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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清宵苦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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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走得快,连绵春雨停了之后,接连几个晴日,天气一下滚烫起来。春衫穿在身上都嫌热得慌,终日不停的蝉鸣吵得人心头愈发烦躁。
皙仪坐在葡萄藤架下乘凉,胖兔子扒在她脚边,不时扯她裙角、咬她鞋面。
也就精神这么一会儿工夫,太阳一照,兔子也蔫了,被阿菱抱到一边笼子里吃干草。
皙仪精神也懒怠得很,日子才进五月,婆娑树影就盖不住烈火一样的太阳。她在屋子里闷得慌,出来又烧得慌,一天到晚,找不到一刻是舒坦的。
老管家给她支了顶伞,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道:“姑娘,再有半个时辰,就到您和许娘子约定去裁衣的时候了。我先去给您备车?”
皙仪恍然睁开眼睛:“裁衣?”
老管家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这位大仙又把她和许筠的约定忘到脑后了。于是认命地仔细解释:“许娘子前几日来的帖子,姑娘忘了?她约您今日去裁嫁衣,是大事呢!”
嫁衣,确实是女郎一生的大事了。只不过在皙仪眼里,也就是这辈子被迫经历的一件事情而已,她无所谓嫁不嫁,但有人会替她有所谓。
她颔首:“好,有劳元叔了。”
车子停在一间宽敞华丽的铺子门前,这是上京有名的裁衣铺子,皙仪听说过,似乎有价无市,寻常普通的人家连踏进来的机会都没有。许筠家中算不得高门显贵,能为了她定在这样的地方,多少也是用了心思的。
皙仪才一进门,就有人带着笑迎上来:“许娘子的客人?”
她点点头,“劳您引路。”
侍者引她上了三层,厢房屏风之内,许筠已经在烧茶等候,见她走进来,连忙招招手:“小韩姑娘!”
皙仪走到她面前坐下,听见许筠喜笑颜开道:“制衣师傅今日还没到铺子里来,听说是昨夜家里有人病了,不过我方才问过了,最多再有小半个时辰,劳姑娘等一等了。”
“许娘子客气了。”皙仪回道。
许筠便又是格外慈爱的眼神,上下打量她一圈,颇心疼道:“之前就总觉得小韩姑娘瘦弱过分,今日靠近一看,姑娘果然是……”
她没说下去,像是知道自己失言似的。
但皙仪不甚在意这些,她随意打个圆场:“幼时家里条件一般,长大了也养不回来,习惯了。”
许筠讪笑着点点头,又附和了两句,总算把这茬圆过去。
不久之后,制衣师傅推门进来,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手里拎了不少东西。她让皙仪站起来,皙仪就任她摆弄。
“姑娘肤白,腰身也细,到时裁出来的衣裳,一定很衬您!”
皙仪听见赞美之辞从来都是不过耳朵的,因而她也就是不过脑子地敷衍道谢,任许筠与制衣师傅一道去欣喜雀跃了。
量过尺寸之后,就该要挑衣料。
国朝女子嫁衣多是青绿色,各式各样的料子在她面前一排摆开,俱是华美夺目,皙仪才看了一眼,就觉得沉重到她压不住。
制衣师傅咧开嘴,与许筠欢欢喜喜地介绍着眼前这一排料子,从河北道的孔雀罗到蜀锦,一匹胜一匹华贵,说到最后,还靠在许筠耳边小心翼翼道:
“宫中娘子都爱用呢!”
宫城引领上京乃至国朝风尚,无论卖什么,加上一句“宫城中人爱用”好似就像镀了一层金,多不值钱的东西也蒙上一块金玉面纱。
许筠让皙仪挑,皙仪也不拒绝,随意指了一匹离她最近的。于是这样庄重的人生大事,被她又潦草定下了一环。
裁衣少说三月,皙仪与她随意挑选的衣料再见面时,已经是七月流火,将入深秋。
大大小小的事都该在此时定下来,聘礼再过几日抬进门,晏缘之与韩寂给她备下的东西,老管家也一日一日地清点准备着,似乎一切都照着最应该、最寻常的路走下去。
那间名贵的裁衣铺子里来了四五个人,就为了抬两个箱子。阿菱和皙仪一道将这两个不算轻的箱子搬进卧房,皙仪对这些兴趣不大,放到一边后就不管了,径自坐在白玉书案前,接着帮晏缘之誊录卷宗。
阿菱嘴巴一撇,嘟嘟囔囔自言自语,“早知道姑娘会这样,好歹人生大事,看一眼又不至于浪费多少时间。”
她自顾自撩了裙摆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庄重的青绿色扑入眼帘,像重重叠叠铺开的青莲花瓣。
这就是她的嫁衣了。
皙仪随意瞥了一眼,手上写字的动作都没停,不过须臾,她目光又落回手中的笔与桌上铺开的纸张。
“就放在那儿吧。终归做都做好了,我就算是不满意,还能让她改不成?”
裁嫁衣的三个月里,只有许筠跟着去看过几次,皙仪一回都没去过。因而要裁成什么样、想裁成什么样,通通都是裁衣师傅与许筠决定,她只充作穿一日衣服的木偶,任她们欢喜地摆弄就是了。
总归是照着尺寸裁出来的——哪怕不合适,也就穿一日,忍忍就过去了。
她对所谓大婚、所谓出嫁,从来都没有寻常人该有的仪式感与尊重。
阿菱嘴唇一张一合,看着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皙仪瞥见她想劝又不敢劝的模样,面上不显,心里还是软了半分一寸。
她抄完最后一行,搁下笔,见阿菱那副不大高兴的样子,终究还是放软了语气:“这样,等我写完这一沓,我试一试,好不好?”
晏缘之从来都是把她当真苦力,该他偷的懒、不该她干的活,通通都塞到她手里,韩寂那里用的笔墨都未必有她这里耗得多。
抄完今日份额,再交到老管家手里让他送去晏府,也已经到了酉时。夏至一过,日子越来越短,才入酉时不久,已隐隐有日落西山之势,金红霞光一大片铺满天际,艳色灼人眼。
卧房窗纱薄,金红霞色泄进来,铺在青绿色的嫁衣上,是一重又一重秾艳的风光。
皙仪顺势坐在妆台边上,她低头抚上嫁衣薄凉丝滑绸面的时候,原以为自己太不在意这些,结果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颤。
倒也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风平浪静。
这当真是很名贵的衣料,裁得也很漂亮,皙仪将那条裙子拎起来,重重繁复的衣摆与裙角几乎整个把她挡住。
她抱着衣裳坐了一会儿,仍没反应过来。
许筠早早定下了好时候,再过几日,聘礼抬进来,这事儿就板上钉钉,再也没有回头余地了。
她麻木了这些日子,足足一季的时间供她接受调理这件事情,她似乎始终都在装作不在意地逃避,好像她就愿意随波逐流,潦草过一生,放下一个人。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最终来临的时候,当她抚上如此精致如此华美的嫁衣的那一刻,到底意难平。
她很难控制自己,脑海里几乎不停涌现不可能的场景。
如果这样名贵的嫁衣穿在身上,是为了去与她的心上郎君结成姻亲,是为了要和她放在心上爱重不已的那个人白首与共,定下一生不离不弃的誓约……
大概她也不会像今日一样,捧着嫁衣,当真像个呆呆的木偶,一丝活气都没有。
皙仪下意识擦了擦脸颊,仍然干燥,没有一点湿意,她依旧高估自己的脆弱。
她转头看向镜中人,的确已经长成很久了。眉目平和,眼底沉静,未必称得上老气横秋,但绝对不够艳若桃李。
皙仪也无心描眉上妆,嫁去一个她丝毫不在意的门庭而已,劳动不了她那双懒怠的手。
她悄悄躲去屏风之后,没叫阿菱来帮忙,一身衣裳足足穿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将数不清的繁复衣带一一系上。
再绕出来的时候,镜中已是一个娉婷女郎。
衣裳是照着她的尺寸做的,几乎每一寸都贴身,腰带是一段洁净的青白丝绸,绕成两股,像点缀在浓绿菡池水的一二白净莲花。
她来不及梳头,如瀑青丝就这样随意地散到肩头腰际,其实撑不起这身衣裳的庄重与华丽。
就这样了,皙仪认命地闭上眼睛。
酉时走到末刻,金红色的霞光也逐渐黯淡下去,皙仪才刚刚脱了一件外衫,就听见门外阿菱微讶的声音:“主君?”
皙仪解开衣带的指尖一顿。
韩寂已经很少越过那一小片竹林,亲自来她的卧房。他们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下,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厅堂与书房见面,若有什么要送的东西,他也多半会托付老管家或阿菱。
总之,今年的夏天,皙仪已经有一种他们慢慢分离的错觉。
她匆匆转出屏风,险些让裙角绊倒,打开卧房门的一刹那,头发还是散乱的,秋风吹过来好几缕,挡住她本该清晰分明的视线。
她明显看见韩寂神色怔了怔,而后才恢复寻常地退后半步,将手上的匣子递给她:
“许娘子送来的,说是发冠。”
原来是这么要紧的东西,难怪他要亲自送过来。
皙仪把挡在脸颊前面的头发拢回去,示意阿菱接过来。
所谓新娘子出嫁的发冠,韩寂或许会替她在意,但她自己真的懒得当回事。
阿菱乖乖地把匣子捧进屋子里,片刻的时间,这片竹林之前只剩下韩寂与皙仪两两对望。
他静静地凝视她,没有躲开,也没有避嫌。
皙仪瞥到飘摇的广袖,才想起来,她还穿了一半嫁衣在身上。
韩寂神色太寻常,眼底遮掩得太好,几乎要胜过她的从容,皙仪看不出他一分一寸的哀伤。
他只是这样,温柔又安静地对她说了句,很漂亮。
她心里一瞬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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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清宵苦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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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君!主君!出事了!”老管家匆匆忙忙跑过来,也顾不得皙仪珍爱的这片清静竹林,吵得人头脑连着耳朵一块疼起来。
皙仪与韩寂同时往竹林外面看过去,看见老管家手脚慌乱地跑过来,险些被过长的袍角绊了一跤。
韩寂立刻伸手扶着他,匆匆问:“出什么事了?”
老管家气儿还没喘匀,断断续续地赶忙道:“许娘子……许娘子派人送来了一份讣帖!”
皙仪连衣裳都是急急忙忙换下来的,她随手挑了一身淡色的,拿丝带一挽头发,与韩寂一道出门的时候,天色甚至还没暗下来,太阳犹挂在西山,眷恋地不肯落下去。
赶不及多备一辆车,时隔许久,韩寂与皙仪才能隔这么近,肩膀靠到肩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融合她过分薄凉的温度,皙仪原本烦躁的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
她无所谓别人是死是活,只是觉得麻烦。好容易与孙经霜的姻亲议到现在,眼见就要成了,突然冒出这一茬,三年守孝,她要是仍然认孙经霜是她未婚夫婿,许多事情就要在这段敏感的时期里更加谨慎,尤其是她与韩寂的相处。
可是她凭什么承担这些麻烦事?当初许筠来找她,说要为她谋与孙经霜的婚事,她答应下来,不就是图一个省事吗?
她长舒一口气,尽力平复下涌动的心绪,同时脑中一刻也不停地想着解决的办法。
人都死了,喜事定然办不了。好在聘礼婚书都没抬进来,她要是想另寻人家,许筠也不能强逼她留下。
皙仪过分冷静,也过分无情地计算利弊,以至于韩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的时候,她险些没回过神来。
“什么?我没听清?”皙仪抬眼看他,懵懂问道。
韩寂耐心给她解释:“我是说,等下进了他们府里,倘若许娘子求你不要放弃这桩姻缘,你不要急着答应。”
“我知道。”皙仪带笑看他,“守孝三年,我不知道要被耽误到什么时候,虽然对不起他们,但是……我们还是多为自己求一点比较好。”
韩寂柔和的视线如清洁的一缕月光,萦绕在皙仪周身,洗去她利欲熏心的污糟尘灰,也包容她裸/露在外的锋芒毕露,轻蔑得太坦诚、谋算到太直白,但是韩寂都不在乎,都不怪她,他只是纵容她。
“本就不是什么好亲事。”韩寂忽然道,“孙翁走得急,但其实,也是救你于水火。大概天意不允你明珠蒙尘,特地夺了你淹没进夫家深宅门庭的机会。”
皙仪微微张开嘴巴,是很讶异的模样,“你今日说话……”
有点刻薄。
剩下四个字埋在心里,皙仪换了种婉约的说法,不愿意将这四个不大好的字眼牵扯到韩寂身上。
“……有点不大像从前。”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穷苦或是为官,韩寂都始终内敛温厚,谁都说他有古圣遗风,是最平和、最好相处的人。
然而现在,他面不改色地口出恶语,却还不以为耻,只淡淡解释一句:
“庆幸而已。”
到底他也是俗人,俗人不可避免私心。
他那点被掩埋在君子皮囊之下的私心,全都送给了一个人,而已。
皙仪看着他,其实很想问一句,今日这桩婚事走到末路,再没有继续的可能,你会不会开心?
我不出嫁了,你开心吗?
但是车子缓缓停下,她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眼下更需要的,大概是赶紧找一个新人与她再议一门省事的姻亲,最好能让她很快离开韩府,离开韩寂身边,再不给旁人留下流言可能滋生的空间。
皙仪却又冒出一个念头,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她一边跟在韩寂身后走进灵堂,一边想:其实韩寂成亲也可以,只是她不愿意。
她可以把自己的一生都丢出去,丢进别人家的门庭里,在深宅大院蹉跎一生,无所谓明珠蒙尘,无所谓这一身才学空负。
但是她仍然太自私,她做不到诚恳地祝愿他另寻良缘,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有别的人踏进那一片竹林、那片韩寂亲自做的葡萄藤架。
皙仪不动声色地低头笑了,原来你还是一样恶劣,从头到尾,都又自私、又阴毒。
许筠挂着满脸泪痕,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站在灵堂边上,明显是新搭的,许多东西还很散乱。
灵堂之内也只有寥寥几人,除去孙翁的家人,如许筠、孙经霜及孙许夫妇长子之外,就剩下几个身着各色官袍的中年人,想来是孙翁的同僚亲友。
皙仪垂眼走向许筠,后者被两个侍女搀扶着,人都快要站不住。许筠见了她,满脸泪痕地挣开两个侍女的手,稍稍往前了一步,却是整个人一趔趄,庆幸皙仪伸手快,不至于让她颓然摔倒地上。
“许娘子,节哀。”她压低声音,劝慰她,语声过分平淡。
许筠人站不稳,面色也是青白的,大概这消息给她的打击实在太大。皙仪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她,见许筠只是匆匆换上了白衣,头上还没戴上白绢花,肩上也没配黑布,想来丧讯来得的确突兀,连孙府自己人都没有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