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妄自菲薄,疑心暗鬼。
三皇子与宫女退出御书房的内殿之后, 踏上了狭长的宫道。一路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仰赖于从前在宫中留下的好人缘,不少人还会与他行礼问安。
阿妩被困在御书房的后殿, 对外界发生的许多事并不知晓。然而这宫中人却知道,自一个混乱的午后起, 这宫中就变了天。
从前他们侍奉的主子, 成了阶下囚, 被关押在一处破败的宫殿。忠于他们的仆役们, 有的随他们一起踏入那暗无天日之处, 更多人却选择弃暗投明,照常在宫中当差。
然而,这当中的唯一例外, 却是三皇子。
不知他与新帝如何说合的,竟让人第二日就宣了谕旨,许他在宫中自由行事, 一应份例皆照旧, 俨然还是旧日那个得宠的皇子。
宫人们的眼睛, 扫过面带三分笑的少年郎,以及他身后跟随的宫女, 心底止不住啧啧称奇:如此多事之秋, 还能无忧无虑带着宫女四处闲逛的,也只有一个三皇子了。
“见过三皇子。”一边腹诽着, 见礼的动作却无半分敷衍。
“好说, 起来罢。”
“谢三皇子。”
宫人们大多有差事在身, 就算是想趁机套近乎也不得其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但是……
敏锐的人早发现了, 缀在他身后的宫女瞧着却有些面生。而且气度举止, 也不像个宫女的模样, 倒像是个……主子似的。
可主子,又为何这般含胸垂首呢?
宫人摇了摇头,目送着人走远了。这宫中藏着许多秘密,而她在入宫的最初学到的,就是与自己无关的秘密,千万不要探究。
“……”
两人一路无话,快步行至自己的住处。三皇子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回来了,可算无人发现……”
他顿了顿,才道:“母妃,快去换件衣服罢。”
这句话好似打开了什么开关,一直低眉顺眼,不肯让人端详自己容貌的宫女,终于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与阿妩有五分肖似的面庞来。若是旁人同时见到她与阿妩,定会毫不犹豫地断定此二人之关系。
这“宫女”,正是皇贵妃。
她面上粉黛未施,略显几分苍白。唯独眼角泛着红色,双目怔忪,仿佛沉浸于方才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
三皇子见状,叹了口气:“既然见过了姐姐,母妃可放心了?我之前就说过了,谢家表叔对姐姐她是十分爱重的,一点小事都不肯假手于人那种,连对我都爱屋及乌呢。”
这句话,把陈清婉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她轻点了下头,柳眉一蹙:“既然如此爱重妩儿,为何他不肯给妩儿一个名分,让她在后殿无名无分地住着?”
“这个……”
三皇子心知肚明,二人之间恐怕生了些误会,如今还未完全解除。但是这话他可不能同母妃说:“表叔方才登基没多久,就把姐姐接入宫中住在一处了,名分只是迟早的事。再说,表叔他不也下旨封赏了陈家么,足以见得他对姐姐的心意了。”
陈清婉犹自犹疑着,将记忆中谢蕴的模样回忆了一番:“你说,他是不是因我之故,嫌弃了阿妩出身不好,这才……”
“母妃!”
三皇子大惊失色:“您怎会这样想!”
他细细将她端详了一遍。只见她入画的眉目笼着轻愁,如远山间的层云叠雾一般。
三皇子从前不知晓,为何母妃受极了皇父爱宠,却半点不以此自傲,反而时有哀色。直到自己的身份浮出了水面,他才隐约有了猜想。
如今,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表叔不是那样的人。”
他干巴巴地开口,只觉这句话无甚说服力。最后心一横:“母妃,表兄从前就知晓我的身份,不也待我甚好,与旁人没什么两样么?”
但陈清婉听了,只点了点头,眉间忧色半点不减。
三皇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母妃这副模样,已经许久了。他还记得,宫变的消息传到清和宫之时,她没有一丝半点的惶恐,反而连叫了几声“好”,眼角却怔怔落下一行清泪来。
恐怕,是因为自己不再受身份所缚罢。
“那母妃您,还会与姐姐相认么?”
三皇子明知结果,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出来。意料之中,只见陈清婉连连摇头:“莫要惊扰了阿妩。”
她顿了一顿:“还有陈家人,你也千万莫要声张,更不要露出马脚。就让他们以为我早早死了罢。”
口中说着不吉利之语,陈清婉却渐渐平和下来:“如今新帝践祚,不用与……合葬一处,便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旁的事,我再不敢奢求。”
“姐姐,还有母妃的家人们,他们定然是很想念您的。若是知晓您活着,该有多高兴啊?”
陈清婉垂眸轻声道:“不必劝了,陈家如今好不容易起复,断不能与前朝牵扯关系。你母妃只能使门庭蒙羞罢了。”
“可是……”
纵有千百种“可是”,但三皇子觑见了陈清婉固执的神色,却再说不出多的一个字来。
“那我就代母妃,时常去看看姐姐就是了。”
三皇子如此说着,心中却泛起嘀咕:母妃不肯回陈家,就只有长居宫中了。而姐姐她日后也要住在宫中。天长日久的,两人总有机会碰到。到了那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呢?
“你下去罢,让母妃一个人待一会儿。”
陈清婉面露疲态,轻轻对着三皇子挥了挥手。虽然先帝被废后,她对儿子亲近了些许,可到底还是冷淡居多。
三皇子早已习惯了,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门。
掩上门扉的一刹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道清瘦的倩影弯腰掩口,似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声音。一行玉箸似的清泪,从她泛红的眼角中缓缓流了出来。
他不敢多看,逃一般地走出了屋中。
-
“若让三皇子他来做这天下之主,阿妩觉得如何?”
若非说这话的是谢蕴,阿妩几乎以为这是什么帝王对臣子的试探。可若是谢蕴的话,他应该不会无聊到考验她的忠心罢?
那,难道他真有这个打算?
好像也不是没可能。阿妩早就发现了,谢蕴对这个帝位兴致缺缺。他虽然做的是皇帝的活,但一应吃穿用度,乃至仪礼排场,与先帝的奢靡相比,差得太远了。
“世子,能否容我想想再答……”
谢蕴唇畔露出一点笑意:“不若阿妩先去汤泉中洗净了身子,换了衣衫再答。”
阿妩这才晃神过来——对哦,她思索得太入神,忘记自己身上现在还湿漉漉的。总不能这样,直接换上三皇子送来的新衣罢?势必要沐浴一番的。
她自觉丢了脸,轻咳了一声:“多谢了。”
说完,就抄起新衣,自觉向着汤池的方向行了过去。
逆料,谢蕴也跟在了她的身后。
阿妩:“……”
她需要沐浴,谢蕴自然也需要。御书房上下又全是谢蕴的地盘,她又不能把人拦住不让进罢?
思及于此,阿妩的脚步不自觉快了些。谢蕴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她已经眼疾手快换下了衣服,跳入了泉水中,溅开温热的水花一片。
水花飞溅,掀起阵阵响声。然而,在涟漪荡开的响声中,她却听见一声隐隐绰绰的轻笑。
阿妩脸上发热,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旋即,谢蕴也进入了水中。他的动作利落分明,并未溅起什么水花来。阿妩只觉眼前虚影一晃,面前就多了个琼芝玉树般的男子,水面没过他的锁骨,乌黑的发丝垂坠于水面,平添几分慵倦之感。
一时间,四目相对。
阿妩不自觉地别开了眼去,心底却悄然松了口气——虽说有些尴尬,但也比她想象的画面好太多了。
还是说,谢蕴早就注意到她的不自在,这也是他的体贴之一?
暖意顺着脊骨慢慢涌流上来,使身上的寒气一扫而空。她闭着眼,不自觉喟叹了一声,便听见谢蕴的声音传来:“阿妩现下可想好了么?”
阿妩一怔,才想起方才的问题。她思量了许久,到底不能断定谢蕴究竟是何想法。
因此,她决定实话实说:“三皇子性情宽仁,礼待下位,颇有人君之相……奈何他年岁太小,身份上亦有拘囿,恐不为庙堂所容。”
阿妩并未因为自己与三皇子亲近,而在话里偏袒他半分,所说的句句皆是实情。
年龄与身份,实在是个大问题。朝臣们不会服气一个十岁的孩子做皇帝,更何况他并非嫡出,身份比之抚养在皇后膝下的二皇子,始终差了一层。
“哦,身份拘囿?”
谢蕴轻挑了下剑眉,面上不辨喜怒:“于身份上,难道还能比谢某更加拘囿不成?”
阿妩明白了他的未竟之语。
三皇子毕竟是先帝的亲子,而谢蕴只是长公主之子,甚至他姓的是“谢”,而不是大衍朝的国姓。
“世子你……”
阿妩的面色一瞬极为奇异:“莫非是担心他觊觎皇位么?”
谢蕴的神色倏然一变。
阿妩见状,连忙轻掩朱唇,暗自懊恼着——自己又说错话了。她的本意是开个玩笑,可谢蕴现在一国之君,“觊觎皇位”之类的言辞过于敏感,实在不是能随便宣之于口的。
“阿妩觉得,谢某是个担心旁人觊觎皇位之人?”
“我可没这么说。”阿妩连忙摆手。
逆料,谢蕴浑似没听见似的,牵起她落在水面上的发丝,缠绕在指尖,轻轻把玩:“阿妩以为,三皇子对这皇位当不当得,又有没有兴趣呢?”
“……”
阿妩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仿佛谢蕴和她聊起的不是皇位的归属,而是今日的衣食起居。
他怎么能用这么平淡的口气,说起这么郑重之事呢?
她小声地吐了一口气,缓了下心底的错乱之感:“依我看三皇子他,恐怕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总不能说“有”罢?那样岂不是恩将仇报,害了三皇子?至于当不当得,就不是她能说得算的了。
“原来如此。”
谢蕴漫不经心地垂眸,指尖却轻颤了下。
“世子你,怎么了……”
阿妩忍不住皱了皱纤细的眉头。为什么她觉得,谢蕴今日仿佛怪怪的,净问她些奇怪的问题?
还是说,三皇子就是他的心结?
可是实在不像啊,就这几日的举止来看,谢蕴自己对这帝位也不甚在乎的模样。他就算明日就禅位给三皇子,自己也不会觉得意外。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纠结配不配的问题?
阿妩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她觉得,自己好似触到了谢蕴心结的一角。只要再追根问底下去,就能探知清楚他的想法。
奈何,谢蕴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无事,是谢某庸人自扰了。”他唇畔漫着一丝苦涩之意。
旋即,阿妩只觉有水珠迎面而来,溅入了眼底。待她再睁眼之时,谢蕴已经站在了泉池边上,不疾不徐地穿起了衣服。
“世子,你这就泡好了么?”
“嗯,御书房还有些奏折未看,恐怕要失陪于阿妩。”谢蕴手上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煞是好看。他也实在是快,待阿妩反应过来起身之时,他已经整饬好了衣冠,准备迈步出汤池。
“等等——”
阿妩见状,也三两步从池子里起了身。
然而一步慢、步步慢。她起身之时,谢蕴已经出了汤池。女子的裙裳又更为繁琐些,待她整饬好之后,整个后殿早就不见了谢蕴的身影。
“唉……”
阿妩懊恼地叹了口气。她明明差点就要摸到谢蕴的心结所在,稍稍一个不慎,就让他给溜走了。
她知晓,谢蕴多半是在御书房中。
可那里人多眼杂,又有群臣来来往往。自己一个女子冒冒失失闯进去,万一被人认出了身份,可就大事不妙了。
她不敢贸然擅闯,只好在暖阁外的小花园里来回漫步。等待着谢蕴什么时候从御书房中出来,好问他个清楚。
从方才的话里,阿妩有所察觉。谢蕴的心结,定然与这皇位有关,而三皇子只是一个他试探的借口。
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
御书房中。
谢蕴提袖执笔,狼毫笔尖氤氲着豆大墨点,却久久落不到纸上。
差一点,阿妩就发现他的失态了。
洛书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出声提醒:“爷?”
自谢蕴入主了御书房,洛书也顺理成章侍奉于左右。按理说,宫中的男子皆须净身才能服侍,但谢蕴半点没提此事,洛书也混作不知此事。
他今晨有事,出了一趟宫,方才归来。没到御书房多久,就看到谢蕴从外面,神色不辨喜怒。但自小服侍的洛书,还是看出来了端倪——他掩藏得极深的神色里,颇有几分失魂落魄之感。
“您方才,是去见唐姑娘了?”
洛书虽说是提问,语气却极为笃定。也只有唐姑娘有这个本事,能把世子迷得神魂颠倒,乃至做出种种不合理之事。
譬如说,登上帝位。
作为西北之行的一员,谢蕴的心腹,洛书自然对宫变的计划了如指掌。世子当初可只想着要废了先帝,另择明主。
自在宫中遇了唐姑娘之后,不知为何就决定自立为帝。这当中发生了什么,可不好说。
而他,也从淮安王世子身边的小厮,摇身一变,变成了新帝身边“全须全尾”的大太监。
说起来,还有些不习惯呢,咳咳。
洛书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却听见谢蕴忽地问道:“洛书,你说我这皇帝,该不该当?”
“这自然是该当!”
洛书不须多犹豫,当即回答道:“先帝昏昧不堪,膝下数子没一个立得住的,若非您当这皇上,这世间还有谁当得起呢?”
这话,似乎与当初赵怀威将军所说,如出一辙,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其实,他俩当初皆是更希望世子自立的。奈何他本人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想法。
二人知晓他的为人,并未多加劝说。
如今世子愿意践祚为帝,执掌权柄,即使有唐姑娘之故,对他们来说也是意外之喜了。
洛书美滋滋地想。
逆料,谢蕴的问题还没问完:“那你说,阿妩会不会这般想呢?还是说,觉得我是个谋权篡位的小人?”
“啊?”
洛书彻底愣住了:“唐姑娘怎么会这么想呢?”
谢蕴却缓缓摇了摇头:“她未必不会。”
他看得很清楚,今日有两次,他旁敲侧击地问起,阿妩皆未直接回答,而是转圜了话题。
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