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千霁【完结】
时间:2023-05-18 17:16:22

  案几上这本《搜神记》是干宝本人送到丞相府的亲笔书写版本,某次她和王悦无意中谈起《晋纪》,提及这本《搜神记》,被王悦从府中找出来借她阅读。故事内容和现代版本大体相似,但篇目只有二百余,是现代版的一半,应当是后来书写的篇目还没录入文集。
  她正在想王悦的话,案几上竟然碰巧是王悦昔日借的书,倒是巧了。
  无预兆的,王琅心中微微一动,将那本倒扣的《搜神记》拿起来正向摊开,顺着记忆翻动书页,很快找到了想看的内容:
  “汉和熹邓皇后,尝梦登梯以扪天,体荡荡正清滑,有若钟乳状。乃仰噏饮之。以讯诸占梦,言:尧梦攀天而上,汤梦及天舐之,斯皆圣王之前占也。吉不可言。”
  汉代和熹皇后邓绥,曾经梦见自己登上梯子摸天,天体广大平坦,而且明洁光滑,有若钟乳隆起之状。于是仰起头去吮吸它。她拿这个梦去问占梦之人,占梦之人说:唐尧梦见自己攀登天梯而上,商汤梦见到天上去舔舐天,这都是成为圣王的先兆。吉利至极,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搜神记》是记录神异鬼怪之事的小说,但《搜神记》的作者干宝是书写晋史的史官,所编撰的二十卷《晋纪》被时人称为“良史”。他的评价,毫无疑问代表了晋代人对前朝的官方看法。
  晋人将和熹皇后和上古圣王相比吗?
  虽然肯定有帝后同体观念的影响,但还是和她想象的古人不太一样。
  所以……
  或许王悦才是对的,反倒是她受到以后诸代历史的影响,严重低估了晋人的开明。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王琅坐直身体,将王悦送来的十卷《搜神记》全部从书架上翻了出来,凝聚精神将与鬼怪无关的篇目快速翻阅了一遍,发现后世许多故事的原型都可以上溯到这本《搜神记》,但情节意旨已经被改动得面目全非。
  譬如彭娥之事,在干宝《搜神记》里的版本是彭娥发现家人为贼兵所害,心中悲愤,于是沿着贼兵的足迹一路追踪,与贼厮打。失败后也没有向神灵祈求,而是愤怒地质问山神无灵,自己无罪,而山神也竟然因此为彭娥打开一条生路,又将贼兵夹死。
  但王琅印象里的后世版本却将彭娥描绘成了在路上不幸遇到贼兵的娇弱女子,为了保全贞节撞石自杀而死。
  诸如此类的改动比比皆是,让王琅想起《世说新语》里对贤媛的定义与对贤人区别不大,到了唐代开始却大相径庭,走上一条无比狭窄的道路。
  但这还不是其中最打动王琅的地方。
  她在意的是一则则神异故事里传递出的主动反抗精神,而且是不分社会阶层,从上至下全方位的反抗。甚至越是地位卑下微贱,反抗意识越强,并因这种反抗而引发天地变化,乃至成为神灵——这其中所体现的珍贵之处可能连记述的干宝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王琅心思浮动,手指也在书页边缘拨来拨去,最终停在李寄斩蛇的一页。
  这是个流传至现代也少有增减的故事。
  大体情节是东越闽中有条大蛇,每年皆要求送一名十二三岁的童女供它食用,否则便大量制造灾害。地方官无计可施,于是寻找奴婢生的女孩和犯罪人家的女儿养着,每年八月送到蛇洞口让蛇吞食,连送了九年,第十年没找到合适的女孩。有户人家的小女儿叫做李寄,主动要求去应募成为祭品。父母不同意,她便自己悄悄去找县官,要求给她一把锋利的宝剑,一条会咬蛇的狗。到了八月,她在蛇洞口放下点心,自己在庙中藏好,待蛇出洞去吃点心,先放狗咬蛇,又从后方用剑将蛇斩杀。蛇死之后,李寄进入蛇洞,看到之前九个女孩子的髑髅,都拿了出来,痛惜地说:“你们胆小懦弱,被蛇吃掉,真的很可怜。”随后缓步回家去了。
  王琅反复看了几遍,从李寄的主动应募,到她制定计划、筹备道具、利落斩蛇,区区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却侠义、胆量、勇力、谋略四者齐备,更可贵的是还能保有对于弱者的怜悯之心。
  “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
  她将李寄之言低声复述一遍,感觉心情不仅没有平复,反倒如暴雨前的积云,越发暗流潆洄,于是从书笥里取出纸墨,准备靠练字来舒缓心情。王家以书法为家传之学,不仅出了王羲之这位千古书圣,其余很多人也都是书法名家,留下大量艺术价值极高的字帖。王琅幼年随外放的父亲辗转多地,书法却在家人敦促培养下勤练不辍,心中不平静时,常常会到案几前临摹前人字帖。
  跟随她身边侍奉的婢女名为司北,之前见她凝着面色一言不发地翻书沉思,不敢随意打扰,这时候忙上前为她铺纸磨墨。
  淡淡的纸香与墨香在房中扩散。
  王琅提起润好墨的韦诞笔,挥动手腕,于左伯纸上默写刚才观看几遍后已经熟诵于心的李寄斩蛇篇。她心中有事,运笔平缓牵连,用的也不是行书而是隶书。
  一遍默完,随侍的婢女司北小心翼翼将左伯纸从榉木案几上揭起,准备为她铺新纸。然而揭起之后,她却不由轻呼出声,神色讶异。
  王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少量墨迹透过素纸,渗到了案几上。她微微一愣,想起王羲之入木三分之事,抬头对正有点无措的司北笑道:“看来纸笔所能承载的东西确实是有局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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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征西〔一〕少时读搜神,至李寄篇〔二〕,不能已已,乃铺纸默录,书竟而墨透至案,笑顾婢子曰:“纸笔所载,固有限矣。”蛇有鳞,甲兵之象也。或谓征西用兵之志盖始于此。
  ——《语林·德行第一》
  笺注:〔一〕征西即王琅,裴氏著此条时,王官至征西,故称王征西。〔二〕搜神李寄篇,载东越闵中李氏小女寄斩蛇事。蛇者,小龙。齐桓公见委蛇而霸中原,孙叔敖见双头蛇而为楚相,刘邦斩白蛇而立汉祚。斩蛇即斩龙。
  对译
  王征西年少时读《搜神记》,读到李寄斩蛇篇,心情不能平静,于是铺纸默写所读的篇目,写完发现墨迹渗透到了案几上,笑着对婢女说:“纸笔所能承载的东西,确实有局限啊。”蛇有鳞片,是军事的象征。有人说王征西用兵的志向是从这里开始的。
第5章 方山饯别
  七八两月是江浙一带白云最美的季节。漫长连绵的阴雨结束,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浓艳的湛蓝,大片大片宛如棉花的白云在天海中磅礴奔涌,有时还会晕染上绚丽的彩色霞光。
  这年八月,以王舒为会稽内史的任命经过三次拒绝再授的拉锯,终于以朝廷将会稽改名为郐稽,彻底避开王舒父亲王会之名讳而告终。王舒虽然不想接受任命,但真的受任以后动作却很迅速,照旧一个人带上属官先到会稽探路,长子王晏之留在建康,次子王允之护送其余家人作为第二批队伍跟上。
  按此时惯例,离开建康之日,留在城中的亲朋一路送行到方山附近的停泊口岸,置办简单水酒宴席饯别。
  王晏之是那种大家族中常见的中庸长子,性格容让宽厚,做事循规蹈矩,和自幼机警聪慧的王允之、王琅完全是两类性子。对于弟、妹二人时常会有的出格举动,他训斥归训斥,人前却还会为两人维护遮掩。因此王琅和他心灵上无法亲近相通,感情上却还颇为挂念,在他与母亲说话的间隙溜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关心叮嘱:“庾亮素无知兵之名,然而毕竟是中书令,与温江州信任相善,万一事有不谐,江州必举兵来援,大兄莫若紧蹑庾亮。”
  汉末世家狡兔三窟,最有名莫过于诸葛亮兄弟三人分投三国,各侍其主,时人亦不以为怪。西晋末年,琅邪王氏的王衍将弟弟王澄外放荆州,从弟王敦外放青州,而自己留在京师,试图分散风险,最后三支全部覆灭,反倒是当时未受重视的王导在扬州排除万难,扎下根基。
  此时王家故技重施,尽管王、庾两家已成政敌,王晏之还是在庾亮手下谋求出仕。庾亮也没有因为他是王氏子而心怀芥蒂,欣然接受请托,他以中书令兼领护军将军,便任命王晏之为护军参军。
  参军和主簿一样,是个不需要实际领兵的官职,职能上有点像幕僚军师,通常由有军事才华的心腹担任,比如荀彧曾经做过曹操的参军,孙坚担任过张温的参军,马谡担任过诸葛亮的参军,王导担任过东海王的参军,唐代的房玄龄、杜如晦担任过李世民的参军。
  东晋沿袭九品中正制,一等高门子弟出仕常常以六品、七品官职起家,参军对王氏子弟算是比较常见的起家职位。
  “庾公以丞相参军起家,累任军事,屡立事功,何言不知兵。”王晏之摇摇头,对幺妹的话语并不赞同,举例维护起了自己的上司,又训诫王琅,“山山过几年也要及笄了,家中人丁单薄,我在建康,渊猷又尚未娶妻,赖山山侍奉双亲,万不可行跳脱轻佻之事。”
  王琅想要叹气,但勉强忍住,向他点了点头:“大兄放心,我自理会得。”
  她心道你也是参军起家,但和三国年间荀彧、孙坚那种真参谋军事有什么可比性吗,清流名士坐在台署里指点江山,侥幸捡了几场战功就把自己当荀彧,难怪阮籍看楚汉战场遗迹忍不住要感叹“时无英雄,遂是竖子成名”呢。
  想了想东晋初年王、庾、桓、谢依次掌权,更替担任当轴士族。如今庾家掌权才刚开始,作为当家人的庾亮至少还有十几年政治生涯,以后还要主持北伐,肯定不会死在苏峻之乱中。王晏之做庾亮的参军,理论上只要紧跟庾亮,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王琅便也住口,不再多说。
  旁听两人说话的王悦笑了一声,走过来为王琅将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声音温润如春风吹拂:“山山神明意用,事亲以心,自然绝异于众。至于跳脱轻佻,本是少年意气之锐者,当善加韬养,此事渊猷最有经验,交由他管束教导一定能让人放心。”
  他在王家年轻一辈中向来是第一人,说话经常能代表丞相王导。前一段评价王琅还是第一次听,略微讶异于他的高调赞赏,后半段则听得频频点头,十万分认可,引得在场众人都不禁大笑。
  王允之对她这个妹妹可谓但有所求无有不应,关系亲近的人里没有不知道的,让王允之管她约等于让王允之帮她。
  听到众人皆笑,王琅微微脸红,和同样意外被提及的王允之对视一眼,两人忍不住也笑了。
  天气炎热,几人在山脚下的凉亭里宴饮,江风从下方阵阵吹来,倒也有清凉舒适之感。王琅拿起席间的青瓷壶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点淡酒,敬给王悦向他道谢。
  王悦眉梢挑起,随后恢复,将她杯子里的酒水倒进自己杯子,重新给她添了茶,黑眼睛有如经年使用的漆器,光泽柔润:“酒多伤身,山山以后大概不免要常饮酒,和家人却不必如此。”
  王琅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茶水,握住他的手将他杯子里的酒泼到亭外,换成茶汤:“那长豫兄长也不必喝。”
  王悦有些哭笑不得:“我和山山不同,已经习惯了……好,我也不喝。”
  他将斟了半杯茶的酒杯放至唇边轻轻啜了半口,神色逐渐柔和,江风鼓吹着他的衣袖衣摆,让他看上去宛如不在尘世的仙人。
  新婚燕尔的王羲之、郗璿夫妻也在这次送别之列。王羲之与王允之年龄相当,又都曾在幼时受到王敦器重,于大将军府内有过一定交往。王琅出于对书圣的好奇,去丞相府的时候搭着这层关系经常去与王羲之攀谈,交情反倒在王允之与他之上。
  见王悦与她交谈完,王羲之走过来与她单独叙话。他和只想留在建康却一直外放的王舒不同,父亲、兄长接连死于非命的经历让他对朝堂斗争充满抵触心理,一门心思想着避开风波,到风景秀丽的南方归隐。会稽是他理想的终老之地,得知王琅的父亲要外派会稽,王氏里除了王导一支,就属他最关心。
  离别之际,他神色里又有离别的伤感,又有对南方山水的向往:“山山此去会稽,想是如鱼得水,希望不要忘了留在建康之人,多多写信。”
  多多写信?
  王琅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当即答应道:“一定,逸少兄长务必也多多给我写信。”
  王允之作为她的亲兄长,听到以后毫不留情地嘲笑戳穿:“这叫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她到处搜集你的字帖,宝贝得不得了,连我都不让碰。现在可算让她抓到机会了。”
  众人再次大笑,王琅气得拿帷帽追着他打,亭中气氛一时活跃。
  作为新妇的郗璿本来有些拘谨,受此感染,脸上也不由染上笑意。等她和王允之闹够了,郗璿从婢女手里取过一只锦囊,递给王琅:“八月配眼明囊,囊中露水是今日柏叶的晨露,望山山不要嫌弃。”
  晋人习俗,八月初一或十四用锦翠珠宝做小锦囊盛晨露馈赠亲友,认为用来洗眼拭目,可以起明目之功效。王琅初次听闻时,专门考证过这一流俗的由来,最后发现并不是出于医学原因,而是传言有人进山采药,遇到一名童子拿着五彩囊承接柏叶的露水,问童子为何采集露水,童子言称赤松子用露水明目。
  此类习俗,大抵和拿粽子附会屈原一样,不可深究。
  “怎么会。”锦囊一落手,便能感觉到里面盛放露水的圆盒不小,清晨从柏叶上收集这么多非常不易,王琅当即将它系到自己的腰带上,“阿嫂兰心蕙质,琅感谢还来不及,可惜仓促无物可以回赠。”
  她目光在亭中转了一圈,走到王允之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晚上要到湖熟,我们还是早点动身。”又看向王羲之:“淮水秀丽,阿嫂早起劳顿,返程不如与逸少兄长乘舟而行。”
  到底新人情浓,王羲之与郗璿相视一眼,都不想反对。
  一行人又寒暄一阵,于渡口正式分别,舟船解开缆绳,驶入破岗渎。
  王琅上船安顿好以后,将郗璿送给她的眼明囊从腰带上取下来,对着舷窗边的阳光拿在手里把玩。王允之觉得奇怪,走到她身边坐下:“山山爱不释手,是此物有何特殊之处么?”
  王琅手指停住,神色有点微妙:“我方才突然想起来,这位郗家姊姊表字子房,与前汉张良的表字恰好相同。这可是子房送我的锦囊呢,总感觉里面藏着安天下的妙策。”
  诸葛亮的锦囊妙计是演义里编造的故事,但是东汉时人们已经有了用锦囊盛放机密信件的习惯,如汉末蔡邕便有记述说机密章表要用皂囊盛放。
  王允之虽然没听过锦囊妙计,想了一下倒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不由一乐:“安知不是导气升仙之法?”
  王琅奇道:“为何是导气升仙之法?”
  “张子房晚年从赤松子学仙,眼明袋亦为赤松子之物,可不是仙家锦囊?”
  王琅想了想的确如此,于是也不免莞尔。
  因着这个引子,兄妹二人又谈了一些楚汉相争的往事,直到傍晚才消去谈兴,各自回船上卧房中休息。王琅收拾停当,躺到铺着被褥的软床上闭目养神,思绪漫无边际游离一阵,忽而又飘到王允之白天那句导气升仙。
  眼明囊里当然既没有安天下的妙策,也没有仙人得道的法门,只装着一盒带有柏叶香味的露水,王琅却被它勾起了一桩尘封已久的心事。
  五年之期将近,那个人是不是也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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