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的恩人,一个帮她逃离上京,来到姑苏喘一口气的贵人。
皙仪将信收进信封里,又将信封好好安放到书案上的匣子,方才回答云湖:“上京的一个朋友。”
云湖对上京的事情一句话都说不上,也就只能“哦”了一声,旋即又开始问她喜欢什么颜色的丝线,她得给她做身新衣。
“可不能白住,你们家现在这么大,让我一穷了三十年的乡下人住进来,我也不安心哪!这不得交点东西,好赖也给你俩添点用的。”
皙仪失笑:“花这个心思做什么?多给阿雨做吧,我和二哥哥都不缺。”
正说到韩寂,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老管家搓着手进来,给炭盆里又添了把火,“姑娘,呃……张娘子,主君马上就回来了,您看是现在用夜饭吗?”
他不认识云湖,皙仪方才骤然把人带回来,老管家也摸不着头脑好一阵,还是皙仪解释了一番前情,他才连忙把人迎了进来,又领着家里的仆役去将阿雨接来。
这一声“张娘子”,叫得颇生疏。
也好在云湖是个不会计较的人,她甚至还笑呵呵地和老管家说:“哎哟哎哟,您客气了,管我叫云湖就行!”
也就这一两句寒暄的工夫,韩寂就撩开厚重的帘子走进来。他从公署回来,官袍还没换下,一身浅绯,比起从前,乃是降格。
这是显德三年的冬天,皙仪将要走进二十岁的门槛。
她与韩寂卷进一场风波,然后全身而退,在一对夫妇的襄助下,出逃上京、落脚姑苏,不知不觉中,也有一阵子了。
说来也怪哉,她与孙经霜的婚事告吹之后不久,先是南边传来长宁郡主夫婿虞侯魏皎的死讯,再是晏缘之私下与她一同协助温二郎回京,她原本以为这两件事不会联系到一块,直到温容攸与长宁郡主的婚约定下之后,温容倚私自隐秘拜访韩府门庭的那一刻——
“你要我装聋作哑,放一辆载着半死人的马车出城?”皙仪顿了顿,看向面色平淡,却又过分绝情的温容倚,“我图什么?”
温容倚捏一盏青瓷茶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随意回了她一句:“图你我这桩婚事,也成不了。”
彼时晏缘之有意再续这段离奇的前缘,皙仪不想扫他老人家的兴,同时也清楚,该是她找个下家的时候。因而明里暗里,她并没有拒绝,甚至已经交换彼此的手抄本,隐晦地定下契约。
成不成亲这些事,在她眼里已经彻底成了一桩毫无意义,但非要做给世人看的猴戏,麻木不仁地走完冗长的流程,世人眼里她便能算清白。
但麻木不仁与心甘情愿之间,还有一条长长的路,怎么越都越不过去。
她只思索了须臾,几乎是常人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很快就回道:“你要动谁?”
韩寂掌管国朝刑狱,皙仪跟随他很多年,又有晏缘之默许,私下里对一桩突发的刑事视若无睹,勉强掩藏过去,对她来说绝不算难事。
但温容倚若是碰到什么底线,连累到她,那也未免太得不偿失。
温容倚也回答得很快,仿佛他也没有任何顾忌一般:“我兄长,温容攸。也就是杀了鹃娘,还强迫你与玄英兄瞒下此事的凶手。”
皙仪瞳孔骤然一缩。
她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归根到底是为了什么。
讶异过后,皙仪忽然就笑了,她懒散地靠上椅背,调侃道:“二公子,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您毁就毁了,怎么还碍着自己兄长娶亲?”
温容倚同样面不改色,平静回道:“我毁的婚倒不止一桩,与小韩姑娘的这一趟,我不也是反悔了吗?”
真是棋逢对手,厚脸皮遇上厚脸皮,铁石心肠对上佛面魔心。
皙仪也不和他多装什么,直接问:“好处呢?”
“官家正在选皇后。”温容倚没头没尾,看着她说了一句,看似和她隔了十万八千里,丝毫搭不上边。
皙仪却眉间一蹙。
“若不出意外,过几日,就会有人请你去礼部画像。”
她讶然指了指自己:“我?”
温容倚点头,“遴选名录上,的确有你。此事由我父亲的学生统管,所以,现在应当只有我和我父亲知道。”
皙仪骤然沉默。
没什么好问的,她是一个穷酸了多年的平凡孤女,若非全天下的勋爵之后都死光了,是绝不可能轮上她的。既然今天温容倚把这事儿告诉了她,那也必然意味着,有人已经盯上她与韩寂。
温容倚接着道:“若要逃脱此局,还劳烦您帮我这个忙。”
皙仪半挑眉毛,直言问道:“你自己想娶长宁郡主,是不是?”
温容倚头一回被问到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皙仪忽地一笑,“好,那成交吧。”
于是此事就这样定下,显德三年的春日,她与韩寂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到了姑苏,然后得逢旧人。
韩寂挂着淡笑,“云湖。”
云湖转过头,生生愣了好久,她迷迷糊糊地,目光上下打量走进来的人。
浅绯官袍,头戴玉冠,分明样貌身姿变化都不大,一如从前温和清隽,她却平白无故地不敢认了。
云湖下意识扒上皙仪肩膀,结结巴巴叫了声:“二……二哥?”
反倒是看上去很安静的阿雨,此刻倒是直直抬头盯着韩寂,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皙仪一边蹲下来抱着小阿雨,一边将她往前推,放轻、放柔了声音:“这是你阿娘的兄长,嗯……应该叫舅父?”
她抬头,正对上韩寂欣然向她点头,二人视线交汇,又同时分开,看向摇着脑袋自言自语念着“舅父”的阿雨。
韩寂也蹲下来,和皙仪一起,二人一前一后围着小阿雨。皙仪为她梳理头发,轻轻对韩寂解释道:
“今日有人约我茶楼相见,碰巧遇上云湖姐姐,就将她带回来了。”
韩寂颔首,而就在此刻,小阿雨像下定决心似的,声音稚嫩又柔软,在皙仪怀里望着韩寂,坚定地喊了一声,“舅父。”
云湖喜笑颜开,偏嘴上不肯夸她一句,点着她脑袋嗔怪:“反应这么慢啊?”
孩子被侍女带去一边,老管家安排人摆上饭菜,皙仪伸手要扶云湖,被她轻轻拂开。
“残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哪用得上你?”
天下的久别重逢似乎多半都要好好掉一通眼泪,但是无论是皙仪与云湖,还是韩寂和她,好像都没什么感伤的情怀,碰见了就是碰见了,不会凄凄哀哀地抱成一团哭,更不会执手相望无语凝噎。
分开了十多年,再见面的时候,与从前又没有什么不一样。好像重逢的第一刻,他们就习惯性地恢复了从前的相处方式,绝不会有一分一刻的尴尬与无措。
韩寂问起云湖的伤势,她挥挥手不在意的模样,随口答:“早跟小皙说过了,逃难的时候伤到了,那会儿没办法的事情,光伤了腿,没伤到性命,都是我幸运了。”
有关之前的事情,她也并不隐瞒,韩寂与皙仪问了,她就说。
而韩寂听完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落下什么病根了吗?寻个大夫再为你看看呢?”
云湖不跟他客气,答应下来,然后又看向皙仪,语气像是玩笑:“早知能在姑苏麻烦到你们,我前些年也不用一个铜板掰成两瓣花。”
皙仪捏捏她手臂,难得又寻到一个可以让她如此亲昵的人。
于是云湖与小阿雨就在府上住下,茶楼那里皙仪遣人去了一趟,要来了云湖这半月的工钱,又因她带走了老板娘的一个帮手,多少要贴补一点。
云湖听说之后,又忙着给她裁衣织布,她绣衣服的手艺比从前好得多了,皙仪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她往衣服上绣花,果然细致又精美。
而云湖对她的这两句夸赞,反应居然平平。只说了句,“嫁人这么多年,有些东西再不会的,也被逼着学会了。”
皙仪便没法再回话,然后云湖就摸摸她脸颊,“少受些苦吧,我们小皙。”
所有她亲近的人,似乎都在告诉她,不要受嫁娶姻亲的苦。
而她也的确已经磋磨到快要二十岁,哪怕在宽和的国朝,也逐渐有人生出异样的眼光,只不过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多,少有什么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可私底下顺嘴一提,坊间随口一句调侃,却是实在没办法的事。
世风如此,从前她被逼着定下过亲事,但今时不同往日,至少她觉得自己该有别的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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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现业维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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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难得逢一场雪,陆陆续续地下了许久,江南的雪是积不起来的,落到地上没一会儿就化了。
皙仪绣鞋湿了一半,干脆扔在韩寂书房门口,屋子里烧得暖和,她赤足踏进去也不觉得冷。
结果才一进去,就看见韩寂端端正正坐在那儿,提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手边还放着一捧书卷,叠得整整齐齐。
“没去公署?”皙仪一边走到他身边坐下,一边问他,“今日应当不是休沐。”
韩寂顺手将那叠书卷放到地上,给皙仪空出一块地方,“没去,金家来人要求饶,我还是躲着好。”
他说完,纵容又无奈地拿笔杆点了下她额头,“你啊……”
皙仪理直气壮,悄悄靠到他身边,“你难不成觉得我做错了?只不过姓金的贼心不死屡教不改,我照国朝律法把他拘进去,谁能挑得出错?”
韩寂当然不怪她,“当然没错,做得很好,只不过……”
皙仪直勾勾盯着他,笑意宛然,“只不过什么?”
韩寂从来待她没办法,“只不过你惹了人就跑,留下我一个人看着他们又哭又闹,头疼得很。”
皙仪就仗着他待她没脾气,狡黠地半眯起眼睛:“那能怎么办呀,我光会惹事,不会打发人。”
那位茶楼里对云湖颇不客气的金公子前两日又被她抓着把柄,姑苏州府清理过一遭,手下大半都已经是韩寂的人,没人敢不听她的话。
于是金公子又去大狱里蹲了两天,急得金家人天天去公署跪韩寂,也就是皙仪神龙见首不见尾,抓了人之后就到一边去躲懒,金家人倒是想求求这位传说中的小韩姑娘。可惜韩寂府邸铁板一块,寻常人连拜会都难。
皙仪靠在他身边,等着他批公文,韩寂总和她搭话,生怕她嘴闲下来似的。
“云湖和阿雨在家里吗?”
“不在,云湖陪阿雨上学堂去了。”
“有你在,还用去学堂?”
皙仪斜了他一眼,“那还有你在呢,你怎么不教?”
天地良心,她看着哪里像会教人的样子?明明他才是把她教养长大的人,怎么就急着让她去带另一个小孩了?
皙仪对他耍赖耍习惯,随手捡起一本书,也不顾看没看过,翻在手里当个消遣。
韩寂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那本书从她掌心抽走,“多少年前就背过的,现在还看?”
皙仪玩心起来的时候不讲章法,做事全凭心意。她伸手要夺回来,没道理的事情,她却偏偏做得理所当然。
韩寂当然玩不过她,生怕砚台笔墨弄脏她衣角,匆匆握着她削瘦肩膀,好言好语哄着让她坐回去。
闹过一番后,韩寂才忽然想起来问她:“来书房是要取什么东西吗?”
皙仪一愣,这才迟迟反应过来,她到书房来是要取砚的,她自己屋里的砚台前两日被她不当心摔了。
正事还没干,倒是把大半天磋磨过去了。
韩玄英真是误人,她想。
走之前,韩寂还想挽留她似的,“怎么非得回去写吗?”
言外之意,在他身边写不行吗?
皙仪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要写给清灵,就不给你看了……”
说完,匆匆抱着信纸和砚台走了。徒留韩寂一个人,无奈地低头一笑,身边冷冽的霜风刮过去,他又觉得孤寂。
清灵,长宁郡主裴令婉的表字。
他与皙仪能逃到姑苏喘口气,长宁郡主功不可没,算得上他俩的大恩人。
他那时还问过皙仪,云湖也就罢了,魏慈也是个好人,怎么她就待魏慈一般般,却很喜欢身份比她更高的长宁郡主?
皙仪彼时思索了很久,才认真答道:
大概是她虽然站在最高处,但是始终平视着人间。
皙仪给长宁郡主写完回信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她掀开窗纱一看,庭院里格外清静,这么久了,好像也没听见云湖和阿雨回来的声音。
不应当啊,学堂按道理说,一个时辰前就应该散学了。
她先将回信交给老管家,然后又问了句:“张娘子人呢?”
老管家答:“一个时辰前娘子让人传回消息,说是带着小阿雨去购置新衣了,夜饭在外头吃。”
皙仪蹙眉,看看天色,心想:也太久了。
雪还没停呢,先不说云湖腿脚不好,她平日里也不可能带阿雨除去这么久还没回来,尤其在夜里。
她又问:“传信回来的是我们自己人吗?”
老管家点头,“就是您派去跟着张娘子的小卫。”
皙仪心里的狐疑始终压不下去,她招手唤来府里的侍卫,立刻吩咐下去:“我常去的制衣铺子,你们都知道的,拢共也就四五间,现在各自都去一趟,务必立刻将张娘子与阿雨带回来。”
“若有任何消息,随时回府报与我听。”
老管家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匆忙问皙仪:“姑娘,要不要去公署知会主君一声……?”
她走了之后,韩寂就回公署了,能躲一时是一时,但金家人要是死盯着他,韩寂也不能一直不见。到底也算是姑苏有头有脸的人家,现在虽然被皙仪与韩寂打压得抬不起头,该给的体面还是尽量送他个一两分。
皙仪摇了摇头,“多半是我草木皆兵了,不见得就会出事,先别让玄英跟着操心了。”
然而她派去的人一批又一批地回来,却都是摇摇头,说找不见人。
而此时,离学堂原本的散学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还要多。
韩寂也还没回来,公署最近事情也不少,临近年末,他其实很少能有休息的时候,有时子夜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府邸里冷冷清清,皙仪的心越吊越高,终于在最后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忍不住了,她裹上厚披风,亲自踏出府邸门外——
“街巷角落、茶楼铺子,不管关没关门,都给我进去仔细搜寻一遍。”
夜半已过,更深露重,皙仪一个人走在大雪里,迟来地发现,这是江南几十年来最长、最久的一场雪,路面上滑得快要站不住。
雪慢慢在积起来,恍然让她想起十余年前的那个冬夜。
她也是这样,一个人被扔在雪地里,埋骨街巷角落,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