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阿妩的手背:“我听说……蕴儿他,似是有些苛待于你。你若在他那儿受了什么委屈,尽皆告诉我,我为你主持公道。”
“呃……”阿妩黑莹莹的眸子闪烁了一下。
虽然说,世子对她是有些冷淡啦,可是究其原因,不也是发现她狠狠蒙骗了他么?追根究底起来,也是她的错处更多。
这让她怎么说呢?
可长公主目光灼灼,一副不等她诉苦不罢休的模样……阿妩浅浅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实,是我先对不起世子的。”
说完,她还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哦?”
这下惊讶的,轮到长公主了,她凝视着阿妩清莹莹的眸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妩早在方才那句话出口之时,就做好了和盘托出的准备。但她思量片刻,还是嘱咐道:“我告诉了您,您莫要再告诉第三人。”
“我答应你。”
得了保证,阿妩缓缓讲述了起来:“……我便捏造了个男子的身份,托世子让我入了荫试……”
当然,因着私心,她还是隐瞒了同谢蕴相处时的种种细节,只说自己自陈的未婚夫,便是她自己一事。
她做的时候浑然不觉,此时同人讲述之时,才发现此事有多荒唐。尤其是长公主是她敬重的长辈,还是谢蕴的母亲。
待讲完之后,阿妩已然双颊含桃,不敢再看长公主的神情。
长公主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每一种预料。
她面上尚且有残存的讶色,唯独一双美目微微眯起,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渺远之事:“你啊,不愧是你父母的女儿。”
“啊?”
这算是夸她么。
阿妩闻言既羞且喜,颊畔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就是苦了蕴儿。”长公主又道。
阿妩的喜色,戛然而止。
她悄悄抬起眸来,只见气度优容的女子正也打量着她,眼底的形容十分复杂:“所以,蕴儿是不意之间知晓了此事,才会十分生你的气,这样么?”
“……是。”
“痴儿。”长公主又叹了一声:“当真是痴儿。”
她复又捧起温热的玛瑙茶盏来,凝声道:“那阿妩你可知晓,蕴儿他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
阿妩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只知晓,谢蕴是担心她方才提前起事的。至于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她也一直心有疑惑。
因为谢蕴的种种表现,实在不是热衷权势的模样。
“他亦是为了你。”
恍似晴天的一个霹雳,阿妩失声道:“什么?”
长公主闭了闭眼,谢蕴眼角泛着猩红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他原本从未想过当这个皇帝的。只想着从皇嗣、又或者宗室子中择一位明君。那时候,他大约是初初知晓了此事,一时入障了,想着用权势把你留住。”
“……”
阿妩清莹莹的眸中,漾起浓重的不可思议之色。整个人身形微晃了晃,恍似犹在梦中。
“可是……”
她张了张檀口,又闭上了。还记得,谢蕴在御书房第一件事就是抱她去了内殿的暖阁之中,这还不足以说明真相么?
一个光风霁月,无心权势之人……除了她,又有什么理由,做出世人眼里的大逆不道之事呢?
浓烈的罪恶感,自阿妩的脊背缓缓漫起。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昨日!
昨日那两个蹊跷的宫女,在她面前说了一堆怪话。那时候,她猜出了这二人背后有人指使。
但她猜测,是宫中的旧党,譬如先帝、大公主之流指使了她,目的便是离间她和谢蕴。
如今想来,会不会是谢蕴自己安排的呢?
阿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毕竟西北军严格把守之处,旧党的人想进来只怕难上加难。费尽千辛万苦的代价闯进来了,也不会只说两句话就草草了事,而应该行刺杀之类的事。
那么……
谢蕴他,会不会自己就是那么想的呢?
像宫女们口口声声说的那样,自认为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君子,夺权篡位的小人。
阿妩面色微变,湛湛的眸光中,流露出浓浓的心疼之色。
说是想用权势留住她,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啊。既没用亲人威胁她,就连行周公之礼也是她主动的。
最多,也就是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恐吓话——当然,也没怎么把她吓唬住就是了。
一想到她心中光风霁月的世子,却自抑自贬、妄自菲薄至如此地步,阿妩便觉得沉滞之感积郁胸口,连呼吸也要窒住。
“阿妩?阿妩?”
掌心传来一阵力道,原来是长公主见她面色不佳,才用力唤回她的注意力:“你……还好么?”
阿妩凝滞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转而看向了长公主:“阿妩斗胆一问,敢问长公主您觉得,这个帝位,谢蕴他当不当得?”
长公主抚摸她的手,骤然一僵。
良久,阿妩才听见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既似怀念,又有几分慨叹:“吾兄高宗曾不止一次说过,子不类父,奈何外甥却肖舅,实在是世间一大憾事。”
高宗,乃是公认的一代明君。太/祖南征北战、践祚三年后便早早殡天了。是高宗励精图治二十余年,才奠下了衍朝的河清海晏。
长公主说这句话是何用意,也不言自明了。
阿妩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世子他或许不愿当这个皇帝,然而放眼天下,却没人比他更适合了。”
先帝昏昧、宗室大多无能。膝下的几位皇子又年岁尚小,没一个能顶起事来的。
她轻声道:“以世子的为人与手腕,定会爱民如子,天下万民奉他为主,比之昏昧的先帝,实在是幸事一桩。”
与之相对,他也实在不该背负莫须有的污名。
长公主听完,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好孩子,你是懂他的。”
也难怪啊,蕴儿平白无故的,肯为她执迷到如此地步。这世间情投意合者甚多,却多是兰因絮果,能心意相通到如此份上的,又有多少呢?
“你既想得明白,也替我多劝劝他。”
“嗯。”阿妩点了点头,又重重地应下。她没有哪一刻,想像现在这样回到谢蕴的身畔,与他再一诉衷肠。
“对了,蕴儿这几日不在,不如阿妩陪我回淮安王府上,再用个便饭罢。”长公主突然道。
阿妩迟疑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长公主毕竟是长辈,她说的话自己不好拒绝。何况,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要求了。
于是……
掀开层层珠帘之后,远远瞧见那个濯濯如三月春柳的人影时,阿妩的脚步突然停顿住了。
此刻,她心中唯有一个想法——
长公主她,到底是故意的,还是……
作者有话说:
不小心的?(即答)
第90章
“世子是我心中的明月。”
淮安王府中, 亭台楼阁、曲水回廊,依稀还是阿妩熟悉的模样。并未因主人家身份的骤变,显出什么轻狂的姿态。然而当她再度身处其中, 感受着疏阔的夏风拂过袖摆,却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来。
长公主携着全副的仪仗, 气势堂堂而来, 回了自己家却随意得多。她手一挥, 那些雍容得近乎浮华的仪仗便尽散了, 唯有几个心腹侍女侍奉于左右。
“好孩子, 来跟着我。”
她十分熟稔地牵过阿妩的手,不动声色抚平了她眉间一点惶然之色:“还是自己家自在,多少年不用的仪仗堆在库房里, 如今支了起来,那声势浩大的,险些以为我不是我了。”
阿妩抿了下唇, 冲长公主笑了笑。
她明白长公主此举的用意。全副仪仗出行, 多是为她做脸了, 以显示淮安王府对“儿媳妇”的重视,和长公主赔罪的诚意。
至于内里, 这一家人皆不是爱浮华的性子。
从谢蕴践祚以来的低调, 就可见一斑。两人私底下相处之时,他甚至连一句“朕”都不自称。若非身处九重宫禁之中, 她几乎快要忘了谢蕴身份之贵重。
身居至高高位, 仍能立身清正, 不畏浮云蔽日。阿妩深知这一份贵重的人品, 到底有多么的难得。
她思绪一时飘远, 鲜润的唇瓣也抿得紧了些。片刻后, 白皙手背上便传来轻柔的力道:“怎么了,阿妩?怎么一入府中,就见你愁容不展的?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嗯?”
阿妩恍然回神,片刻后不好意思地垂头:“抱歉,是我方才在想事情,一时间有些走神了。”
长公主宽容地笑了笑:“无事。不过阿妩不必太过忧心,一顿便饭而已。蕴儿他一连几日歇在宫中,今日大约也不会……蕴儿?”
阿妩正想辩驳,自己并非因谢蕴而紧张。待听到后面一声轻唤时,却倏然一惊,不禁抬起头来,循声望了过去——
不远处的小石桥上,一位男子背手而立。他神情冷淡而清疏,好似一笔写意的山水画,却暗合威严的气度。一双漆眸殊无温度,望着人之时,直让人觉得通身被冷水濯过似的。
其实,在长公主出声时,她心底已有了准备。
然则,双目对上的那一刻,阿妩却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心尖仍是颤了一颤:“谢蕴。”
她轻轻唤出了来人的名字。心底萦绕的“物换星移”之感,忽地通通落到了实处。
其实,这只是她第二次造访淮安王府。可短短数月之间,她和谢蕴的关系却变了个天翻地覆。
谢蕴显然也看到她们了,对二人轻轻一颔首,并无上前之意。
阿妩见状,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这孩子……”
耳畔的絮语随风飘来:“这孩子,几日都不见他从皇宫里头出来,怎的偏偏这时候回来了?”
说完,长公主似觉自己说了句废话,含笑望了阿妩一眼:“我得先去厨下瞧瞧看,阿妩你就在府上随意逛逛,如何?”
阿妩抬了抬手:“我……”
然而,长公主丢下这句话,就携着几个贴身侍女飘然远去。徒留下她和谢蕴,隔着一道廊桥相望无语。
“……”
谢蕴自石桥上缓缓走下来,他今日穿了一身极轻薄贴身的靛青色直身,发间一支白玉簪子,衬得人疏阔又清冷。
“就这般不想见谢某吗?还是过了短短数个时辰,就不认识了?”
口吻看似玩笑,但阿妩敏锐地品出了一点危险。她连忙答道:“没有,就是在长公主眼皮底下,一时有些不自在罢了。”
这也是实话。
两人昨夜才交颈缠绵过,但不知为什么,长公主站在身边的时候见到谢蕴,阿妩心里莫名地绷了一根弦。
直到她走了,才松懈下来不少。
阿妩暗暗思索着:大约是因为,他俩之间的种种纠葛,长公主十分了解,却又是长辈的身份罢?若是在长辈眼底缠绵悱恻一番,总有种莫名的羞耻之感。
“原来如此。”
对这个回答,谢蕴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略点了点头,极为自然地走到阿妩的身旁——也就是长公主方才的位置,挑起了她一缕发丝:“今日阿妩归家了,感觉如何?”
“都挺好的,有劳世子照料了。”
阿妩顿了顿:“世子,是打算起复陈家了么?”
“嗯,陈大人带回来了海外的良种,先帝大约有所忌惮,拖着不肯封赏,但良种耕种有期,是拖不得的。”
谢蕴回答得很利落,也没什么硝烟味儿。
好像自清晨的一番缠绵后,有什么东西被微妙地化解了。看似和气一团,但又有些不尴不尬的,譬如在这花园中,可以随便聊些朝政的片儿汤话。但更深的东西,却无人敢去触及。
然而,这种虚假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谢蕴将指尖的一缕发丝梳通顺之后,又与她其他的鸦发笼在了一处。片刻之后,阿妩略凌乱的鬓发便变得整齐。而他神情清淡,举止却温柔至极。做这种服侍人的活计,也未见半点异色。
“还有一件事,陈甫身上亦有功劳,只是阿妩如今不是他了,谢某不好贸然加诸阿妩之身,也只能一同折给陈家了。”
陈甫?她?
一瞬间,阿妩明眸泛起了波澜。
她又怎么对新朝有功了?谢蕴这一出是在反讽她么?好像也没这个必要罢……
她叹了口气:“世子,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一直猜来猜去,其实也挺累的。
逆料,谢蕴听了她的话,剑眉却微微一蹙:“京中流传甚广的《关锁记》,阿妩竟不记得了么?”
《关锁记》?
她写自家外祖的话本子?
她记得,今晨霁星表兄好似提过一回的。只是被长公主突如其来的造访打断了去。
谢蕴见她似若有所感,眉目却笼于疑云的困惑模样,又道:“谢某亦是今日方知,此书今日流于坊间甚广。”
“啊。”
阿妩短促地惊叫了一下,恍然道:“莫不是那书里的内容引得了众怒,坐实了先帝的恶名?”
所以谢蕴上位,才会少了许多反对之声?
她抬眸,在谢蕴眼底读出了肯定。
“竟然是这样……”
写这本书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谢蕴会登基这回事。却让谢蕴践祚之路,无形中通顺了不少。
倒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阿妩忍不住闭了闭眼,心中暗暗叹了一句:原来,释家因果之论,便是如此玄妙么?
然而,谢蕴说这些,却并非为了让她参透佛法的。他指尖点了点阿妩的眼角:“今晨有人奏疏上提及此事,我命人彻查之后,有内侍来报说,先帝和大公主几日前召见你入宫,正是因这本《关锁记》,欲找你的麻烦?”
几日前,说的不就是她身份被揭破的那一日么。
一提起这事来,阿妩顿时就脑仁一痛。她忍不住深呼了口气,复又睁开了明眸来:“是。”
谢蕴温和清淡、殊无情绪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些严厉:“阿妩写书时,就从未考虑过后果么?”
因他近乎诘问之语,阿妩下意识想回答“考虑过”。
但她想起出书时的前因后果,还是说了实话:“那时,我确实没想太多,不过是想借陈甫这个身份最后一点名声,为祖父鸣一次不平罢了。因性而为,便没有顾忌什么后果。”
“然后呢?”
“然后……”就被先帝召进了宫。
阿妩本想乖乖地回答,正要张口,却后知后觉发现了一点不对——怎么她像个功课不修的学生,正被夫子问话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