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十余年来第一次,他在私下里主动饮酒,还是一个人在苦闷无处排解的时候,独对杨柳、独对孤月。
酒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他知道自己没多少量,也知道明天还要上朝,本不该在这里荒度时日、颓然丧气。
但是看到那句“冬为玄英”的一刹那,他便再也忍不住。
不该直视内心,但是人总是犯戒、出格,然后遭到惩罚。
他明确地知道,他不希望这桩婚事能成,或者说,他不愿意皙仪嫁人。
看见她为了他的名声随意择了外人眼里都普普通通的郎君,他又要怎么挂着欣慰的笑为她送嫁?
做不到的。
酒是老师赠的,算不上浓,更算不上烈。但韩寂实在太不会喝酒,才几盏下去,他已经看不清杨柳,也看不见月光。
春夜如此迷离,荒唐到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纤细的影子如一枝瘦竹,孤孑地立在幽径尽头,她缓缓从一片青竹林里走过来,然后停在庭院里,月色映出的一池澄澈小溪中,如降下的神女。
韩寂笑意释然,他指节在石案上轻叩,叩出温柔缠绵的半阙曲子。
迷蒙里,皙仪徐徐向他走近,他想,若沉进这场梦醒不过来,也算他罪有应得。
皙仪走过去的时候,几乎是面无表情的。她辗转难眠的时候,她无奈离开房间,渴求一处容身排解忧苦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韩寂也会在庭院里,手边甚至放了歪斜的酒盏。
除夕夜的角色调换,今日终于也轮到他醉一回。
她停在他面前,注视他良久,他不大清醒,只是直直地看着她,褪去了所有的掩饰。
没有什么礼仪规矩,也没有什么天道人伦。
他在看一个桃李年华的女郎,她在等她的心上郎君。
皙仪轻声呢喃,像在说给自己听,但周遭太安静了,韩寂也一定能听见,只是他或许只能记住这一夜,醒过来,便什么都忘了。
“原来你也舍不得。”
她半蹲下来,与坐在石凳上的韩寂平视,“韩玄英,你到底不是圣人。”
皙仪笑了笑,靠他很近,而且越凑越近。
韩寂不清醒,他没办法拒绝她,而且一旦最心底的想法暴露出来,他也绝不可能推开她。
她像一缕摄魂春风,摇摆着飘落到另一个人的怀里,轻飘飘的,揽在怀中仿若无物。
皙仪倚在他膝头,指腹划过他的脸颊,看清他迷茫的神色。
眼底是眷恋与不舍。
她闭上眼睛,即使春风如此温柔地拂过她耳畔,即使韩寂身上清冽的气息萦绕在她周身每一寸,她依然忍不住心头不停涌出的丝缕哀凉。
皙仪心里清楚,这只会是今夜的一场梦境,醒过来之后,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记得。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也曾在一个夜晚坦诚以待,距离白首与共,一步之遥而已。
皙仪明知他不会清醒地回应,还是不肯放弃地问出口,哪怕是为了求一个心安理得,无需遗恨太深地离开这座门庭。
“玄英,韩玄英。”她接连唤他两次。
皙仪看见他懵懂地低下头,与她贴得太近,她若再向前一寸……
只不过她终究停了下来,只是静静地凝视他眼底,周遭不停歇的春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安静下来,万籁俱寂,她只能听见心头微弱地、生动地跳动。
“玄英,你……”
你是否有一时半刻,发了疯地想突破坚守二十余年的原则与底线?你会不会……曾经也想告诉我,你心仪过我。
皙仪清楚地知道,她待韩寂没有那么清白的同时,韩寂必然也陷在长久反复的挣扎里。否则他不会一直不来信,否则他不会在官服不甚齐整的时候就打开门,仓促地与她相见。
你心仪过我,你敢承认,却不敢说出口。
这是没办法的事。
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与眷恋,也许今生都不会再有了。
皙仪就在无人的、寂静的夜里,安安静静地倚在韩寂膝头,看着他懵懂无言、看着他逐渐低下头。
他在梦里接受了她,也接受那个荒唐的自己。
唇角的触觉太轻微了,轻到她以为是柳芽、是春风,独独不敢相信,是韩寂情之所至、情难自抑,半梦半醒地在她唇边落下的缱绻。
皙仪握紧了双手,眼睛直直地看向天际,脑袋晕乎乎的。
她身上裹着的披风落到地上,满地泥灰。而皙仪顾不得这些小事,她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动作,却是大胆到荒诞的心情。
她勾住了韩寂的脖颈,不是幼年时候恳求他安慰,是一个已经长成的亭亭女郎,想要和她的心上郎君暧昧不清。
即使在如此不清醒的时候,韩寂也不会太逾矩,他只是无言地接受着,接受皙仪流着眼泪的馈赠,耳鬓厮磨间,皙仪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他也在不舍地唤着她。
可是聘礼和婚书都要抬进来了,他们只有今夜,再不能奢求更多。
从此无心爱良夜,她这一生的生动鲜明,到这一刻就结束了。往后只有逃不出的院落,一日无聊似一日的后半生,随波逐流也许会让她痛苦很多很多年,可是她也只能这样。
为了不至于满城纷飞的流言,为了他光明的未来坦途,也为了她自己六十年的安稳。
就这样吧,停在这里,停在今夜。
她愿意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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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清宵苦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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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筠的夫婿这两日病得不轻,缠绵榻上许久,也不见好转之势,皙仪现在既有这层身份,便不好不去探望。
她前日请老管家帮她买了点礼物,这天正要拎着出门,却忘了正逢韩寂休沐,于是两人在厅堂正撞。
皙仪拎着两三个盒子,愣愣地问韩寂:“师父去哪儿?”
韩寂格外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肩膀骤然一沉,他倒是没想到这么重,难怪皙仪身子都歪向一边。
“我之前与许娘子约好了,今日相见。只不过孙翁忽然染病,所以许娘子请我去府中,”韩寂顿了顿,看向皙仪,“商榷你与二公子的事情。”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随意到像与她谈今日的天气。皙仪知道他总会去和孙许夫妇见面的,不会就让她这样荒唐潦草地把后半生扔到另一间宅子里。
那也就是赶巧而已,毕竟她也没对他提过她今日要去探病。
老管家备好了车,停在宅邸门前。皙仪与韩寂并肩出去,她听见韩寂温声问她:“买了多少东西?怎么这样重?”
皙仪耸耸肩膀,两手一摊,“管家买的,我没看。”
韩寂失笑,当真一如既往,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但才过了须臾,他心里又莫名不自在起来。
皙仪不看重这一趟探病,也不看重她与孙经霜的这桩婚事。那韩寂应当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他矛盾得很,陷在纠结里,一路颠簸到孙府的时候,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皙仪的车子在他前面,韩寂刚一下车,就看见她在等着他,而许筠站在她旁边,温和又慈爱地看着皙仪。
“大人也到了?哎哟,今日可真是麻烦二位!其实我家主君也不过小病而已,哪里用得上你们二位一道过来!”许筠笑呵呵地把他二人迎进门,特地嘱咐了皙仪一句——
“姑娘当心,别被门槛绊着。”
孙府比起韩府,自然宽敞不少。韩寂与皙仪跟随许筠走在华美精致的游廊,转过已经开放花苞的菡池,始终一前一后,衣角都很难相碰。
许筠停在院子门口,想来里头就躺着她的夫婿,这座孙府的主人。韩寂此来,即是为了见他。
但皙仪不是,孙翁不是她正经的公爹。她平日可以与孙经霜见面,因国朝当下的限制没有那么严苛。她当然也可以来孙府探病,许筠自然欢迎她,但到底也只能止步这间院子。
国朝的规矩有时很离奇。还没进门的时候,把女郎挡在公爹婆母的院门外头,一旦夫妻对拜、姻亲定下,久病床前,立马就需要新妇尽孝。
韩寂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他隐约已经觉得不愉。
许筠引路到这里,就该他自己进门,韩寂朝她一拱手,许筠挥挥手只当无所谓:
“大人请吧。小韩姑娘我就带走了,大人且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她的。”
皙仪跟在许筠身后半步,低着头很温顺的模样。许筠看不出来,孙府的侍者也看不出来,没有人知道她这副柔顺的皮囊底下,是多坚硬、多锋利的骨头。
现在都被迫收起来了。
孙府主君名字他记不得了,所幸见面退让三分,“孙翁”、“孙翁”地叫着,总不会出错。
他印象里孙翁应当与许筠差不多年纪,可在病榻上一看,两眼无神、眉目涣散、满脸细纹,分明已经是疲累至极之相。
孙翁无奈认命,摇了摇头,“小韩大人见笑了,我实在病容憔悴。您若要来同我商榷小韩姑娘与我儿经霜之事,也只能委屈您忍忍这屋子里的药味。”
韩寂自然要顺着他的话:“孙翁客气,病中打扰,是晚辈的过失。”
寒暄统共也就两三句,孙翁看上去精神气不大好的模样,放在从前,韩寂兴许会不忍心,让他好好歇息,但眼下他要处理的是皙仪的后半生大事。哪怕孙翁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他也得抓着孙府的其他人问问清楚。
果然,孙翁气喘着徐徐道:“当初阿筠定下小韩姑娘,我自觉经霜是配得起的——这话我也不瞒着小韩大人,门庭上,你我两家大差不差。”
他说得直白,韩寂也知道,这话是没错的。
“门庭相当固然是好,但一门姻亲,若要长久的安稳,也不好只能有门庭相配一点。”孙翁接着道,“经霜性子太软,和旁人从来都吵不起架,所以,若是小韩姑娘进门,她大可以放心,经霜人好、阿筠也喜欢她,她在家中,定然不会受委屈的。”
韩寂听罢,稍稍停了一会儿,孙翁静静等着他回复,而他也在想,该说什么呢?
孙府对这桩婚事很热衷,许筠又恳切,孙经霜也不是坏人,如果这些都是真话,那……当真没有留给他什么拒绝的空间。
孙翁见他沉默,又赶着说道,气都险些喘不稳:
“还有……府中多的是侍者,大人现在看我久病缠绵,担心小韩姑娘说不准进门就要侍候人。我可以在此向大人保证,不会,绝不会让新妇受这样的累。”
他说完,似十分恳切地看了韩寂一眼,“小韩大人,这样您觉得如何呢?”
韩寂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过了须臾,方发问:“可否允我问一句,孙翁与许娘子,为何如此看重皙仪?”
孙府对这桩婚事的诚恳,似乎超出他预料了。照道理来说,许筠从前也不认识皙仪,她怎么就在见过一面之后那么喜欢她?非得让她进孙府的门做她的儿媳不可呢?
孙翁眼神闪烁,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其实……这事也不必瞒着小韩大人。”
他缓缓道,坦诚又直白:“小韩大人应当也知道,我儿经霜自他年轻的时候秋闱中举之后,两回春闱都再无进益,眼下虽然岁数也不大,可是我到底也着急。我这一生没做过官,学识也一般,一辈子盼的,也就是儿女有出息。中举当然也能算不错,可进士就在眼前,谁又能不心动一下呢?攀一攀,未必是盼不到的东西。”
说到这里,韩寂已经心知肚明,孙翁又看了他一眼,好像要寻求什么认同一样。
“小韩大人学识乃是上京翘楚,朝廷之上也有诸多传闻,说小韩姑娘才学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我们向阿筠的兄长求证,得知此事为真之后,才起了与韩府联姻的念头。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比起寻个新妇,我和阿筠,倒是更想给我儿寻个老师,一天十二个时辰提醒着他,让他千万别荒废了学业……”
“所以……你觉得孙许夫妇两人功利心太重,因而对皙仪嫁过去一事,又犹豫了?”晏缘之指节敲了敲台面,唤醒韩寂飘出天外的心神。
他恍然回神,才发现笔迹已经在宣纸上洇开,留下很深的一痕墨点。
“……是。”
晏缘之“嘶”了一声,“照你今日说的这些,他们是功利了些,但好在坦诚。况且让皙仪教一个人而已,算不上什么难事吧?”
韩寂搁下笔,顿了顿,“可能也是我担心太过。我只是想,孙许二人对孙经霜的学业与前途执念颇深,皙仪若能教会他,那倒还好。但孙经霜必然也有过不少名师,他们都教不出一个进士,何况皙仪?到时若再多年不中,还不知道孙许二人对皙仪的态度会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知道自己可能是担心太过,放在平日里,他会选择相信皙仪,毕竟皙仪看人的眼光远胜于他,许多事情皙仪能看透,但是他未必。
可如今境况到底又不一样了,皙仪没那么在意孙许二人对她的态度,她甚至都不怎么在意她后半生在孙府能不能过得好,她嫁人也好、择婿也罢,都是为了一个名声。
为了他的名声。
韩寂神色微沉,而对面的晏缘之,自然也看得出来。
“所以?为这事,你就想搅黄这桩婚事?”晏缘之倚着靠背问他。
“也不至于搅黄……”
“我看你就是要这事儿泡汤才顺心!”晏缘之凉凉地打断他,“韩玄英,你问问自己,这么点小事,你非得发散出来思及多年之后,是因为孙许两人真的让你不满意,还是因为你自己心里不想皙仪出嫁?”
韩寂刚刚才提起的笔倏地落到地上,落了袍角一片污糟。
晏缘之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下的时候仿若一道惊雷,劈开他心间所有所有的伪装。可是过了那一刹之后,他又想:难道不是吗?你又在惊讶什么呢?
你不愿意让她出嫁,不愿意让她离开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否则那晚何必孤孑待在庭院里,凉风吹了一整夜,更深露重,也吹不醒酣沉的梦境。
他没有办法直视晏缘之,晏缘之也只是叹了口气。
“你想一想,玄英。”他语气很温和,像在耐心开解,“现在只是我知道这件事,我把它说出来,你都未必能承受,那到时候满城流言,先不说你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小皙?”
满城流传师生苟合的流言,外人眼里……他们的过去会是什么样,到时候,皙仪又要如何自处?
她之所以私下里潦草地答应与孙经霜的婚约,一大半原因,也是皙仪知道后果她担不起。
她在及时止损。
韩寂拾起落到地上的笔,晏府的老管家匆匆低着头过来,将周遭一片都扫干净,除去掩在桌案底下,无人可见的袍角,现在一切露在外面的东西,都是洁净的、无瑕的。
晏缘之将烫金婚书递给他,“玄英,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