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听阿霜说您病了,可是好些了?”白淼淼一入内,就看到李夫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衣裳,面容苍白憔悴,拥着薄披,坐在胡床上,正仔细看着今日的菜单。
“好多了。”李夫人放下手中的单子,笑着起身,“以后可别听大娘胡说了,我这都是老毛病,就她整日紧张兮兮,还劳烦二娘大冬日亲自来看我这个老婆子。”
白淼淼一向讨人喜欢,笑起来时只觉得天地欢喜,天真烂漫。
“阿霜是关心您,我也是关心您,怎么会是白跑一趟呢。”白淼淼快走几步,迎了上去,伸手搀扶着她,把人送到一侧的罗汉床上,“这是我特意找的燕窝,很是滋补,您作羹熬粥都是可以的。”
李夫人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常年跟在阿耶身边,一年见不到几次面,女儿虽陪伴左右,却是一个毛躁性子,整日舞刀弄枪,性子大大咧咧,闹腾起来满府上下都受不了,十足十的泼猴,如今见了白淼淼如此乖巧,忍不住满眼欢喜。
“你看看食单上的东西可喜欢,若是还想吃别的,一定要直说,我让人去买。”李夫人捡起一侧的单子,递了过去,“我也不知道如今长安流行吃什么,那些十六碟,八簋,四点心,当真是看得我头疼,二娘帮忙看看,可别在吃食上怠慢了你们这些娇客。”
白淼淼随意扫了一眼,笑说着:“今日都是好友上门,不需这么讲究,就算盘碗形制不一,菜肴整散交错,也是极好的。”
“便是再亲近的人也不能随意怠慢。”李夫人无奈说着,“伤了彼此的情分。”
“不伤的。”白淼淼皱了皱鼻子,“若是不行,自然会直说,不跟阿霜客气,我们又不是扭扭捏捏的人呢。”
李夫人听得心都软了,伸手捏了捏小女郎柔嫩的小脸,一脸宠溺:“淼淼真是满长安最可爱的小娘子了,怪不得我家大娘张口闭口都是二娘。”
白淼淼听得小脸通红。
“去找大娘吧,奉安,你亲自送去,也去看看大娘起来了没。”李夫人温和说道。
白淼淼还未靠近李明霜的院子,突然听到一阵尖叫,随后是鸡飞狗跳的动静,紧接着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在人群中左突右击,最后朝着白淼淼跑了过来。
“啊呀,大娘养的黑豆豆怎么跑出来了,仆骨家的小娘子最是害怕犬类了,快快,把豆豆抓住……”
只奉妈妈说话间,那只小狗就猛地冲到白淼淼面前,眼瞅着要撞到人了,便四爪抓地,急急站住,歪着头打量着面前的白淼淼,原本微微摆动的尾巴,瞬间用力摇摆起来,快到几乎能在空中留下残影,整只狗开始兴奋地在她脚边打转,站起身来,爪子在她裙子上扒拉着。
“哎,二娘的裙子!”奉妈妈伸手要把小狗赶走。
“没事的。”白淼淼开心蹲了下来,伸手抱住黑豆豆,“你怎么跑出来了。”
小狗的舌头在她脸上疯狂舔着,直把白淼淼逗得直笑。
“给我抓住他!”背后传来李明霜气急败坏的声音。
黑豆豆尾巴一顿,随后整只狗扒拉着白淼淼的脖子,心虚地哼哼两声。
“一大早怎么就惹你生气了,鞋子都没穿好就跑出来了。”白淼淼拍拍狗头,看着李明霜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问道。
李明霜上前两步,直接把黑豆豆拽了出来,抬手就是邦邦两下:“你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我昨日买的美男灯被他咬坏了……”
李明霜声音一顿,眼珠子朝着奉妈妈看去,话锋一转,又是愤愤打了一下小狗脑袋:“反正它今天死定了。”
小狗可怜兮兮地耷拉着眉眼,瞧着格外可怜。
“我们先进去吧。”白淼淼把小狗解救出来,扭头对着奉妈妈说道,“妈妈回去照顾大夫人吧,若是其他几位小娘子来,让女使们引进来就好。”
奉妈妈是个规矩人,闻言便行礼退下。
李明霜见人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挽住白淼淼的胳膊,吐了吐舌头:“差点被妈妈发现我昨日又偷跑出去了。”
“奉妈妈又不是傻子。”白淼淼怜悯地看着她,“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和你阿娘说。”
李明霜愁眉苦脸地哎了一声,又是抬手给了黑豆豆一下:“都是你,也不知道怎么跑出来的,就知道装可怜,现在笼子根本就管不住他,甚至还会骗人,有人在的时候就乖乖呆在笼子里,没人的时候,就跑出来撒欢地玩,真是要命。”
白淼淼大声嘲笑着:“还不是你太宠了,二哥之前送你时,你还满脸不高兴呢,结果现在养的这么娇贵,你瞧瞧这身板,还怎么跟着你去打猎啊。”
李明霜低头,正巧和黑豆豆的狗眼对视一眼,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
黑豆豆脚一打滑,差点摔了。
“一个不慎,养岔了。”李明霜撇了撇嘴,“算了,沉香带它去外面撒撒野,等会不要吓着客人。”
一侧的身形高大,面容黝黑的昆仑婢连忙牵着闯祸犬走了。
“你昨日出门做什么?”白淼淼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问道,“可是前线又有什么消息了?”
李明霜惊讶地看着她,大为吃惊:“不得了了,你今天突然开窍了!”
白淼淼无语:“你看过自己的脸色吗?”
李明霜不解。
“乌青都挂在嘴角了,瞧着就是一晚上没睡。”白淼淼比划了一下她的脸颊,敏锐说道,“你这人一有事情就睡不着,能让你这么担心的左右不过这些事。”
李明霜沉默。
“说啊。”白淼淼皱了皱鼻子,“什么事情还瞒着我是不是,那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李明霜叹气,哀怨地看了她一眼,无奈说道:“这不是没想好怎么开口吗,你这人平日里就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今日怎么突然关心窗外事了。”
白淼淼不高兴地嘟了嘟嘴。
她素来被耶娘养的娇气,前头有一位阿姐,三位兄长,记事后白家的情况又稳步上升,从小就是不用操心任何事情,可不是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李明霜整个人黏在她身上,突然压低声音:“三殿下说过大军很快就会回来,可这几天你可有听到什么消息,而且那日宁国公主的宴会上,气氛这样奇怪,我实在是不安,所以我昨天去了一趟兵部。”
白淼淼皱眉:“不是叫你不要去了吗,若是被抓住……”
李明霜不耐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反正就正好看到鱼惠没拆封的前线帖,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李明霜舔了舔嘴巴。
白淼淼捏着手指,下意识看了过来。
鱼惠就是如今前线的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看上去不过是代天巡视的职位,却在陛下的一步步纵容下,成了一把插在军中的利剑,逐渐监领九个节度使的数十万大军,甚至干预政事,慑服百官。
“听说四皇子不愿意回来,闹了好大的脾气,还打了那阉人一顿,现在被阉人告状了。”李明霜犹豫一会,摸了摸袖口,“我,我把那折子带出来了。”
白淼淼吓得脚步一顿,下意识瞪大眼睛,一脸惊恐。
李明霜活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低着头,声音沙哑:“我也是没办法,他不止告了四殿下,还给你二哥,我大哥穿了小鞋,说他们拥兵自重,性格骄纵,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还故意拖延来救他,这封折子把前线将军都骂了一顿,我哪里敢放在哪里。”
“那也不能拿出来啊……”白淼淼吓得心口乱跳,嘴巴都不利索了,“查起来,知道了……要是抓到你……”
两个小娘子站在原处,面面相觑。
“可……”李明霜抓着白淼淼的手微微发抖,“永王案在前,你阿耶潼关战败还未一年,若是这封折子再送到陛下案头,太上皇一旦试压,陛下定会再出昏招……”
白淼淼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
李明霜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盯着白淼淼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还是忍不住,拨下她的手,继续说道。
“潼关一战,四大将军出征,到最后只活了一个仆骨将军,若非将军武功好,外加天神庇护才得以渡水保命,可这世上最怕的就是运气,战场无眼,便是一个寻常箭伤都有可能致命,谁能保证自己一直幸运活下来。”
她一顿,低头注视着面前之人,面露苦涩:“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淼淼。”
白淼淼蓦地响起前几日阿娘说起的笼中鸟,心中一颤,下意识抱着面前的小娘子,笨拙安慰:“不怕的,阿霜,会有办法的。”
—— ——
一顿饭吃的开心,仆骨家的小女儿给人送了众人自己做的雕漆,王家的小娘子则是每人一筐新鲜的苹果,众人交换了一番礼物,这才打道回府。
白淼淼要走时被李明霜拉进去说了一番悄悄话,随后神思不定地出了门,临上马车前,打发碧酒去安置礼物,自己先一步上了马车,只一上马车还未坐稳,突然听到一声咳嗽声,吓得还来不及大叫就被人捂住嘴巴。
“是我。”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白淼淼挣扎的动作一顿,还未看清来人就被人抱着安置在角落的长凳上,这才惊慌抬眸,眼珠子水润润的。
“三殿下。”
阴影中,一双浅色的眸子好似能穿透夜色安静地看了过来。
白淼淼这才发现三殿下穿着一身普通的不起眼的衣服,此刻躲在马车角落里,已经掩盖不住眉宇间的警惕之色。
“有人在外面。”还不等白淼淼说话,盛昭便快速说道。
第13章
白淼淼听到外面有人,浑身僵硬,小脸发白,下意识想要朝着外面看去。
“别看。”盛昭把人困在角落里,先一步把她的动作按下。
白淼淼坐立不安,小手扭成一团麻花,活像坐垫上有针一样。
“不是跟踪你的,不要害怕。”盛昭失笑,拍了拍小娘子的脑袋,“是跟踪我的,昨日兵部出了岔子……哎,抖什么……”
盛昭惊讶地发现白淼淼整个人抖了一下,话锋一顿,低头去看她。
白淼淼慌张地移开视线,脸上写满了‘有事,很慌’的字眼,嘴里却又含含糊糊说道:“没,没事。”
“可是哪里不舒服?”盛昭眼波微动,口气轻柔。
白淼淼低着头,手指都绕在一起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没有不舒服,就是听到外面有人,有些害怕。”
盛昭仔细打量着她,却又猜不出小娘子为何如此慌张。
外面是有不怀好意的人,可白家的曲部都是前线退下来的老兵,在长安城的战斗力可一点也不弱,不然他也不至于一看到白家的马车就躲上来了。
“你,你刚才说兵部出事了,出什么事情了。”不曾想,一直躲躲闪闪的小娘子突然抬起头来,眼珠子不安地转动一会儿,随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盛昭盯着白淼淼看,只把她看的眼神躲闪,小脸皱巴,这才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顺手扶了扶她歪了的发簪,慢条斯理说道:“听说丢了东西。”
——完了,被发现了!
白淼淼眼前一黑。
“丢了什么啊?”她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满怀期冀地继续问道,“重要吗?”
盛昭这会儿是确信小娘子如此不安的事情和昨日的兵部事情有关了。
“看我做什么?”白淼淼慌里慌张地动了动,想要从角落里钻出来,偏盛昭那无处安放的大长腿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正好挡着她的路,一靠近他,郎君灼热的体温便是隔着厚重的棉衣也莫名燎了马车内的空气。
白淼淼皱着眉瞪着那条腿,后急急忙忙退出来,独自一个人团在角落里生闷气。
她自知自己心里藏不住事,也不是聪明人,刚才又忙忙慌慌露怯了,偏面前之人还假装无事发生,不由恼羞成怒。
盛昭失笑,委屈说道:“我哪里在看你,我是在注意外面的动静,你今日不是找李家娘子玩吗,怎么瞧着不开心,现在我只是借了你马车避避祸,怎么还生气了吗,小气。”
有些人说不了谎,譬如白淼淼,那有些人说谎不过是信手捏来,例如盛昭。
白淼淼心中尴尬,只好紧抿着唇,嫣红的唇珠都被压平了,双手抱臂坐在角落里,嘴硬说道:“我没生气。”
盛昭忍笑,颔首说道:“嗯,没生气,是某看错了,小娘子这是玩累了。”
白淼淼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头顶上的小蝴蝶泠泠直颤:“对对,玩累了。”
“那小娘子要休息吗?”盛昭翩翩有礼问道。
白淼淼捏着袖子,低着头,为难说道:“不休息了。”
盛昭的视线在她袖口打了一个转,赶在被她发现时,及时移开。
“那,那你刚才的事情还没回答我呢。”白淼淼也不知怎么强打起精神来,继续问道,“兵部怎么了?是不是前线有问题啊。”
她甚至还非常机灵地知道扯出一个挡箭牌来刺探消息。
盛昭垂眸看到小娘子腰间垂落在一侧的流苏坠子,五彩的绳子被编成一节节小绳,散落在车厢里,他用手指卷起其中一缕,脸上露出不解之色,大声叹气说道:“听说是丢东西了。”
白淼淼吓得身子往后倒了一下,瞬间把那根彩绳绷得笔直,腰间的铃铛叮咚作响,原本绕在盛昭指尖的红绳被嗖地一下收紧,留下一圈红印子。
盛昭下意识勾了勾手指,腰间的铃铛响的更加厉害了。
“丢,丢,丢什么了啊。”白淼淼被那铃铛吵得头疼,砰地一下压住,整个人也顺势前倾过来,眼神一下子盯着盛昭,一下子又看向窗边帘子,磕磕绊绊问道。
小女郎身上带着浅淡的梅花香,只有这般不经意地凑近了,这才焕然觉得风递幽香,禽窥素艳。
盛昭卷着红绳的手指微微用了力,无知无觉的小娘子便也紧跟着腰间的力量靠的更近了,露出一截素白纤细的脖颈。
“说啊!”白淼淼见他不说话,急得直接上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盛昭回声,突然轻笑一声,目光从脖子处落下,盯着那细白柔嫩的手指看,缓缓抬眸,浅色的眸子倒映着小女郎着急的面容,弯了弯眉眼,无辜说道:“我也不知道。”
白淼淼这会儿突然聪明了,盯着盛昭的脸看了好半会儿,半信半疑:“真的?”
“二娘是觉得我在骗你?”盛昭露出委屈之色。
白淼淼最唯恐被人发现异样,吓得连连摆手。
“二娘怎么如此关心此事。”盛昭借机追问,故作为难说道,“二娘以前不是都不关心这些烦心事吗?”
白淼淼迷迷瞪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竟然露出委屈之色,大眼珠子水汪汪的,好似要哭一样。
她一向娇气,一出生便是父母娇宠,前头又有三个哥哥,再大些入了长安,一个昭仪姐姐也够她在长安横着走,算起来当真是长这么大一点烦心事也没有,可如今一个烫手的山芋就藏在她袖子里,可不是让她又害怕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