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将全国版图划分为十三州刺史部,东晋承袭西晋规划,将十三州重新划分为二十一州,扬州范围与汉末扬州大抵相仿,包含今安徽、江苏淮河以南地区,浙江、上海、江西、福建全部,以及部分湖北、河南之地,是东晋政权的京畿重地,通常由朝中主事大臣直接控制。
王舒在青州、徐州、荆州都担任过代表州郡最高长官的刺史一职,于扬州则只在溧阳一县做过县令,与王导对扬州的了解不可同日而语。
王导自东晋建立前就跟随后来的晋元帝在扬州做佐官,建立东晋以来,扬州一直置于他的影响范围下,论起对扬州的了解和掌控,整个天下也很难找到比王导更合适的人选。王悦作为受他重视的长子,这方面能提供给王琅的帮助不下于王导本人,因此她端正神色道:“正要请教长豫兄长。扬州去岁大旱,今年暴雨,官府与民间贮备都不充足,若是来年丰收倒也罢了,怕就怕福不重至,祸必重来,倘若不幸又是一年天灾人祸,田产置于何处方为妥当?”
自古以来首都区的农业都不太兴盛,粮食物产主要依赖从外地运输补给,东晋也不例外。
建康经历孙吴政权三代经营,四郊荒地山地以及周边县城被截湖泄水,辟土屯田,开垦出不少良田,但相对每日人口消耗而言依然入不敷出。永嘉之乱以后,北人大量南渡,侨居在建康与建康周围设立的侨郡侨县,人口渐渐赶上原本居住在建康城内的南人,开垦荒地的速度彻底跟不上人口扩充的速度,真正的粮食供应大半仰赖三吴地区。那里是江南豪族聚集之地,农业、手工业、商业都很发达,除非遇上严重的干旱或洪涝,一般不仅能满足自身所需,养活扬州也绰绰有余。
依王琅的想法,最佳打算是买到当地人做过初步整治的半成品庄园或废弃庄园,她再派人手去拾掇整理,节约开垦时间,次一等是寻到地理位置合适的荒地,想办法组织人手开垦荒地。两者都需要熟知会稽情况、在当地有人脉门路的中介帮忙——这是王琅所缺少而相府拥有的。
她在脑内快速整理了一遍思路,向王悦阐述自己的看法与计划:“旧云吴之四姓,张文朱武,陆忠顾厚。吴郡、吴兴有良田千顷,又是四姓所在,缓急之时当可庇一乡之民,无需额外置地。余下诸郡以会稽地利最佳,适合拱卫建康并有二吴缓冲,适合扶植经营。如今稻种、农具、耕牛、人手我都有安排,唯择地与市易不得门径,希望长豫兄长教我。”
张、朱、陆、顾四姓是江东世家大族的代表,自三国到东晋都十分兴盛,又以陆、顾两家尤为显赫,家中豢养了大量僮仆与私兵,人数、实力都在官兵之上。会稽亦有四姓,但名望、势力都低于吴中四姓,是江东世家的第二梯队,对会稽的开发也仅限于少数地区,能容下北方侨民,因此被王导选中,想要把族人安插过去担任郡县长官,王琅的行为可以算跟风押注,也可以算不得已而为之的未雨绸缪。
王悦安静倾听她说话,只听到最后时闪过一丝讶异神色,旋即向她微笑:“倘若山山信得过,此事不如由我来操办,门中有三吴客,应当能符合山山要求。”
他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之人,如王允之所料地将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说话的语速虽然比常人偏慢,却因为如同诗歌般韵律衔接而未给王琅推辞的机会:“我记得官署里有不少前朝留下的考课记录与地方志,明日我挑好之后让那位三吴门客给山山送去,山山抄录完再还回来便是。”
相府网罗收集的资料,很多都是不会在外界流传的机密公文,其中不乏对地方风土人情的叙述与治理要点的归纳,是前代州郡长官的心得结晶,参考价值极高。
王琅原本只想借助相府的名义避免弄巧成拙,损害父亲的名声,没料到还能有这样的收获。她内心感慨这位族兄的细致周到确实不负传言,同时真诚欠身道谢。
王悦侧身让开她这一礼,漆黑的双眸温煦柔和,里面带有极浅淡的笑意,语声清润平缓:“昔年处明叔父为少府,雅有令名,山山可谓府内少府。”
第3章 东床快婿
王悦的容貌本就俊朗出众,风仪更在容貌之上,这一笑让王琅眼前如现丽日蕙风,春花盛开,脑子转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少府为九卿之一,负责掌管帝王私库财政,王琅的父亲王舒曾经担任过少府一职,官声清明。王悦称她为府内少府,显然已经识破家中财政全归她管,多半是之前她那句稻种、农具、耕牛、人手都有安排泄露出内情。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本来财政就是治家的一环,母亲宠爱女儿,让女儿在出嫁前拿家中财政练手管家,算不上很出格的事,顶多证明她在家中非常受宠,不值得他用九卿这样的高官类比。
王琅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觉出哪里不妥,迷惑地眨了下眼。
王悦忍俊不禁,端起茶盏掩饰性地轻啜一口,见她还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于是茶也喝不下去,笑着为她解惑:“我原以为此事为渊猷所主,还道他改了性子,眼下看来实为山山之意,然否?”
渊猷是王允之的表字,唐人编撰《晋书》,为避唐高祖李渊的讳,将渊改记为深,后世常引用为深猷。王悦认为这件事背后是王允之在主持,也不算看错,毕竟置办田产屋舍是王琅的主意,让相府出人却是王允之的建议,硬要说的话算两人合谋。
不过王琅拿不准晋人对这些事的看法,不准备说出内情,于是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今日府中好生安静,可是东厢有要人来访?”
王悦凤眸微转,没有追问,而是顺着她的话温和道:“瞒不过山山。今日郗车骑的门生来府上送信,阿父拆看以后,发现是郗车骑为女儿向门中求婿。正巧族中子弟大多都在东厢,阿父便将郗车骑书信之意传至东厢,又让那位门生去东厢选婿。”
王琅哦了一声,顺口夸道:“毫无准备之下得知郗车骑前来选婿,正可见真实面貌,此为丞相示人以诚之举,不知郗车骑的门生去东厢后有什么评价?”
问完,她猛然反应过来,郗车骑是对车骑将军郗鉴的敬称,日后郗鉴官至太尉,人称郗太尉。郗太尉、王丞相、东厢选婿——
这不就是王羲之东床快婿的故事吗?
根据王琅的记忆,东床快婿的故事主要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认为事情发生于王敦之乱前、王家权势鼎盛之际,是郗鉴谋求朝中助力的尝试;另一版本认为事情发生于王敦之乱后、苏峻之乱前,是王、郗两家为了对抗庾亮专擅朝政的政治联盟产物。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故事的大体情节是相同的——
郗鉴决定和王氏联姻,派门生送信给丞相王导,希望从王氏子弟中为女儿找一位夫婿。王导让这位门生去东厢自己看王家的年轻人,任意挑选。门生去过东厢以后回到郗家复命,反馈说“王家的年轻人都很好,然而听说您写信寻觅女婿,都竭力保持得庄重,只有一位年轻人仍旧在东床上坦着肚子吃胡饼,好像没听见您来觅婿。”郗鉴一听,当即拍板表示“正是这个好。”再派人去王家打听,原来是王羲之,便将长女郗璿嫁给了他。
王琅当年读这个故事觉得不太能理解。
因为如果是收到信以后,专程把族人里所有年轻未婚男子叫到东厢,让门生挑选,那么王羲之的行为就有刻意做作的嫌疑,毕竟是他自己同意来东厢参加选婿,真的不在乎可以不要来,已经来了却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总让人感觉有点虚伪。
但有了王氏聚族而居的前提之后,事情就说得通了。
王家尚未结婚成家的年轻人本来就聚在东厢,郗鉴写信给王导觅婿,王导当场让送信的门生去东厢挑人,东厢里的子弟仓促之下缺乏准备,纷纷表现出庄重矜持的样子,希望给郗家门生留下个好印象。只有王羲之依然故我,本来在吃胡饼,门生来了以后还在吃胡饼。
后人通过这个故事至少可以知道两件事,第一,王羲之在一群年轻人里确实是表现出众,难怪被郗鉴另眼相看;第二,东晋的胡饼个头比较大,一个人一时半会吃不完。
王悦再怎么心思玲珑也想不到她的思路能从选女婿一路歪到吃胡饼,犹自认真回答:“那却是位谨慎人,只道我家诸郎皆好。山山若想听实话,恐怕只有等郗车骑的婚书发来,才能听到流传。”
王琅心说不用等那么久,有位名为刘义庆的仁兄已经提前告诉我了,又听王悦道:“山山以为这桩婚事会落到谁头上?”
那你可是问对人了。
王琅假意思考了一下,先谨慎求证:“逸少兄长今日可在东厢?”
这桩婚事虽然是长辈指定,但事后被证明是桩美满姻缘,万一被她的蝴蝶翅膀扇乱就麻烦了。
好在王悦略微颔首,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于是王琅放下心,使用起后见之明:“郗车骑若看中权势,先派人打探族中子弟再向丞相约婚不迟,既然直接致信丞相向王氏求婿,足可见他看中的并非朝中权势,只是王氏门第。逸少兄长清贵朗拔,久有隐逸之志,若为女儿平安喜乐计,当是最佳人选。”
言毕,顺手从案几上摸了一块茶点小咬一口,缓解被胡饼勾起的食欲。
时人以王悦、王应、王羲之为王氏三少,认为三人是王家最出众的三个年轻人。其中王悦是丞相王导的长子,王应是大将军王敦的嗣子,唯有王羲之少年丧父,靠寡母兄长养大,能与前两人并称,与父亲的成就地位无关,全凭自身优秀。
另外王琅看过王羲之的《逸民帖》,知道他不爱在朝中做官,有在地方上隐逸的志向,以至于连表字也取为“逸少”。
在魏晋这种政治黑暗的乱世里,做隐士比做官安全,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开朝堂的云谲波诡,保全自身。
以王氏自身为例,仅仅几十年前,王家的王戎、王衍、王澄、王敦、王导,都天下知名,最后只有王戎、王导算正常离世,但两人陷入险些被杀、命悬一线的情况也不止一次。
到王敦之乱后,王导这一辈的王氏族人从十几人只剩下四人,其余全部死于非命。
王琅自己推断,王家对下一代的布局应该是以王悦在朝中执掌机枢,王允之在地方领握望府,王羲之在士林培养声望,三方相互照应,风险最低的是王羲之。
如果不追求权势,单纯希望女儿嫁个英俊体贴的夫婿,一生平安快乐,那么不愿意牵扯到朝堂之争中的王羲之是王家最合适的人选。
王悦对她关于王羲之的论断并不评价,反而在她说到平安喜乐四字时微微扬眉,目视着她温和问道:“山山喜欢什么样的夫婿,不妨说说看,我平时好替山山留意。”
王琅咽到一半的点心顿时就不香了。
她完全没想到王悦问她郗家婚事,实则意在问她对自己婚事的看法。这类事在古代一般不都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子女自专的余地?就像这次郗鉴让门生送信到王家求婿,是王导和郗鉴决定了要让王、郗两家联姻,缔结两姓之好,作为当事人的郗鉴之女郗璿与王氏之子王羲之在其中并没有话语权。
虽然她自有打算,根本不准备结婚嫁人,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不适合对外透露,因此咽下点心,若无其事道:“二兄尚且未曾娶妻,阿琅还早着呢。”
王悦摇摇头:“世家大事,在于婚宦,婚字犹在宦前,不可不重。倘若不得其人,倒不必急着成婚,但相看总是越早越好。以山山的才华品貌,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子相伴,若是下手晚了,好儿郎都被他人挑走,不也很遗憾吗?”
王琅被他说得有点脸热,掩饰性地侧了侧头:“兄长谬赞了。阿琅明白兄长的意思,谢谢兄长。”
她还是不太想和家人谈这个问题,但又不想欺骗王悦,因此答得模糊。以王悦的善解人意,想必能明白她不愿多谈的意思,不会再勉强。
但王琅又一次判断错了。
只听王悦道:“对亲人有所偏爱,将一分好视作两分固然是人之常情,看重山山却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山山可知和熹皇后之事?”
哪怕在现代不知道,到了东晋也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人。
王琅点点头:“长豫兄长是说后汉以皇太后身份摄政达十六年的邓绥邓太后吧?我听闻今上年幼,庾太后临朝听政,便是依邓太后旧例。只不过庾氏女之才逊邓太后远矣,朝中政事,实操于后兄庾亮之手,与邓绥不可同日而语。”
王悦安静地听她说完,随后笑了笑:“山山若有兴趣,不妨任意从族中或族外寻几个女郎,听听她们如何回答。”
王琅一愣:“我答得不对吗?”
她总共也没回答几句,都是人尽皆知的常识,没什么奇怪言论。
王悦微笑不语,顺着原话题阐释道:“邓家三女,和熹皇后是为次女,另有姊邓燕,娣邓容二位女郎,然而志在典籍,能与诸兄讨论经义,让父亲事无大小都共同商议的,唯和熹皇后一人而已,所受器重犹在诸兄弟之上。”
王琅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邓家是治经之家,前汉亦法度规整,故而邓母常常非难和熹,令其习居家女工诸事。和熹昼修妇业,暮诵经典,六岁能读《史书》,十二通《诗》、《论语》,盖其禀赋天授,而志不可夺也。”
“中朝越名教而任自然,世俗以放达相尚,许多前朝奉为圭臬的纲纪都崩塌坍毁,成见信念亦随之粉碎。当此之世,人心游离彷徨,无论何等现实,都会说服自己接受。”
“山山与逸少不同,与渊猷亦不同。我希望山山能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有你自己想清楚,认同你的人才会聚到你身边,成为受你支配的力量,爱你的人也才能真正帮到你。”
这话说得真情恳切,超出了他一贯的谨慎与家族的立场,显出晋人灵魂中一种超越世俗的光芒。
王琅内心受到触动,神色也不由整肃认真起来:“多谢长豫兄长教诲,阿琅铭记于心。”
第4章 余心所善
王琅从相府回家的一路上都在想王悦那番话。
牛车在院中停稳,撩开布帘的刹那,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头顶,天空晴朗得如同琉璃,明媚的阳光从至高处倾斜地洒到她的皮肤上,衣服上,也洒到院落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让一切都蒙上一层薄纱般的光晕。
她闭上眼睛,感受来自高处的热量逐渐透过空气传递到她的体表,又从体表渗透到体内,觉得胸中云雨般酝酿的情绪在这股热量下产生了新的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
她一时想不明白,于是重新睁开眼睛,穿过林木扶疏的庭院走进书房,在书架边的榉木案几前跪坐下来。
案几上放着一本倒扣过来的文集,封面以飘逸灵动的行体写下搜神记三字,正是被称为中国小说鼻祖,历经千古一直流传到现代的那本志怪小说集。
王琅在现代翻看过这本小说集,记得作者干宝是东晋人,其余并不了解,只以为是东晋时期的一名不得志的文人,喜欢收集神怪之事。跟随父亲从荆州回到建康以后,王琅才发现这个干宝和她正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还与她那位做丞相的从伯王导有些关系——东晋立国之初,当时还是中书监的王导举荐干宝兼领国史,负责西晋自宣帝司马懿至永嘉南渡前历史的编写,定名为《晋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