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圆——瑞羽长离【完结】
时间:2023-05-17 23:09:06

  皙仪背后蓦然生出一股冷汗,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害怕过,这么多年了,从烟柳皇都到烟雨江南,她已经慢慢站到人世巅峰,足够俯瞰俗尘。
  直到今日,才堪堪找回一点旧日的痛觉。
  直到眼下,她翻开一卷草席,看见淋漓的鲜血,和一大一小两具不成人样的尸体。
  这里是常人寻不到的野外城郊角落,再远一点,就是一片密林,蛇鼠栖息的地方。
  她不知不觉里走了那么远,不知不觉里,已经得到了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皙仪不敢看,却又忘记闭上眼睛。于是那副恐怖的画面就在她眼底与脑海里不停地循环,一刻也没有办法忘记。
  她想起来,她小时候,还在那个村子里的时候,认识一个叫阿翠的小女孩,和她差不多大,比她早一点被卖出去。
  但是不久之后,阿翠就被一卷草席扔回来,她的阿爹阿娘掀开草席看了一眼,就哭得不成样子。
  皙仪那时候也在,她看见阿翠死得有多难看。
  和现在眼前的这两具尸体相比,说不出谁更悲惨。
  可是最后阿翠的爹娘也不过随便找了个山头把她扔过去,那里有一株桂树,阿翠埋在那里之后,当年的桂花香得熏人脑袋。
  人的骨血是滋养万物最好的东西。
  皙仪双手不停地颤抖——其实她浑身都已经瑟缩起来。
  几尺之外有匆忙的脚步声传过来,皙仪惊惧之下,竟然已经分不清这是她最熟悉的声音,一直到韩寂拥她在怀里,皙仪迷茫的眼神才堪堪像个正常人。
  她哑着嗓子问他:“二哥哥,你看见了吗?”
  韩寂点头,紧紧抱着她。
  “这是云湖吗?”
  “她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她怎么……没回家呢?”
  云湖和阿雨的灵堂就设在韩府,除了茶楼那个老板娘,没什么人来祭拜。
  韩寂为她们戴了三日的白绢花,后来他要去公署,只能拆下来。家里的大半势力被他派去查清此事,剩下一半,留在府里守着皙仪。
  三天之后是她的生辰,是显德三年的除夕夜,一年走到末尾,本该万象一新、人人欣喜。
  除夕当晚,金家在姑苏最好的酒楼定了最贵的一桌酒菜,金家公子才在狱里遭了灾,金家不知送了多少钱、走了多少人脉才把人捞回来,因而这一顿,为了答谢,也为了好好安慰一通家里的掌上明珠小公子。
  结果公子不领情,拎着酒壶上楼睡大觉。
  呼呼睡得沉,却没发现床头已经站着一个白衣女人。
  细瘦得像一枝竹子,沉静如死水的眼底,像一滩鬼魂。
  她手里握着一柄匕首,轻飘飘地,刮开香炉里的灰,底下埋着的花粉是所谓“蒙汗药”的最大原料。
  韩寂赶到时,酒楼的这间屋子已经是半面血泊。
  凶手手段残忍,金公子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整个人……倒也算不上人了,零零碎碎的。
  他骇然心惊。
  冥冥中有种感觉指引,在一墙之隔,有分外熟悉的冷冽气息。
  这桩命案耗了他一整个年,几乎日日夜夜泡在公署,不为了查清真相,反而为了掩埋事实。
  他最后回到府邸,皙仪仍穿着白衣,洁净得像瑶池降下的神女。
  他从身后轻轻拥住她,皙仪牵上他的手,轻声道:
  “玄英,我还可以做得更过分的。”
  这是我手上的第一条命,可未必会是最后一条。
  我知道我自己天生是个恶鬼,那你还愿不愿意对我慈悲?
  韩寂主动哄慰地吻她唇角,揭开那一层原本就不该存在的窗纱。
  “不怕,不怕了。”
  “小皙什么都没做错。”
  “我跟你,永远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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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冬为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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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露二年的春天来得太早,才一月头上,就不见上京的雪粒子,春花一朵接一朵地开,像在迎接谁的归来。
  这是永昌皇帝赵措崩逝的第三年,亦是国朝最荒唐、却最安宁的两年,如现在站在最高处的那人的名字一样——安宁公主。
  显德年与永昌年都太过短暂,拢共加起来,也不到十年。显德皇帝赵揽留下独子赵灿,赵措崩逝那年,小殿下赵灿也才五岁。
  老相公晏缘之已仙去,人人都以为枢相魏凛要继承他遗志,领着内阁的几位未来栋梁,替弱小幼帝撑起偌大国朝。
  谁知忽来一夜翻天覆地,赵灿的亲生母亲刘胭亲闯垂拱殿,以鲜血书写一纸诉状,状告她的亲生父亲刘遵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罢了又跪下认罪,认她自己所出的赵灿并非真正的凤子龙孙。
  这可算得上国朝几十年来最大的丑事,刘胭字字泣血,几要以死谢罪。彼时皇室凋零,该病的病、该死的死,除去远在平原的赵陵,竟无一人能勉勉强强站出来主事。
  如此动荡的时代,偏又有人火上浇油,还嫌不够添乱似的,又揭开一桩陈年丑闻。
  显德年走到末尾的时候,太宗帝后的养女长宁郡主曾经亲自砸毁过太宗赵澹的灵位,此事后来传得模模糊糊,士子不再多提,于是坊间也逐渐忘记。
  真正将这潭水又搅起来的,还是一个孤女身上的一块玉璧。
  太宗赵澹当年乱世举义旗,横渡淮水不成,匆匆撤兵逃往淮南的时候,因船上辎重太多,不足以载人靠岸,便将他的九名妾室通通扔下船舱,连同当时已经有孕数月的刘遵长女,倩娘。
  显德末年,事情暴露,士子撰文,城门诉冤。万般无奈之下,隐居慈明殿多年的太后宁江湘亲临城门,摔碎太宗灵位,并立誓此生不入皇陵。几日后,长宁郡主又携众士子入元山陵园,掘坟毁墓。
  至此之后,太宗赵澹除去一副尚算完整的遗骨,再无任何哀荣。
  后来的显德皇帝赵揽、永昌皇帝赵措,也纷纷立下自罪书,不敢再入皇陵。
  国朝历经几十年、三代皇帝,走到如今,陵园竟还空空荡荡,园内立着的兵俑,似乎只为守风景而生。
  而重新掀起这桩风波的玉璧,即是刘氏一族自前朝开始的家族徽记,除去元配所出子女,旁支皆不配拥有。
  那块玉璧出现在韩皙仪身上。她出生于淮南横溪小镇,国朝建立前一年的除夕。
  一切都与刘倩娘腹中的孩子如此巧合。
  魏凛当即决定传唤韩皙仪的生父母,然而几十年过去,他们两人的寿数也已走到尽头。于是最后来到上京的,只有她的兄长。
  兄长坦言,她并非爹娘亲生,而是母亲在河边浣衣时,捡到的一个病孩。彼时她浑身浴血,勉强裹身的破烂衣服里,仅有一块玉璧。
  刘胭认下了,刘氏一族没活下来几个人,魏凛又前去询问刘束的妻子程瑛,程瑛亦认下,此事便从此尘埃落定。
  平原王赵陵亲自回到上京,为流落乡野多年的太宗幼女赐名。
  朝露待日晞,就叫赵晞,与她从前的名字相仿。
  放眼前朝几百年,甚至千年,都未必有过这样离奇的事情。原本要继位的凤子龙孙,亲娘替他断绝了这条路,揭开他不堪的真实身份。而就在内阁众人想求爷爷告奶奶祈祷赵陵愿意步上金殿玉阶的时候,赵陵亲自将玉玺交到了新封的安宁公主赵晞手上。
  三日之后,他便卧床不起,称病离开。
  当时他如是说:“我眼见活不久了,你们要是不选安宁公主,满国朝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我膝下也就一个女儿,牙都没长齐,学识及不上公主一根手指头。”
  他挨个安慰苦大仇深的内阁辅臣,认命吧,国朝就这样了,谁让三位仙去的官家一个比一个命薄呢?
  当然,韩寂与温容倚除外。
  毕竟所谓“刘氏亲传的玉璧”,所谓“流落乡野多年的太宗幼女”,都不过是编出来的一个故事罢了。
  最后的目的,也就是想在赵措死了之后,给国朝找个人接班。
  皙仪生得巧,日子巧、地方也巧,简直是送上门的冤大头。
  甘露二年,冤大头安宁公主坐在垂拱殿,不耐地听完一个又一个人冗长的陈述。直到站在最前的温容倚要开口,她立马坐直,心里不停念着谢天谢地总算要结束了。
  温容倚还算识相,说了两句就立刻转了话锋问她:“玄英兄今日也该到上京了,殿下与他有多年的师生情分,想来应当是要去接一接的,臣便不打扰殿下了。”
  于是已坐到枢相位置的温容倚领着诸臣退下,皙仪匆匆忙忙离开垂拱大殿。
  她现下住在仁明殿,宁江湘做皇后时的居处,也是清灵从小长大的地方。
  裴清灵在仁明殿等她,皙仪走近前问她:“我还当枢相大人这么着急下朝,是为了去找你,结果你跑来陪我了?那他估计可要记恨我好久。”
  清灵笑一笑,温柔又慈悲,“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当然要来陪一陪的。”
  她捏捏她肩膀,“这一年你辛苦得很,我代隐秀来谢谢你。”
  国朝没有明面上的统领者,但依然没有什么大差错,甚至黎庶因此更加闲适自在,不止是因为没了赵措那样的蛀虫,更大的原因,还是皙仪勤恳。
  勤恳之外,她也到底历经太多,有时裴清灵也会害怕她细弱的肩膀就这么垮下去,但她从头到尾,也只疯过那一次——
  一年前岭南夷人再度举兵北进,韩寂亲自随军前去平叛,之后,他就下落不明,长达十个月,一直到前两月,才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回来,温容倚在南境边界寻到他,人安然无恙,只是受伤太重,休养了许久。那地方又太偏远,来不及传讯回上京。
  收到消息当日,裴清灵仍陪在皙仪身边,皙仪处理完一沓又一沓公文,正在教她女儿念书。
  她第一次看她落泪,也第一次看见皙仪向神佛低头,连连说了三声,苍天有眼。
  裴清灵难免回想起当日,韩寂下落不明的讯息传到上京。
  她也可以上垂拱殿,以长宁郡主的身份,这是安宁公主的默许,没有人敢质疑。
  当天,她等了很久很久,连着周围诸臣一起,将近半个时辰,都没有等到安宁公主上殿。
  而她出现的时候,赤足披发,提剑上殿。所有人都因她疯癫情状而恐惧、忧虑,恐惧她身上的暴戾与阴森,忧虑才重新起步的国朝前程。
  那一天,距离皙仪与韩寂最后一次、也是最难过的那一关,也不过几年光景。
  她长久地不嫁人,他一次又一次拒绝姻亲,皙仪纵然已经名义上有了自己的宅子,搬出去住,却还是拦不住有心人的异样眼光。谣言因此滋生,当时赵措在位,他顺手推波助澜,轻易便流言满城。
  韩寂自请离京外任,数年没有回过上京,一直到晏缘之病逝,他才赶回来送灵。不久之后,眼见皙仪受封安宁公主,前路再无阻挡,又因为夷患来袭,他不得不撑起国朝藩篱。
  算起来,这几年里,皙仪与韩寂其实没有几回相见的机会。
  裴清灵看着她换下庄重的宫装,一身轻盈秀丽的青衣,恰如一枝瘦竹,是春天里最清丽的点缀。
  这应当是真正的苦尽甘来,不会有人再逼迫他们两个人分离了。
  皙仪孑然一身离开宫城,没有一个宫人发现,仁明殿内坐着的女郎已经不是安宁公主。
  她守在茶寮最高处,透过窗子,看见一辆马车被引到这里。然后车上的人掀开帘子,起初还是疑惑,左右看了看之后,便也分明。
  韩寂没有什么变化,一如既往温和、一如既往慈悲。
  他向上看,正对上她的眼神。
  皙仪忽然落下一行又一行眼泪,生生停不下来。
  终于……终于等到今日。
  我潦草又匆忙的一生,不过一场不圆满长梦,幸好与你相逢,免我可能遭遇的无尽苦痛。
  这一辈子,也堪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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