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建业年已经过去了,树倒尚且猢狲散,何况支撑国朝的最大梁柱?
有容身影并没有走很远,她在对街朱门前停留,身边是执伞的浅绯色纤细影子,腰间左悬一块白玉。有容向浅绯身影行礼,而后两人一起走进朱门之内。
皙仪这才想起来抬头,也是在此时,才觉得周遭景色如此熟悉。
她讶然环视一圈,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魏府附近。
上一回来这里,还是因为魏慈。而今她年满十六岁,魏慈也已离京快两年,连过往曾有一面之缘的魏皎,都要担起国朝的荣辱胜败,远赴边疆。
恍若隔世,她又一次有这种感觉。
离开这条长街的时候,那碰巧遇见的浅绯色身影又钻进皙仪脑海里,她恍然反应过来那人身份——
白玉为饰,绯色孔雀罗,她是长宁郡主,魏虞侯的妻子。
早早听闻她名姓,本该也有机会同她接触一两回,先是被温齐光横来拦下,而后又是游船时巧合一瞥,她似乎同她还挺有缘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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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冯府离开的时候,雨已经慢慢停了。皙仪不习惯身边跟着人,因而即使府中有老管家与阿菱,她也常常一人出门,无论是去晏府,还是到哪个陌生的地方。
她收了伞,还有稀疏雨丝打到头发上、脸颊上。顶着极其细微的湿意,皙仪叩开自己家门,厅堂一览无余,端正坐着三个人。
老管家与阿菱俱是一脸尴尬,欲言又止看向她。
片刻之后,厅堂内坐着的一个妇人才徐徐起身,看得出她骨子里高傲,然而姿态是刻意放下来的谦和:“小韩姑娘,我是礼部侍郎许靳的夫人,我姓宋。”
皙仪面不改色迎上去,淡笑着喊了一声:“宋娘子。”
另外两人也纷纷起身,笑呵呵地自报家门,一个说自己是被宋夫人请来说媒的,一个自称是宋夫人的姑妹,礼部侍郎许靳的亲阿妹,许筠。
皙仪一一问好,许筠见她模样,已是满意地稍一点头,就要凑过来想扶起她:“小韩姑娘不用这么客气,今日是我们冒犯……”
皙仪纵然不喜别人触碰,也知道此时不是盲目顺她心意的时候,于是不动声色地将眉目间一丝厌色隐去,笑得几乎完美无瑕,好端端一个娴淑清丽女郎。
许筠很快表明来意,十分客气地朝皙仪一笑,又稍有些局促地抹了抹裙子。
“小韩姑娘,既然您现在也在,我们便不拐弯了。我今日叫阿嫂来给我撑场面,其实就是为了一门亲事,我儿与您的亲事。”
说罢,许筠与宋娘子对视一眼,宋娘子扬着下巴,接着她的话道:“确实。说起来可能有些冒昧,然而我们也是等得急了,才在韩大人没回来的时候就匆匆上门……”
她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似是试探一般看向皙仪。
皙仪自然会意,垂眸不咸不淡答道:“无事,师父待我并不算很严苛,大小事宜,皆允我自由处理。”
许筠眼睛一亮:“可当真?”
皙仪毫不犹豫地点头。
是的,他给她,十余年的周到呵护,与后半辈子的最大自由。
宋娘子这才把头低下,平视皙仪,脸上也带了三分真心实意的笑:“也该是如此。师徒之间,本就不该对学生的姻缘指手画脚太多,若非小韩姑娘身边没有能做主的长辈,我们……”
说到这里,许筠忽而用手肘戳了她一下,似乎也觉察出宋娘子话说得太过。而皙仪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神色里寻不出一丝不悦,甚至格外客气地让阿菱为宋娘子与许筠斟茶。
许筠尴尬地笑了两声,接着宋娘子的话找补道:“小韩姑娘……我今日过来,最要紧的一桩事,还是想和您商量一下。如今咱们各自知晓姓名底细,倒也不需照着那冗杂的老规矩,姑娘若是愿意,不如先去与我儿见一面?到时若有缘,自然好,若是无缘,您且放心,我绝不会强求。”
她是个宽和好说话的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国朝算得上开放,因为皇后宁氏多年坐镇垂拱的缘故,并不过多限制女郎露面出行。结姻亲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规矩繁多,少了许多盲婚哑嫁,男女结亲前彼此相见,也是常有的事。
如从前魏源想将魏慈许给韩寂,如许筠想让她嫁给她的儿子。
老管家站在皙仪对面,不停向她挤眉弄眼,大抵是想让她等韩寂回来了再说。
而皙仪自然能明白他的用意。无论国朝多宽容、多开放,世人到底希望姻亲之事由长辈牵线,成婚前见面归见面,却几乎没有女郎是自己为自己议亲的。
她静静搁下茶盏,从容的模样却平白让在一边心焦的老管家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是姑娘要自己做主了。
姑娘认定的事情,只有主君能劝动。她一直听韩寂的话,无理由的、无条件的,完完全全的依赖信任。
可是现在韩寂不在,况且……
况且老管家也看不明白了,这么大的事,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若是应下来,哪怕等到主君回来,他不同意,也不见得能挽回了。
老管家深深叹了口气。
皙仪亲自送许筠与宋娘子出门,宋娘子似乎还在为自己的多嘴误言尴尬,一直到踏出门外都不敢与皙仪对视。
而许筠隔着衣袖握她手腕,如同一个真正亲近的长辈。
“……那我回去就先安排,等到哪日定下了,再来给姑娘递帖子!”
皙仪笑着点点头,目送她们坐车离去。
阿菱和老管家犹犹豫豫凑上来问:“姑娘……”
皙仪独自关上府邸大门,没太搭理他们俩,径自走进屋子,留下一句:
“明日劳管家去晏府替我问一问许娘子的儿子,叫孙经霜?对吧?”
老管家先是应下,又赶忙问:“姑娘!呃……需要我问晏公什么呢?”
皙仪没有停下脚步,很快身影隐入竹林,只余隐隐约约的一句:
“问……是不是个坏人吧。”
不是好人,倒无所谓。别太坏,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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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好梦尤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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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春色走到末路,上京短暂的舒适暖风拂过一阵,马上就要迎来树影婆娑的闷热雨季。
卧房内窗子紧紧掩上,床榻上躺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年轻女郎,眉目间七分倦意,眼神垂下来,安静又柔和地望向榻边的小摇床,里面有个皱乎乎的小孩子正在安眠。
侍者给皙仪搬了张圆凳,她颔首道谢,先从袖中拿出一只银制长命锁,轻手轻脚压在了孩子的枕边。
榻上的年轻女郎见状,连连向她道谢:“小韩姑娘客气了,小孩子而已,哪里用得着这么珍贵的礼物。”
小孩子正在睡着,她不敢下太重的手,小心翼翼地掀起枕头一角,将长命锁放下,而后目光又移到安眠的孩子脸上。
也许刚出生的小孩都这样,明明皱巴巴不好看,却莫名就软得让人不敢碰。
皙仪收了手,尽力温和地看向榻上的年轻女郎——她是冯岩的夫人,姓陶,亦出身清贵官宦人家。
“代我师父来送的礼,他也是想跟娘子道个歉,到底没能让冯大人在您生产之前回来。”
陶娘子戴着厚重的抹额,脸色还有些苍白,听了她的话,却是无所谓似的一笑:“生产这事,孩子父亲哪怕在,又能有几分用处?不如好好干正事,多给孩子挣点家底、挣个好前程。”
皙仪搭不上这话,她本身连婚约都未定,不要提姻亲与生产了,万一说错一句,又惹得刚生育孩子的陶娘子不高兴,她可就真能算得上大罪人。
陶娘子头靠在床头,脸上始终挂着温然的笑。她其实真的还很年轻,皙仪想,至少在她看来,陶娘子不像比她大了多少的样子。
“小韩姑娘。”陶娘子忽然唤了一声。
皙仪立刻回神,听她接着道:“我能不能问一问姑娘的年岁?”
闲聊罢了,不要说年岁这种无所谓的小事,皙仪甚至连生辰八字都不大在意。前两日许筠说想要来找人去算一算,老管家和阿菱都说八字涉及人一生,与命数息息相关的东西,不要轻易给出去的好。
但她没有那么信命,也没有那么在意别人知晓她命数。
路上抓一把扯了算命旗子的所谓大师,三十个人能说出几百种命数,她又该信那种?
无非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皙仪很爽快地答:“去年刚满十六。”
陶娘子眼睛忽而一亮,“那我们倒是没差许多,我也才满十九没几个月。”
她果然年纪还很小,皙仪如是想,眼睛又不自觉瞟向榻边的小摇床,小孩子睡得安详宁静。
才十九岁,就要担起做父母的责任了吗?
陶娘子看着她,温声道:“其实我十六的时候,已经嫁到冯府来了。前两日听说小韩姑娘竟连婚约还没定下,我倒也羡慕……”
“羡慕吗?”皙仪微讶,“但是许多人都在催我了。”
陶娘子真心实意地点头,“当然羡慕,女郎一旦成婚,就不仅要担起内宅事务,侍候郎君、掌管家宅,这些都还算不忙不乱的。外头的铺子、与各家夫人之间的交际,才是真让人焦头烂额。”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叹口气,“小韩姑娘都不知道,我才生产完没多久,一日里只想着睡觉。但是客人一个接一个来,我还是得打起精神招待,当真是累得很。又不是人人都像姑娘,又是九天之后过来,又是安静好说话的人。有时真是动脑子动得头疼。”
陶娘子抱怨了一长串,最后似遗憾似回忆留下一句:“但我出嫁前,也是父母亲眷的掌珠。”
皙仪垂眼,毫无预兆地,身边的小孩子开始大声哭闹起来,吵得她指尖都是一颤。
榻上的陶娘子又忍不住蹙眉,匆忙喊道:“奶娘!将孩子先抱下去吧!”
皙仪微微侧身让了让,孩子的哭闹声渐渐越来越远,一直到边上厢房大门紧闭,再也听不见让人心烦意乱的吵闹声音,陶娘子才又歉意地朝她一笑:
“实在抱歉,让姑娘见笑了。”
皙仪摇摇头,“无事。”
陶娘子伸手拢了拢被子,一边轻叹一边道,语气也渐渐沉重:
“可能是我怀她的时候实在吃了太多苦,以致她生下来了,我也不是很喜欢她。听起来很怪吧?居然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说出去,恐怕有一千一万个人等着痛骂我。”
“没什么奇怪的。”皙仪却很快答,“不爱孩子的父母多了去了。”
她本该安慰一下陶娘子,可是到如今地步,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皙仪莫名其妙想起她那对亲爹娘,即使陶娘子比他们好得多,即使这两桩事本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共通点。
可是就如同她刚才说的那样,不爱孩子的父母多了去了。
做父亲的能把女儿往死里打,也能在女儿出生的时候远在异乡,没见他们遭什么痛骂,甚至陶娘子还在为冯岩开脱。
但是她却会因为自己不想照顾哭闹中的孩子而分外担心、格外忧虑,甚至生出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皙仪总觉得可笑,越来越可笑。
“算了,先不提这些。”陶娘子笑着解围,“我还听说一件事,是有关小韩姑娘与许娘子次子的婚事?”
皙仪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心里稍稍有些疑惑,她面不改色地点了头,“是,还在商议。”
陶娘子仍是挂着笑,“许娘子我认得的,也算是我很亲近的长辈。她次子人不错,性子软,人也温和没什么脾气。虽然多年挣不到功名,但年纪也还轻,之后若努力好好念,未必没有机会。”
许筠后来来找过她,说过一些与她次子有关的事,皙仪那时听得有一搭没一搭,没往心里去。
许筠来访的第二天,她就让老管家去问了晏缘之,晏公给的答复是,除去上京有名的儿郎之外,他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
这句话也就够了,她本就不怎么在意未来郎君有没有功名在身,又是个脾气多好的人,只要少犯事,别给她找麻烦也就够了。
她求这门姻亲,原本就是为了一个名头。
让她能离开韩府,从此与韩寂清清白白的理由。
陶娘子有意留她用午饭,皙仪拒绝了,她平静道:“许娘子约我申时见面,听她说,二公子也会来。”
二公子,即是许筠次子,想说给她的那位未来夫婿,孙经霜。
陶娘子立刻不说话了,连连欣然点头:“好,好,那我便不留姑娘了。”
临走前,她还满目期冀地看着皙仪,皙仪甚至也不知道陶娘子对她的好感是从哪儿来的,她只来了两回,她却愿意和她诉一诉衷肠。
“小韩姑娘,我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好,至少过得比我好。”
皙仪待女郎更容易心软,因而她也真心回:“多谢。”
但再没有更多了,她的真心相比起别人的诚意,还是冷淡了许多。
陶娘子目送纤细身影独自离去,低叹了一声,而后与身边的侍女交谈道:“也是个可怜人,无父无母,光凭自己议婚……日后还不知道在婆家能不能过得好,她那个老师,又能帮衬她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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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青金巷茶楼二层厢房,屏风一扇一扇,隔出一片清静天地。
皙仪穿过绿竹环绕的小径,泉水叮当如环佩作响,此处是很清雅的地方。
侍者为她推开南边尽头的厢房门,皙仪独自一人穿过三重屏风,在清茶缭绕的白雾里,看见慈眉善目的许筠许娘子,以及穿蓝衫的高瘦年轻人。
这应当就是孙经霜了。
她上前,向许娘子福身一礼:“晚辈问许娘子安。”
许筠匆匆上前扶起她,“小韩姑娘请起。”说罢,又指向那个同时站起来的青年,靠着她耳畔低声道:“这就是我那不争气的二儿子,经霜。”
孙经霜朝皙仪拱手一礼,他说话有些局促,眼神也不大敢往她身上看,只能落在边上的地面。
“小韩姑娘,幸……幸会。”
皙仪这辈子拢共十六年,见过的郎君就这么几个,韩寂内敛温厚,温二郎装得人模人样,都与孙经霜很不一样。
韩寂纵然出身清贫,但他自己本身学识远胜常人,也许有过局促,但绝不会像孙经霜一样如此没有底气。温二郎就不用说了,皙仪还是一眼能看穿他骨子里有多傲多不服管的。
原来“性子软”是这个意思。
孙经霜给皙仪的第一印象,即是他应当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
这场不大热闹的见面谈话里,似乎孙经霜只是一个陪客。多是许筠在同皙仪搭话,皙仪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她,而孙经霜本人,不过不时为她俩添茶,仿佛一个旁观者。
“……我们家里也请我哥哥给韩大人去了信,不过眼下还未收到回信,大抵得再等一会儿。小韩姑娘之前说,若有哪些大事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理的,可以去问晏公。可是晏公到底事忙,这些姻亲也不好一直打扰他,因而我才又找上姑娘。前些日子找禅寺大师算下来,姑娘与我儿,是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