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松立啊,你父亲不是身体尚可吗?前几日我记得他还能下床走动,只不过是腿疾旧症,怎么……怎么突然就……唉!”
灵堂角落,窃窃私语的交谈声逃不过皙仪的角落。松立是孙经霜的表字,她知晓的。
孙经霜声音微微颤抖,嘶哑得如同灌了往嗓子里灌了十丈白烟,“父亲……也是实在事发突然。原本的确只是陈年腿疾,等秋雨季过了也就好了,可前日父亲在院中走动的时候,莫名被绊了一跤,之后……就回天乏术了。”
简而言之,孙翁是突然摔死的。
皙仪听在耳朵里,却没往心里去。灵堂里所有人都觉得唏嘘可怜,好好一个人,年岁还不算太大,次子眼见要娶妻,偏偏上天要在此时夺走他的性命。
果然人世从来无常,谁都不知道第二日降下的是天赐,还是天罚。
皙仪悄悄看向韩寂,他与孙经霜兄弟及他们身边的那些官员同僚站在一起,身边有人不停私语,或遗憾摇头、或哀声低泣。然而他只是静静垂眸站在那里,平白生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寂。
灵堂满室沉痛、百人凄哀,只剩下他们两个没良心的,仍在为自己、为彼此谋算最好的结果。
皙仪在灵堂陪了许筠一个时辰,陪到灵堂里的客人都准备要走了,许筠依然挽着她的胳膊。
孙经霜的兄长带走了韩寂,看他们离开的方向,应当是去了正堂。韩寂转身之前,正巧与她对视一眼,朝她微微一颔首。
皙仪便明白,他是在提醒她,记得他方才说过的话。
她扶着许筠去一边坐下,许筠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急切地唤了声:“小韩姑娘……”
然而就在皙仪等着她下文的时候,许筠灼热恳切的眼底却一下子熄灭了一样,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松开,皙仪没了她的桎梏,身子一下轻松。
“算了……三年,也是耽误你……”
皙仪听见这话,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她原本以为,许筠会尽力挽留她,哪怕不够恳切,应当也不会轻易放开她。到底是花了心思的,除去聘礼与婚书之外,旁的该定都已经定下了。
她与许筠这里安静了一会儿,几乎轻到听不见的脚步声徐徐传过来,皙仪面色平静地回头看,果然是孙经霜。
她也是在此时才发现,她甚至还没有记住孙经霜的脸。嫁进来之前是这样,大概与他结成夫妇,随意地白头与共,到临了的时候,也是一样。
从来无情,她自己最了解自己。
孙经霜朝她一拱手,仍是局促又自卑的模样,“小韩姑娘,今日……有劳了。”
她微一颔首,“客气了。”
一阵沉寂。
皙仪眼神丝毫不动摇,就那样沉静又随意地落到一个地方,好像在出神,然而所有的心神,又都在等待孙经霜的下一句话。
孙经霜一直沉默到皙仪耐心消失,她本就没什么良心和脸皮,本想着他要是不提,她也该把这件事揭开——
也就是在她开口的前一刻,孙经霜忽而道:“关于成婚之事,我很抱歉……小韩姑娘,若此事仍要继续,您可能要等我三年余,可……”
可那时她岁数就不小了。
而且等待的三年里,她是别人的未婚妻,又是不是能一直住在韩府?谁能保证三年里不会有突然的事情发生,在她无法承受、无法控制的范围里。
可是不在韩府,她又要去哪里,另赁一间宅子吗?
麻烦,皙仪心想,若要与孙经霜继续下去,麻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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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嫁衣的事,是孙经霜自己提的,他给了这个台阶,皙仪立刻与他计算清楚,不过三日,就连嫁衣带银两一道送了过去,比起许筠与孙经霜在此事上的花费,只多不少。
将好几个箱子装上马车的时候,韩寂就在身后看着她,皙仪清点完毕,老管家载着一整箱的贵重东西,摇摇晃晃地往孙府赶去。
皙仪一身轻松地转过头,朝韩寂笑了笑:“解决了。”
韩寂走到她身边,在屋檐下,过路人都看得见。
“这两日辛苦了。”
她收起靠近他的那半边衣袖,拢在掌心。
“还好,辛苦的事,可能还在之后……”
她到底要挑个新人,挑一个新的门庭,在别人用畸形的眼光看待他们之前,在他们仍然勉强算清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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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时光瞬移大法,因为中途发生的事情其实在鸳鸯牒里写得很清楚了,就不在这里多费笔墨啦(当然文中也会解释的。)
第51章 现业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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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德三年冬,平江府难得下了雪,以温柔朦胧春景闻名的姑苏城,屋檐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冰,转瞬即融的纷扬白雪,温温和和地落在过路人眼睫。
姑苏的行路人都是缓慢的,有人执着淡色的油纸伞,有人就潦草地顶风雪前行。
酒肆不够喧嚣热闹,柔缓的琵琶曲调悠悠从高楼层传过来,人人都随着温软的调子安静地斟酒谈天,此处的日子与粗糙丝毫沾不上边,像一叶扁舟飘在无名的莲湖,虽然缓慢到随意,但是真实到自然。
“老板娘,添茶。”客人的声音不大,然而酒肆清静,除去琵琶声响之外,再无其余噪杂音调。
于是老板娘眼睛一瞥,身边一个棉布衣裳的妇人立刻顺势而动,提着笨重的茶壶颠簸着走过去,到那客人面前的时候,客人的茶盏已经彻底空了。
客人正不耐烦地转头欲斥,眼睛一转,却看见她高低不一的肩膀,和过分畸形的站姿。
这是个跛足的妇人。
涌到喉头的斥骂言语顿时都收了回去,客人倒比侍候的人还客气,一个茶盏递过去,甚至还格外礼貌地朝那跛足妇人点了点头:
“有劳您。”
跛足妇人低着头,“客气客气,分内之事。”
她声音很脆,看起来是个可怜人,但说话的时候,又生动鲜活。
客人会心而笑,“祝您新年顺利平安。”
妇人提着茶壶慢慢悠悠地离开,拖长了调子,“哎,哎,也祝您新年有大福气!”
“这边!添茶!”
一声高昂,打破室内柔和的氛围,老板娘习惯了酒肆里的软语,这种突兀的人见也是见过的,只是不多。她便抬起眼睛、竖起耳朵,分出三寸心思,专注地看着那边。
跛足妇人行动受限,只能慢悠悠地走过去。然而那个高声喊着添茶的客人似乎是个急性子,连声催了好几回:“快点!”
老板娘搁在算盘上的手不动了。
“添个茶费这么老大劲!”那人不悦地蹙眉,盯着那跛足妇人。
不好说话的客人看上去还很年轻,眼底下一圈乌青,神色脚步都有些虚浮,不知昨晚干了什么。老板娘恶意地揣测着。
跛足妇人手上本就不稳当,被他一通斥骂,更是吓得握不稳,好在她手快,立刻转了方向,茶水一半泼在桌案上,一半泼在她自己衣角,还好还好,没触了那客人的霉头——
但触霉头这件事,也不是她自己觉得没有就没有的。
比如那客人要刻意找茬的话,她也没有办法,毕竟也是自己做错了事情。
于是她赶忙把茶壶放在脚边,匆忙地连声道歉:“实在抱歉!这位郎君,是我手上太不稳了!”
一个跛足的妇人,出来挣点小钱也不容易,偶尔犯一回错,又认得这么快、这么诚恳,酒肆里的人看过来,个个眼神里都写着“算了算了”。
差不多得了,斥骂两句最多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不知那客人今日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火气实在大得很,一把拂了桌上所有茶盏,瓷片碎裂一地,“砰砰”的叮咚声音惹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而他犹嫌不够似的,粗/喘着气,手指指着那跛足妇人的鼻子怒斥道:“一瘸子来干什么伺候人的活!在家里窝着安心当你的残废碍着你现眼了是不是!”
跛足妇人没办法,客人是客人,侍候的人是侍候的人,再怎么样也不能跟工钱过不去。她只能应下来,对对,瘸子,对对,残废,没办法,家里要吃饭、孩子要吃饭的呀!
那客人越骂越起劲,像要把火在她身上撒完一样,身后也有人劝:算了,算了呀,到底一个可怜的人,出来赚两口吃饭的钱……
被那客人一眼瞪回去。
于是好心人的好心也只能止步于此。
那客人终于停下了斥骂的声音,一脚踹在那已经空了的茶壶上,撩袍角走了。
楼上的琵琶调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下了,瘦长的影子如一枝青竹,立在二楼,灯火与阳光都照不见的角落。
她眼底很静,静到像一潭刮不起风雨的水。
楼底下太喧嚣,因而没有人注意到她下楼的动作,一直到那人撩袍角离开,渐渐恢复的软语温言之后,才平白横来一道凛冽又平淡的声音:
“金公子,留步。”
那客人——即是被她称为金公子的人,还没走出多远,闻言不耐地转头:“谁?”
上赶着给他找不痛快?
然而也就是在转头的一刹那,那位金公子顿时收敛了一身的气焰,匆匆往后退却了半步,小厮侍者赶忙扶上来,要做他靠背似的。
“许久不见了。”她慢慢走到他面前,青色的衣角胜雪冷冽。
上一次见面是昨日,她手下的人清理街巷里隐秘的“花楼”,恰巧,在一间屋子里抓这位金公子抓了个正着。那时他把一个女郎双手双脚绑起来,悬在房梁上,棉布塞住了女郎嘴巴,她哭都哭不出来。
金公子被带进公堂,带到大狱,然而到底不能宣判,这也就是一件“提点提点”就够了的小事。
只不过她给了他一点小苦头,让他在回家继续耀武扬威之前,身上多了一点小伤。
倒是没想到,他居然死性不改得这么快,第二天就出来嚣张横行,还正好又撞上了她。
在其余的客人眼里,就是嚣张跋扈的金公子,遇上了一个清瘦的青衣女郎,然后女郎还没说什么话,金公子就已经吓得溃逃腿软。
老板娘手指一动 ,接着拨算盘。
“来人去扫扫门前,别让晦气进了屋。”
说完,她与那青衣女郎对上眼神,“小韩姑娘,搅扰到您兴致了吧?”
被称为“小韩姑娘”的青衣女轻轻摇头,“无事,老板娘辛苦。”
随着青衣女转身,诸多客人的注意力也被分散,又慢慢回到桌上的茶酒、坊间的传闻。
而青衣女慢慢走到那位跛足妇人面前,俯下身,为她拾起那笨重的茶壶,搁到桌案上。跛足妇人匆匆道谢:“多谢!多谢女郎!”
妇人低了许久的脑袋这时才抬起来——
这一抬起来,她却是结结实实愣住了,在原地怔得像个木偶做的人。
青衣女笑了,罕见的真心实意,温柔又从容,带着久违的、属于幼孩的娇气:“云湖姐姐。”
“小……小皙……”
“……我也不算过得太难,死了第一个夫君之后,再嫁就是你们走之后半年的事吧,他脑子有点问题,耿得很。才成婚每两年,就被人骗过去赌钱,到最后欠了一屁股债,债主和赌场上门断了他两条腿。好在我逃得快!立马就带着囡囡逃走了!”
皙仪给云湖递了杯茶,她猛喝了一大口,润一润自己干燥的唇舌之后,才又接着道:“虽然也遭了一些苦,迷路了好多年,好歹最后也是在姑苏落脚了,现在过得还挺好的呢!这不是,居然把你们俩给盼来了!”
云湖左右张望,探出身子问她:“你二哥哥呢?你俩现在住这么大的宅子,他得是个特别大的官了吧?”
皙仪歪着脑袋打量她,听见这话不禁一笑:“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咯?”
云湖啧啧摇头叹道:“早知道当年巴着他了,当你的好嫂嫂,也不至于我受这几年的罪。”
她是年纪大了,皙仪想,云湖与韩寂差不多岁数,但是看上去却很老了,眼角边上的横纹、干裂粗糙的肌肤与嘴唇、老茧横生的手掌。
可皙仪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那个穿淡红色袄子、深蓝长裙的漂亮少女,十六十七的桃李年华,横溪小镇人人都羡慕的明艳动人。
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再与故人重逢,也没想过她们的境遇竟全然与从前不同。
皙仪又唤了她一声:“云湖姐姐……”
她有些犹豫,可是云湖又一眼能看穿她的犹豫,哪怕十多年过去,也一样。
云湖很快道:“你是想问我家里人的事情?”
皙仪点点头。
云湖不大在意,甚至温温柔柔地摸摸她头发,还把她当小孩看似的。
“你和二哥走了之后没多久,我爹就犯病死了,我娘受不住,我一嫁出去,她也跟着去了。云川呢,当年和我一块从横溪逃出来,路上遇见几个劫匪,他为了护着我和囡囡,也没了。”
一阵沉默。
良久以后,皙仪才覆上云湖的手掌——自打来上京以后,几乎已经没有人能让她这样去安慰。
今日久别重逢,她才恍然想起来,她从前也是有良心、有朋友的。
云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还反过来握着她手掌安慰她:“没事,都过去了,你看看我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
皙仪依然没有松开手。她心里自然清楚,云湖从横溪逃出来,再到姑苏定居,中间这一段流浪的日子,定然受了很多她甚至难以想象的苦痛。
“阿娘……阿娘!”
稚嫩的声音从门外传过来,皙仪转头一看,是个衣衫干净的小姑娘,八九岁模样。
云湖赶忙上前抱住那小姑娘,将她带到皙仪面前:“囡囡,叫姨母。”
小女孩看着她,把脸埋进云湖肩头,虽然很害羞的样子,但过了会儿,还是红着脸喊了一声:“姨母……”
皙仪蹲下身,向小女孩伸出手。
云湖一边推小女孩走到她怀里,一边道:“这就是我女儿,九岁,小名叫阿雨,大雨天生的,费了我好大力气。”
阿雨乖乖地被她抱着,悄悄露出一双眼睛打量她。
皙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像云湖对待她一样。
“阿雨,我是你阿娘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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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现业维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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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这么忙啊?”云湖看着桌上堆成山的案卷,还有收不起来的笔墨纸砚,不禁问她。
皙仪彼时正在看上京送来的信,寥寥几句而已,她很快把信折起来,回道:“不忙,都是琐事,大事是二哥哥决定的。”
云湖“哦”了一声,又问她:“谁送来的信?看你还挺高兴的。”
皙仪闻言,下意识瞥了一眼握在另一只手上的信封,清丽疏朗的字迹,属于一个温柔坦荡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