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筠一句接这一句,几乎可以算滔滔不绝了。
皙仪听了良久,最后也不过一句,许筠想让她与孙经霜早日定下来。
许筠的夫婿不过是靠着祖荫挣了个小官,家族里多年都是靠她那个做礼部侍郎的兄长支撑接济。何况孙经霜还是次子而已。
若能谋得她,一是韩寂前途无量,二还是因为晏缘之,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许筠求个好媳妇,皙仪求个好由头。二人几乎算得上一拍即合,她答应下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多看孙经霜一眼。
所谓郎君,本来就不重要,她从来无所谓。
而就在她应下的同一刻,远行一季的队伍终于缓缓踏进上京城门。
淮州事毕,韩寂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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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清宵苦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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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劳二公子,烦请二公子替我向许娘子道声谢。”
皙仪微一福身,脸上挂着谁都挑不出错的温和笑意。对面孙经霜匆匆后退半步,拱手道:“小韩姑娘太客气了。”
他送皙仪回府这事,是许筠提的。
刚听见的时候,皙仪其实不愿意答应。她独来独往惯了,何况茶楼离家里也不算很远,又在上京,从来也没出过什么事。
但许筠殷切诚恳,似乎真的很喜欢她。皙仪便收回了涌到喉头的拒绝言语。所幸孙经霜话很少,一路从茶楼到韩府,他几乎没有同她搭一句话。
于是一路沉默着,一盏茶工夫,二人便走到韩府门口。春柳新绽,柳芽冒出府邸墙头,枝条柔软垂到皙仪头顶。
“那……二公子请回吧,我就不多送了。”
她温和的语声底下,是寻常人察觉不到的冷淡。孙经霜也始终低着头,支支吾吾应声:“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皙仪说不送,就是真懒得管他,自顾自往里走,很快就要叩开家门。
她最后随意撂下一句:“二公子慢走。”
而孙经霜原本已经转过身,却不知何时偏偏又突兀地唤了她一声:“小……小韩姑娘!”
皙仪不动声色地微一蹙眉,收回已经放到铜环上的手,正打算回身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话,肩上却忽而微不可察地一重。
孙经霜两根手指拂在她肩头,轻轻一碰,皙仪不知道是不是她触感太敏锐,竟对这样轻飘飘到近乎一阵风拂过的微弱触觉格外敏感,整个人瞬间生出一种强烈的抗拒,两手一刹那攥紧,指节都生生握到泛白。
她侧着身,足够用余光看清孙经霜神色。
局促、尴尬,甚至三分害怕,与他堪称轻佻冒犯的动作丝毫沾不上边。
也许是许筠授意他多照顾她,也许是他印象里有婚约的男女该彼此亲近,总而言之,应当不是他本人天生性子浮浪。
皙仪心想:算了,哪个人能保证自己一生的举动都完美无缺,从来没有出格过呢?忍过算过,未必也就是孙经霜自己的问题,说不好……
也是她抗拒太过。
往后忍的日子多了去了,总不好在今日就受不了。
她听见孙经霜微微颤抖的声音,“抱歉,失……失礼了,姑娘衣裳沾了柳絮。”
皙仪强压着心头无名一股厌弃的火,指甲死死掐进掌心,锋利尖锐的疼痛感聚到微小的一痕,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清醒。
她稍稍向后退了半步,硬扯出无瑕的笑脸,假得让她自己都生厌。
“多谢二公子。”
不知不觉中,皙仪指甲卡进掌心太久,留下几道深深的刻痕,想松一松手掌的时候,才发现指甲几乎与皮肉粘连,分开时如抽丝剥茧,连绵又细密的疼痛。
她深吸一口气,天色渐渐晚了,霞色一抹挂在天际,淡淡的嫣红,绯色萦绕在她头顶,隐隐是冲天血气的预兆。
皙仪指尖才碰上铜环,宅子大门却忽然从里面被打开。陈旧木板“吱哑”的声音格外刺耳,划在她耳边,引出心头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痛痒。
她微讶抬头,正正好好与门内的人对上视线。
深绯衣裳肩膀处有数不清的皱褶,被冠子束起的头发也有一两缕凌乱地斜飘出去。
不应当的,他的官服应当始终整齐妥帖、一丝不苟,端正得像古书里寥寥几句便能描绘到栩栩如生的温厚君子。
皙仪在原地,没动。她心头一跳,莫名其妙觉得空落落,手上下意识攥紧了衣袖,罕见地心虚。
她和他分别了将近半年,一个人待在府邸里熬日子的时候,盼着他一封信,又盼着他早日回来。偏偏两个都没有盼到,一直熬到了如今。
为什么今日骤然见面,她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惊喜呢?
韩寂不知是怎么了,看见她的那一刻,肩膀忽而一松,而后又像从前一样,温和到纵容。
他轻声问她:“回来了?先进来吧,外面风大。”
上京春日多飞絮,皙仪在外太久,已经沾染一身凌乱柳絮,像盛了一肩俗尘。
皙仪声音像是随着乱拂乱动的柳条一样,颤抖得快撑不住向来从容的皮囊,她跨过门槛,站到韩寂身边,不敢直视他,只能将目光落在他肩上衣衫的几痕皱褶。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寂像是愣了愣,看了她一眼,须臾才回道:“申时之前。”
那就是她从冯岩府上离开,去赴许筠与孙经霜约的时候。
他这么久不写信,她只能从晏缘之不时收到的公文汇报那里得知他的消息,原来现在他连回京这么大的事,都已经不想告诉她了。
皙仪眼睛乱瞟,有些慌张地问他:“那……事情还顺利吗?”
老管家匆匆赶上来,韩寂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他苍老嘶哑的声音:“主君,车已备好了!先入宫吧!”
皙仪恍然回神,是啊,他今日才刚刚回京,应当先去宫中述职,而不是和她站在这里聊些不重要的琐事。
她赶忙接着老管家的话:“师父先去宫中吧,不要耽误了正事。”
说罢,皙仪眼神便不再停留在韩寂身上。可多年朝夕相处,她又如何感觉不到他在看哪里?
只是不敢再抬眼,怕这次一心软,又走不动了。
韩寂应当确实很急,风尘仆仆归来没多久,便要提着厚厚一沓卷宗与公文入宫。他处理的是科考舞弊大事,即使新帝赵揽是个不在意朝事的昏聩,想来也不能草草结案。今日,多半又要熬到深夜点灯。
还好……皙仪庆幸,在今夜之前,她还不用坦白。
即使韩寂一定已经知道她私自应下了与孙经霜的婚约,皙仪也觉得,至少不是由她亲自说出口,至少……她还不用如此直白地面对近在眼前的分离。
他一定是清楚的,她为什么这么急着私下答应了婚约,又为什么愿意赴约、愿意让孙经霜送她回来。
那韩寂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皙仪忍不住去揣度。她想:多半也在难受吧。
他说希望她能有选择的自由,可是最后她到底还是不配提自由。许筠过来说亲,她就答应了。
只是因为不能再这样下去。在外人眼里,也许总有流言满城的一日。而他们两个,也未必能一直清清白白坚守下去。
韩寂不能逗留太久,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然而他盯着皙仪,她就那样孑然站在那里,清瘦得如同霜雪压不弯的一枝青竹。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很快,他与皙仪分别,算来不过三四个月。但她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眉眼更加秾丽鲜明,仿佛从新芽成了初绽繁花,堪称姣美。
桃李芳华,在世俗寻常人眼里,该是嫁龄。
他收到孙许夫妇两人寄来书信的时候,才从公堂下来,刘遵旧部被他亲手关进大狱,卷宗上落笔判词,他便决定好了一个刑犯的后半生。
韩寂头一回担大任,不得不用雷霆手段,因而他离开公堂的时候,指尖仍是微微颤抖的。
他处决了很多人,依照晏缘之留下的嘱咐,甚至更加狠心。
那封信,就在这个时候递到他手里。
他很难忘记看到那一行清晰鲜明字迹之时,忽而绷紧的脊背、忽而松开的指尖,与飘飘摇摇落到地上的信笺。
挂在发际的一滴冷汗坠落到手背,惊醒沉寂已久的一场迷梦。
信里写,皙仪已经应下了。
她答应了,和一个不知名姓的人定下婚约。
孙经霜的家里并不算很有势力,靠着他母亲许筠的兄长过活,勉强挤得进上京官宦家门庭。他自己年岁也不小了,却始终没挣到什么功名,春闱屡试不中,大概这辈子也就是靠着家族庇荫的命。
惟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所谓的“性子宽和”。
性宽和,是晏缘之后来写信给他的时候提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宽慰他,让他知道,皙仪应下的这桩婚约、这个人,也不算一无是处。
他很快返程,勒令所有相关事宜加紧处理,十日之内,必要启程回上京。
如冯岩这样的下属俱是苦不堪言,陪着他一夜一夜地熬下去,总算是在第九日的时候将一切处理完毕,踏上北归的行程。
谁知回来的第一天,隔墙听见孙经霜送她回来。
韩寂彼时也才放下行李没多久,匆匆整理一番,立刻就要入宫述职。然而他听见外面陌生与熟悉的声音交织,却生生忘记了,这一身官服还满是褶皱,玉冠束起的头发仍是凌乱。
是啊,他都离开多久了。一封信从上京送到淮州要多久,他从淮州回到上京又要多久?算下来,都够皙仪和孙经霜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到成为彼此相熟的未婚夫妻了。
他隔着一扇门,窃听皙仪与孙经霜寥寥几句交谈。
后来,韩寂坐在入宫的马车上,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他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又怎么会在最后忍不住打开那扇门,吓到了皙仪,也吓到他自己。
他闭上眼睛,从韩府到宫城不算很远,可不知是不是赶路太久,疲倦太过,他竟然在这短短的一段路里熟睡一场。
韩寂不是很经常做梦,然而这与安眠毫无关系的途中小憩,却让他陷入一场沉梦,可怕地魇住他识海心肠。
他梦见青绿嫁衣的皙仪,手执一柄团扇,脸上珍珠敷面。
她没有父母,因而不拜高堂。但是有人将她养大,所以她应当拜韩寂。
天地之后,是教养她长大的师父,再之后,是要与她携手一生的夫婿。
韩寂亲自送她离开韩府,送她去见未来的郎君。
他骤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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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清宵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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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君回来了?哎哟,这么晚了,您赶紧歇息吧,明天可还要上朝呢!”
韩寂将薄披风交给老管家,问了句:“小皙睡了吗?”
老管家回:“姑娘睡得早,您回来之前屋里就熄灯了。”
皙仪屋子在府邸最南,得穿一条清静的瘦竹幽径,韩寂只能隐约看见南边漆黑一片。
想来也睡了,他回来的时候,宫门都要落锁了。
他一边走回自己的屋子,一半状似不经意地问老管家:“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皙仪过得还好吗?可出了什么事?”
老管家一听,就开始支支吾吾,眼神不自然地乱瞟,“这……姑娘过得倒是不错,平平顺顺的,一日里除了在府上练字念书,也就是去找晏公。但若要说出了什么事,那倒也是有一桩……”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也不知道主君晓得没有,姑娘私下应了与孙许夫妇次子的婚事。啧,也不是随便应的,她也去问过晏公,确保这二公子没什么坏处,才答应了。只不过姑娘应得太快,也没等您回来,我同阿菱呢,怎么也拦不住她的决定,是以,磨到了今日,这桩事大抵是要定下来了。”
韩寂微蹙眉:“没什么坏处?”
只是没什么坏处?皙仪就愿意应下来?
老管家又叹气,“是啊,也就剩性子不错了。主君想想,这个年纪的郎君,其实中不了进士的一抓一把,但是姑娘自小跟着您念书,长大以后又常在晏公身边听训。她是什么见识?要论学识,那位孙经霜公子,远被姑娘甩在后头呢!”
韩寂把巾帕扔进温水里,将屋子里的安神香点上,淡淡的清苦气息萦绕鼻尖,好歹缓解三分眉宇间的郁气。
他拧了拧眉心,“劳烦元叔替我向孙许夫妇递个帖子,就定在最近的休沐那日吧,我得去和他们好好商榷此事……”
老管家连连应下,面露喜色:“哎,好!好!”
韩寂顿了顿,又问他:“那皙仪这几个月,见过孙经霜几回?”
老管家一愣,涌到喉头的回答不禁卡了一瞬:“孙经……二公子这应是头一回和姑娘见面。姑娘之前只和许娘子,就是二公子的母亲见过几回。今日她说得先去冯府探望冯夫人,申时再去见许娘子与二公子……”
他絮絮叨叨这么多,韩寂一个字一个字听下来,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皙仪今日还去探望了冯岩的夫人。
她做事当真无可指摘、体面周到,哪里都为他考虑好了。
老管家年纪大了,韩寂便不多留他。自己一人洗漱过后,已将近子夜时分,他半倚床头,手里握着一册手抄的《尔雅》。
还是皙仪抄的,她刚来上京那几年,整日在府里,很少出去,一日里除了抄书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而她一册又一册、一遍又一遍抄下来的,还是《尔雅》。
即使对她而言已经太简单。
韩寂目光停留在她锋利的笔迹,自小就这样,骨头硬、脾气倔,她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让她回头,晏缘之也不行。
除了他。
她从来是盲目地听他的话,不计后果。
这次皙仪与孙经霜的婚事,如果他说一句“算了”,皙仪一定会违约。
可是他没有办法说出口,皙仪也知道他不会说。这是他与她之间独一无二的默契,现在看来,竟不知好事还是坏事。
但皙仪浑身上下,这一副宁折不弯、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低头的铁硬骨肉之下,其实也藏了一寸最温软、最心安之处。
“冬为玄英”。
柔和到不像她的笔迹,只是碰上去,就能感觉到皙仪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怀着多少依恋与缱绻。
人要眷恋另一个人到什么地步,才能把刻在骨子里的笔迹、性子通通都改掉,只因为在那个人面前,她是不一样的自己。
韩寂立刻合上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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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子夜,月上中天,倒映庭院青砖一片澄澈小溪。柳枝攀上墙头,窸窸窣窣吹出细碎的声响。
韩寂身上一件淡青色的披风,手边是空空如也的酒盏。
除去避不过去的宴会,他几乎不会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