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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结束后十日,平定苏峻之乱的封赏陆陆续续安排完成,王琅到相府听王悦为她介绍这次的封赏安排。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王悦没有在自己的书房见她,而是领她到了父亲王导的书房。王导本人坐在窗边观赏庭院里的春景,手里拿着麈尾轻轻摇动,似乎没有在听他们的谈论。
“山山父兄这次的爵赏都定为侯,处明从叔封彭泽县侯,渊猷封番禺县侯,食邑均千六百户,叙功次于西线主帅陶侃、温峤,东线主帅郗鉴,留守台城之陆晔,此四人均进爵郡公,食邑三千户。”
王琅道:“东西盟军全赖两线主帅威望维系,若如讨董联盟般四散瓦解,祸乱没那么快平定,固守台城忠烈有功,理所应当。”
王悦指尖轻拨,将手里抄录的纸本翻到第二页:“东线浙西主事虞潭封武昌县侯,食邑千六百户,其母孙氏拜武昌县太夫人,加金章紫绶。山山其时已在御亭,对孙氏之事当知晓?”
这桩事在现代王琅就读到过,点头回道:“孙太夫人在东郡声望卓著。当年杜弢之乱时,太夫人就变卖全部家产犒劳将士,助虞太守获胜。苏峻兵犯吴兴,太夫人家产罄尽,于是典卖自己身上佩戴的环佩充当军资,发动所有家仆参军征战。”
“当时战事紧急,阿父任命阿兄担任督护率兵讨贼,太夫人听说此事,便责怪虞太守,说阿父能派遣亲子征战,为什么虞太守唯独做不到?于是虞太守亦遣子虞楚为督护,率领士兵与阿父阿兄会合。”
“入吴郡后,阿琅往虞家拜见,有幸得见孙夫人当面。夫人年愈九十,视物昏花,耳力却尚佳,精神也颇好,言谈意气英烈慷慨,不减吴郡孙氏之风。”
虞潭的母亲孙氏是孙权的族孙女,吴国被晋所灭之后没有株连所有孙氏族人,于是她历经东吴、西晋、东晋三朝,年九十五方过世,以东晋动辄三四十早逝的情况而言堪称奇迹。
本来靠窗赏景的司徒王导忽然道:“此夫人事迹足可激扬千载,若有机会得见,我亦当亲往拜访。”
王琅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插话。
王悦从旁为他补充:“阿父很赞赏太夫人的识鉴志节,太夫人的金章紫绶就是阿父特意命人所加。”
王琅想了想:“如果虞太守入建康为官,应当会接太夫人到建康奉养。”
王悦略微蹙眉,担心道:“太夫人九十高龄,长途跋涉恐怕不妥。”
王琅道:“吴郡离建康快时不过一日路程,春夏水涨,舟船平稳,没有劳顿之苦。况且我看太夫人腿脚甚便,近两年听说还常登山,虞太守若为京官,肯定更愿意将太夫人接到身边照顾。”
王悦道:“若果真如此,真是朝野幸事,我亦盼望随阿父拜谒太夫人,聆听教诲。”
说完,他停了停,看向王琅:“山山倒也沉得住气,不问问自己的官爵吗?”
王琅眨了下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王悦拿她没有办法,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将抄录的纸本展开给她看:“本朝女子义烈胜于前代,当使须眉愧煞,此次追赏荀氏灌娘、刘遐妻邵氏、张茂妻陆氏,刻石立碑,勉励风俗。”
纸本上抄录了诏书的原文,王琅一目十行扫过,见分别简短叙述了荀灌解襄城之围,邵氏一人率领数骑于万人中救出丈夫刘遐、挫败田防作乱,陆氏率领丈夫张茂的部曲讨伐沈充。这些事迹时过境迁,不能一一评定追溯,因此先刻石立碑,赏赐束帛。三人中两人尚在世,唯独荀灌早卒,追赐谥号,另两人加封夫人。最后总结“夫称妇人之德,皆以柔顺为先,斯乃举其中庸,未臻其极者也。至于明识远图,贞心峻节,志不可夺,唯义所在,考之图史,亦何世而无哉”。
诏书大抵没有触碰最核心的男女之别,但贬斥了《女诫》女以弱为美,敬顺为大礼的观点,认为柔弱顺从是退而求其次的品德,臻于极致的品德则远超过柔顺,追赶历代颂扬君子士人的美德。
不过追赏的事情确实不太好办。
一来确实时过境迁,当年率领的部曲早已解散,再者军功评议有严格标准,不能裂土封邑。晋明帝、晋成帝两朝,也只有王敦之乱、苏峻之乱的平定封赏了一批爵位。王导进封郡公就是因为平定了王敦之乱,至于一手草创东晋朝廷这等决定性的大事也不牵涉军功,因此与爵赏无关。王家关键是要这个结语来给王琅铺路。
果然,听王悦继续道:“山山的情况又与此三人不同。弘徽、管商都是苏峻心腹爱将,山山既有击破弘徽、突袭俘虏管商的大功,三战三胜,且能绥抚远近,郗公以为东线战功,实以山山居首。考虑到山山如今尚未出嫁,不适合封夫人,尚书省商议之后,决定一如山山父兄,封阳新县侯,食邑千六百户,另赏万钱。”
王琅有些惊讶:“东线封这么多吗?”
王悦道:“此次平乱,陶侃、郗鉴、温峤、陆晔四人封公,侯、伯、子、男受封众多,并有十余人追谥,封赏一一落实下去,少说还要一两年,山山先只当虚名领受吧。”
经济民生本就受兵祸影响,还要大肆封赏有功之臣,雪上加霜也不过如此,难怪举兵谋逆被视为最大的祸乱之源。
王琅点点头,表示理解。
“另外,处明从叔进位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继续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渊猷除建武将军、钱唐令,领司盐都尉。山山之事却比较难办,祸乱已平,荆、扬安定,尚书省不同意除官,最后折衷辟司徒府掾属,以幕僚身份备朝事訾议。”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记得南朝末年的冼太夫人出身南越俚人首领,部落十万余家,为人多筹略,善用兵,深得俚人拥戴。后来嫁给罗州刺史冯融之子,促成汉俚联姻,使岭南地区归于南朝王化之下,又在朝代更迭中屡次镇压岭南及邻近州郡叛乱,效忠新朝。于是在陈朝官拜中郎将,与刺史同级,在隋朝受册封谯国夫人,统摄岭南各部族及六州兵马,允许开设幕府,置长史等官属。
岭南的地理位置差不多在今天的海南岛,直到宋朝还是用来流放官员的偏远之地,俚人则是壮族先民分支,属于少数民族。即便如此,隋朝还是把陈朝授予的官职中郎将收回,只允许她开府,可见女子授官阻力之大。
王家为了巩固权势精心筹谋,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大抵也就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过王琅并不灰心。她和冼太夫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在朝中有人支持,论处境其实和李唐的平阳昭公主更像,但王家可没有李世民那样用兵如神的好儿子,莫若说整个东晋都没有,事情大有可为。
她放下纸本,正色道:“万事开头难。能辟司徒府掾属已出乎阿琅意料,此番全赖丞相与长豫兄长信任推举,阿琅在此拜谢。”
王悦扶住她的手臂制止,声音惋惜:“山山自己立的功劳,若为男子,足以不走恩荫,除四品出任一方内史。掾属原本就不需要朝廷任命,阿父自主选任即可,饶是如此,还要勉力争取平息朝野非议。此路之上,恐怕终山山一生,都难以求得公平,忍辱忿恨,俱是常事。”
这是担心她在强烈不公的待遇下容易心理失衡啊……
王琅看了看他,想说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谈论公平很讽刺,又想说忿恨本就是一种驱人前进的动力,心中平静的人只会安贫乐道一事无成,但最终她都没有说,只是简单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做都做了,阿琅不想这些,只想下一次如何取胜。”
王悦还在怔忪,靠在窗边看风景的王导先笑了出来:“从小就叫你少言,少言,你总是管不住,现在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说完,他看向王琅,皱了皱鼻子,“长豫是不是很烦人?”
王琅还是第一次见王导如此模样,心中吃惊的同时又觉得有趣,边笑边连连摇头。
王悦无奈:“是我多话了。我与山山相处日久,还不如阿父了解山山。”
王导教导完自己的长子,重新看向她:“掾属一职,只是为了让山山与朝士有增进了解的机会,不必每日前来。这次关键在保留了山山的军号,允许山山于石头城驻扎练兵。北方多变,江淮之事,山山需多上心。”
作者有话说:
中间有段引用,出自《隋书·列女传》:“夫称妇人之德,皆以柔顺为先,斯乃举其中庸,未臻其极者也。至于明识远图,贞心峻节,志不可夺,唯义所在,考之图史,亦何世而无哉!”
拿过来用一下。
第26章 江州纪事
琳琅别传·江州纪事
王琅字琳琅,琅邪人,年少的时候就不同凡俗。刚及笄不久,授军号鹰扬将军,率领三千士兵驻扎在石头城。
当时扬州一带开发程度还不高,京师周围残留大量山林野地,经常有猛兽危害百姓。琳琅听说以后,率领几十名亲兵骑马前往猛兽为害的地方,打探猛兽习性,不出两日定下计策,派人在地上放置一张胡床,自己踞坐在胡床上指挥亲兵行动。琳琅原本就神采出众,下达命令有条不紊,从容洒脱,百姓远远观看她的一举一动,都喜爱她的风姿,等到害兽被亲兵捕捉斩杀,献到她面前,顿时欢声雷动。随后清理原野,划分界限,制定樵采渔猎的规范,百姓纷纷乐于听从,自此京师附近很少再听闻有人被猛兽袭击受伤。
咸和年间,后将军郭默杀害长官江州刺史刘胤,把刘胤的首级传到京师,又伪造诏书,污蔑刘胤与部将谋反。
司徒王导担心再次引发苏峻那样的祸乱,朝廷无法承受,于是准备包容他的罪行,任命他做新任江州刺史。琳琅是司徒府属官,又是王导的族人,主动请求说:“朝廷要惩罚一个偷窃官位的盗贼,派我一个人去就足够了,哪里需要动用军队。请给我两道诏书,如果事情能成功,就公布惩罚他的诏书,如果事情失败,再把任命他做江州刺史的诏书给他。”
说话神态平静镇定,与平常没有区别。
王导向来知道她的才能,只是担心她年龄太轻,无法服众,听完叹息说:“这是上天要成就她的名声。”
于是下达用她担任寻阳太守的任命,又把她请求的两道诏书给她,而对外诈称授予郭默江州刺史的职位。琳琅收好诏书,带上十几名随从伪装成前往江州的行商。
当初苏峻叛乱,郭默奉命驻守大业,却抛弃大业营垒里的部将士卒,独自逃走。留在营垒里的人饥寒交迫,缺乏饮水,是琳琅率领亲兵前往大业,击退围困营垒的贼兵,又把自己部队的兵粮拨给大业。受她援助的将校士卒感念她的恩情,随郭默戍守江州之后,曾经托人去建康奉送江州当地的土产,表达心意。
琳琅自己去联络这些人,提出希望得到协助。众人流泪跪拜,发誓听从她的命令,又推举一人说:“报答恩情本不该有所请求,只是受过圣人的恩泽照耀,惭愧于以往的恶行过失,不想再跟随无道的首领。”
琳琅就出示自己寻阳太守的任命书给他们看,士卒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一晚上就募集了数百人。
她就是这样受到人心喜爱。
第二天前往刺史府,以寻阳太守的身份请求拜谒新刺史。郭默心中惊怪,但听说她只带了两个随从,手中有皇帝的诏书,就允许她孤身进入府中,询问建康对自己的安排。
琳琅神色自若,径直走入府中,宣读任命他为江州刺史的诏书,并给他看自己寻阳太守的印绶。郭默自负壮勇善战,不把琳琅当成威胁,又得到朝廷正式任命,更加放松戒备,命令仆人端上酒水饮食招待琳琅,重开宴席。几巡酒后,佐官提起琳琅在建康配合琵琶为剑舞的佳话,借着醉意请求观看,众人顿时侧目。琳琅推辞说剑不在身边,旁边郭默的部将宋侯立刻取自己的佩刀给她,琳琅入手掂量,再次推辞说刀太重,如果一定要看,必须允许她的随从取她的剑。郭默内心原本就轻视她是女子,听她嫌剑重,彻底放下戒心,大笑着催促传唤她的随从取剑,同时让乐伎吹奏婉转妖艳的清商曲为她伴奏。
琳琅脸上毫无动怒之色,提起随从奉上的长剑缓步前行。座中人被她的风姿吸引,纷纷停下酒杯前倾身体,伸长脖子看她的一举一动,郭默也不例外。
剑光如电出鞘,坐在主位上的郭默的头颅应声落地。
满座寂静。
琳琅擦剑回鞘,从怀里拿出惩处郭默的诏书向众人宣读,言语金声玉振,威严凛然。郭默的部将有几人想要制伏琳琅,也有几人想要逃出厅外,但先前为了观赏剑舞,案几都后撤到厅堂边缘,离琳琅很远。埋伏在府外的士兵听她大声宣读诏书,得到信号,压制住刺史府的守卫涌入内堂。暂时对郭默屈从的属官也协助阻击叛将。等到把想要反抗或逃走的部将同党一一捆缚到堂前,交给琳琅处置时,主位上酒杯里的酒还温热,厅堂内也没有狼藉凌乱。
琳琅便自己在主位坐下,将处置措施一件件安排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就全部处理妥当,满座相顾惊叹。又令仆人更换酒水饮食,乐伎继续演奏乐曲,与刺史府的属官们谈笑风生,仿若原本就是刺史府的主人。
太尉陶侃在荆州听说郭默受任为江州刺史,认为一定是郭默的骗局,清点了一万士兵准备讨伐郭默,陈述郭默罪行的奏疏送到建康,刚好与伪装成商队离开建康的琳琅错开。等士兵到达武昌,即将前往寻阳,琳琅已经孤身入刺史府斩杀郭默,控制住寻阳局面。
琳琅向来钦佩陶侃为人,苏峻之乱就遗憾没有机会见到西军风采。陶侃兵至武昌,琳琅主动前往陶营请求拜见,说明贼子伏诛之事,陶侃听完默然。待琳琅走后,才向属官奇怪地说:“我才能生出陶瞻、陶范,王舒怎么能生出这种女儿?”
陶侃有十七个儿子,其中陶瞻在苏峻之乱中遇害,剩下第十子陶范最知名,后来官至光禄勋,但都无法和琳琅相比。从此名声震动长江南北。
琳琅返回寻阳,升堂处理郡务,召见寻阳属官。一部分官吏目睹或听说了她处置郭默的事迹,战战兢兢一早前来,还有部分官吏自恃身份,拒绝事奉一个十几岁的女子,不仅不前往官署,还向建康上疏弹劾琳琅。
琳琅见属官队列里一半空缺,没有任何难堪或受辱的神色,态度正常地询问听命前来的属官:“我听说过去的圣人垂衣拱手,天下就能得到治理。现在这些官吏不来官署,想必也是类似的情况吧。”
有人回答:“哪里有那么多贤人,不过是些眼花目拙、迂阔傲慢之辈罢了。”
就派那人去检查他们负责事务的功过得失,政绩好的亲自前往拜访拔擢,即使被怒骂拒绝也不怪罪;不称职的予以罢黜;枉法非为的严厉惩处;上下官吏为之肃然,寻阳百姓拍手称快。
江州境内的豪侠素来知道郭默为人勇猛有武力,不相信琳琅能当堂手刃他,言语颇多轻慢侮辱。有一个姓樊的少年轻佻好事,酒醉后被同伴怂恿,邀约琳琅比试击剑,琳琅本就有心整治州郡豪侠,应邀取剑,一招击中樊生手腕。樊生以轻敌不服,请求再战,琳琅要求樊生立下赌约,落败就加入军队服从管束,否则不能浪费她的时间。樊生自信应允,三招钢剑脱手,再次被琳琅击败,内心骇然动摇。回家拿出一千金,请求江州有名望的侠客聂公代替自己向琳琅挑战,赌约和之前一样。琳琅回复说:“这样的事可以做一次,不可做第二次。如果再落败,往后的挑战就由赌输的人接受,从军的赌约照旧。”聂公同意,约战在彭蠡泽边,围在江边观看的人像云一样多。琳琅黑衣雪剑,神清骨秀,风姿绝伦,十招里三次击中聂公,喝彩声震动云霄。认为聂公年老体衰,前往挑战的络绎不绝,都被聂公击败在剑下。豪侠之辈最重义气与脸面,一旦毁约,终生都将被其他豪侠耻笑。经此一事,大多被琳琅网罗到帐下,不能再践踏律法,欺凌百姓,也有几人在帐下受到感悟,砥砺才略,精进向上,最终以军功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