不住在两位殿下身上转了好几圈,最后龇了龇牙,悄无声息地坐到白淼淼身边。
——当个安静的,不理俗务的,成了精的梅树叉。
朝野上下如今有立储舆论,最得势的自然是六殿下,母妃是宫内妃位最高的张淑妃,淑妃又和陛下有共患难的情谊,一出生就是众星捧月的金贵人。
只是随着靖难之后,三殿下,四殿下各自有了军功,朝廷上拥戴的人也不少,尤其是武将,三年时间足够一个皇子在军中站稳脚跟,有了一大批拥泵。
三年时间,足够朝堂的局势紧张起来,据说内宫热闹程度也毫不逊色前朝。
本朝素有女子干政的前科,公主后妃一向是热闹张扬的人。
“自然可以,只是若是小事以后说便是,没必要打扰娘子们雅兴,若是大事,想来也不该和她们商量。”盛昭循循善诱,颇有为人兄长的架势,慢条斯理,一本正经。
盛宴蓦地露出委屈之色,侧首去看白淼淼,眼尾一拉,可怜兮兮问道:“二娘,我可是打扰你了?”
凉亭内小娘子坐着,郎君们站着,乍一看称得上一片祥和,北风呼啸而过,带着声音逐渐飘向梅林。
李明霜闻言在心底哀嚎一声。
——这火怎么烧到二娘身上了。
只可惜白淼淼一心扑在冷酒上,一口糕点一口冷酒,吃的不亦乐乎,寻常在家中,阿娘管的紧,只有外出时才能痛痛快快吃一场,偏前几个月家中闭门,她已经许久没敞开肚皮吃东西了,真是痛快。
众人看向她时,她正把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闻言只是不解地抬起头来,丝毫没有察觉出凉亭内古怪的气氛,只是眨了眨眼,迷茫说道:“没有啊。”
盛宴立刻露出得意之色,炫耀着:“我和二娘多好的关系啊,怎么会嫌我呢,三哥许久没回来,消息已经不灵通了。”
若是寻常人说这样的话,无疑是挑衅,可偏是年仅十八的六皇子。
他肖像其母,长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眉眼却又带着少年人才有的锐利,瞳仁流转间是意气风水的明朗,寻常喜怒都不知不觉中成了不经意的桀骜,令人无法心生怪罪。
“这倒是有趣,不知二娘何时和六弟认识的?”盛昭盯着面前吃冷酒的小娘子,状似随意地问道。
“很早就认识了!”盛宴亲自给白淼淼倒了一壶酒,“酒要没了,等会带你去喝酒吧,二姐府中有一人酿梅花清酒格外拿手,我们早些去,还能挑个陈酿来。”
他态度娴熟,口气亲昵,撑着下巴,笑脸盈盈地看着白淼淼。
“很久是多久?”盛昭低眸,注视着面前的白淼淼,坚持问道。
凉亭内气氛一顿,那点勉强和平的宁静被人直接划拉出一道缝,大有大雪纷飞,天崩地裂的架势。
“去看九殿下的时候认识的。”白淼淼被李明霜捅了捅腰子,不得不从酒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一双漆黑的眼珠子越发水润,“他撞了我的轿子,害我摔倒!”
她皱了皱鼻子,有些不高兴:“还摔坏了我新买的珠钗。”
“十五岁的小郎君最是上蹿下跳的时候。”盛昭完全是大人模样的口气,好整以暇说道,“二娘去看九殿下,被他缠闹也很正常。”
盛宴板着脸,冷哼一声:“我那是不小心,后来不是赔了一个小猫朱钗吗?三哥认识二娘子也才八岁,比我还不如呢。”
白淼淼听了这话,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忙不得咽下最后一口冷酒,皱着眉打量着面前两人,犹豫片刻后又直接问道:“你们,在吵架?”
凉亭瞬间安静下来,连着北风都绕道此处,呼呼的声音也消失不见了,原本即将维持不住的崩溃气氛迅速裹上冰霜僵持在这里,所有人都敛了神色,下意识看向白淼淼。
李明霜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抓着桌子边缘,咳得直弯腰,紧紧抓着白淼淼的帔巾,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盛昭和盛宴看着白淼淼不解的目光,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我和三哥吵什么。”盛宴先一步开口,笑说着,“你何时见我和人吵架,许久没见到三哥有些激动罢了。”
“是啊。”盛昭抚了抚桌子上飘进来的雪花,凉凉说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是老师自小教导的,自然牢记于心。”
白淼淼很少把心事放在别人身上,这次能多嘴问一句,也是因为盛宴好端端提起多年旧事,这会儿听他们这么说,便也顺坡下道,开口缓和气氛:“嗯,吵架不好。”
盛宴直接坐在白淼淼的另一侧。
“这糕点这么好吃,一个人全吃完了。”
盛宴看着空荡荡的碟子,转移话题:“二姐最会折腾吃的,宴会上的东西更好吃。”
白淼淼摸了摸肚子,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还能吃很多。”
“二娘还小,多吃点长身体。”盛昭附和说着,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为她倒了最后一盏冷酒,“等会我带你去别的地方转转。”
“不如我现在带你去厨房吃酥山。”盛宴姿态娴熟,口气自然夺过话题,“或者现在下去消消食,等会儿还能再吃一点。”
白淼淼眼睛一亮:“今日还能吃到酥山?”
虽说冬日吃酥山最方便,毕竟天寒地冻,酥山化得不快,但这东西毕竟是解暑的东西,还是盛夏时更为欢迎。
“请的是繁花楼的大厨,他家的奶酪吸取各家所长,做出来的醍醐绵密甜润,滑而不腻。”盛宴诱惑道,“我们现在去厨房,许是能吃到最新鲜的。”
白淼淼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也不急于一时,现在还下着雪,贸然下山不安全。”盛昭的声音淡淡的,听着比冬日的雪还要冷上几分,偏看向白淼淼的视线格外温和,“看看雪也不错。”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微微一笑后移开视线,口气越发温和了。
“不碍事,我会保护二娘的。”盛宴长眉一挑,眸光倒映着面前乖乖捧着酒盏喝酒的人,眼尾扫向一侧之人,“现在去花园走走,正好消消食。”
白淼淼心动,可一看了眼外面的大雪,拢了拢披风,轻轻吐出一口白气,开始犯懒:“算了吧,太冷了。”
盛昭轻笑一声:“确实,今日太冷了些。”
盛宴沉默片刻,目光在是石桌上的红梅上一扫而过:“这个梅花好好看,刚才看他们在下面簪花,很是羡慕,不如二娘替我带这个?让我等会去宴会上转一圈,显摆显摆。”
时下富贵之家,如得丽人,则当遍访名花,植于阃内,使之旦夕相亲,珠围翠绕之荣不足道。
簪花是宴会上最是流行的一种交流方式。
白淼淼看了看那株梅花,又看了一眼盛昭,嘴角微动,一脸纠结。
盛宴脸上笑意加深,笑容越发灿烂:“虽只有一朵,但三哥是大人,才不会和我们计较这些。”
盛昭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之色。
白淼淼小脸皱着。
李明霜眼观鼻子鼻观心,连着呼吸都缓了不少,恨不得直接隐身在众人面前。
“不过是簪个花而已。”盛宴一脸委屈叹气,“这也不行吗?”
“不是不行。”白淼淼捏着手指,欲言又止,小脸为难,“可这个是……三殿下的。”
不远处的大雪压垮了梅花的细致,发出清脆的咯嗒一声,摔落在地上。
李明霜死死抓着白淼淼的袖子,才没有笑出声来。
“啊,想起来了。”一直不说话的盛昭笑眯了眼,焕然大悟说道,“确实是我摘的,刚才瞧着这支横出来了怪碍眼的,顺手折了,许是打算扔了,二娘心善,接过去了。”
“要不让三殿下给你带。”许是盛宴的脸色不好看,白淼淼小心翼翼弥补着,“晨起簪花,喜红则红,爱紫则紫,随心插戴,六殿下这身红衣服,配这花还挺好看的。”
“是啊,不如我给六弟带一下。”盛昭看热闹不嫌事大,宛若兄长慈爱。
“不要。”盛宴盯着那梅花,最后撇头说道,“丑。”
白淼淼哎了一声,茫然说道:“又不好看了嘛。”
“十八岁的年纪,最是多变的时候。”盛昭和颜悦色,“男人心海底针,二娘要记住了啊。”
白淼淼盯着那花,再看着两位殿下,后知后觉察觉出两人不对付,捏着手指,慢慢吞吞:“我要和阿霜去顽了。”
她顿了顿,赶在两人开口前,先一步强调着:“就我们两个!”
第10章
李明霜笑声放肆嚣张到连小鸟都不愿意停留,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湖心亭回荡着她不节制的大笑声,连带着湖对面的娘子郎君们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白淼淼恼羞嗔怒:“再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李明霜是一点也听不进去,整个人笑趴在白淼淼肩上,听了她的威胁,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笑得更加大声,就差把屋顶给掀翻。
白淼淼气得小脸通红,转身就要离开,却被李明霜拦腰抱住,整个人按了回来。
“好妹妹,别生气了,姐姐这不是也第一次见吗,大开眼界,大为吃惊,目瞪口呆。”
白淼淼被人紧紧抱着,挣脱不得,只好双手抱臂,一脸冷漠。
“太好笑了,你竟然才发现!”李明霜笑的直不起腰来,“他们就差扯头花了,你还一心吃着你的冷酒和糕点。”
“李、明、霜!”白淼淼小脸涨红,一字一字喊着她的名字,“等你阿耶阿兄回来,我要跟他们说,你最近一直往兵部跑,甚至还偷偷翻墙进去。”
这也是李明霜总是能比白淼淼这样的隐居在家的闺阁女子更早一步知道消息的主要原因。
谁叫人家的胆子大概有八百个。
李明霜笑容一顿,随后大惊,一把捂住白淼淼的嘴,愤愤说道:“不是说好不说的吗!”
白淼淼小嘴一撅,不高兴反驳道:“那你不是说好不笑的嘛?怎么还笑的这么大声。”
两个小女郎对视着,两双明亮的眼珠子各自不服,但很快又无声地达成共识,各退一步。
“不笑了,那你说怎么办,等会还要去吃饭呢,这也太尴尬了。”李明霜先一步下台阶问道。
白淼淼苦恼地皱了皱脸:“不知道。”
“合计也不会尴尬,毕竟这些人总是很能忍的。”李明霜托着下巴,“三殿下和六殿下以前有矛盾吗?”
白淼淼也跟着撑着下巴,惆怅说道:“不知道啊。”
“那你觉得是因为你吵架的嘛?”李明霜坚持不懈地继续问着。
白淼淼换了只手托下巴,一双明亮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好友,嘴巴微动,最后小声说道:“不知道啊。”
李明霜沉默了,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火都烧在自家门口了,正中坐着的玉娃娃还一问三不知。
“我哪知道。”白淼淼有些生气,“一个是淑妃的儿子,因着我阿姊的关系,我都是绕道走的,一个是三殿下,我已经和他三年没见面了,想来想去都和我没关系啊,今日闹着一出,还好没人看见,若是有人看见了,不是平白无故挨人骂了吗!”
如今圣人在战乱中继位,前头五个皇子,除了三殿下还未婚配,剩下的孩子全都因为这三年的大乱耽搁了,今年若是真的战乱得以缓和,几位皇子的婚配也该提上日程了。
宁国公主生辰大办未必没有这个意思,长安城适龄闺秀尽在,白家已经送了一个女儿入宫,便没有打算再送一个,自然不想平白再惹风波。
李明霜认真思索了片刻,随后点点头:“反正你没这心,陛下看在你耶兄的功劳上,便不会为难你的婚事。”
小女郎们面面相觑,各自惆怅。
“你说,三殿下有争储之心吗?”好一会儿李明霜压低声音,冷不丁问道。
—— ——
“人走了。”
大雪翻飞,西苑涌进不少避雪的人,最西面的一间屋内,小黄门站在阴影处,只露出被雪水打湿的鞋尖,声音低沉。
“那人原是躲在假山上观察白家娘子,后来您和六皇子来了,这才离开,那位置应该是听不清声音的,只这人是李静忠的人,只怕他会胡乱攀咬,让您和白家受累。”
窗外八风卷地,乌云骤翻,不远处群山上乌云流沙,雪色在岭。
盛昭打开窗棂,看着不远处三三两两聚集的小郎君们,那些人的视线时不时就要飘了过来,好似被狂吹的北风裹挟着一般。
六皇子盛宴站在屋檐下,披着灰色的大氅,手中捧着手炉,轻靠在红柱上,姿态散漫,笑容漫不经心,和身边的五陵年少说着话,视线在人群中扫过,神色并不热络,偏一茬接着一茬的人都要涌了上来。
张淑妃独子,陛下最宠爱的孩子,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长安城的世家子弟趋之若鹜。
盛昭不过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盛宴便敏锐地看了过来。
少年神色倨傲,态度嚣张,郎君面容冷淡,眉眼疏离,两人的视线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无声地撞在一起。
盛昭手指微动,指尖的梅花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显眼,盛宴视线在那红梅上一扫而过,许是轻声嗤笑了一声,便点到为止收了回来。
“去查一下盛宴为何会突然上来。”盛昭手指一松,手中的梅花便悄然坠落在地,落在厚厚的大雪之上。
“是。”小黄门恭声应下。
盛昭沉默着,感受着凌冽的北风吹在脸颊和手背上,只长安再冷的风也没有三年前线的冬日寒冷,长枪在风雪中不亚于寒冰握在手中。
“二娘在哪里?”
盛宴身形微动,肩膀上的花纹在刺眼的白光中微微一闪,可还未让人仔细看去,那白光便消失不见,快到令人仿佛是错觉,连着那变化的身形都令人有些恍惚。
“在湖心亭里坐着。”小黄门的声音在阴影中喃喃细语,若非仔细去听,很容易错过只言片语。
盛昭轻笑一声:“看来今日是吓着她了。”
小黄门的影子巍然不动,好似旁边的高瘦长颈花瓶,浑然一体,连着呼吸都微不可闻。
“回去吧。”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坐在窗边的盛昭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被外面的光照一衬,落在一侧,一径森然,天地正色。
小黄门声音犹豫:“可要和二娘告个别?”
盛昭摇头:“不必,走吧。”
—— ——
白淼淼抱着沉重的心思去赴宴,却惊讶地发现三殿下和六殿下竟然一同不曾入宴,心中大喜。
“老六这又是去哪里胡闹了?”上首的宁国公主无奈问道。
下面闺秀们说话的声音都慢了一些,下意识侧耳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