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子如站在墙外看着修缮一新的几间屋子,有些感慨,“多少年了,这房子终于又能看看了。”
他拐了一下站在他身边的霍玄,“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房子修得这么好,不怕又被那帮人惦记上?”
还有句话师子如没说,就是如果霍老爹看到霍玄居然出钱把房子修了,会不会又要去赌了?
霍玄神色不动,只说,“等收拾了王大头,是走是留,你好好打算打算。”
师子如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要走?”
和从外面搬来的霍玄一家不同,师子如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虽然现在军户们的日子过得不太好,但他却从未想过要离开。
霍玄嗯了一声,“你注意到镇上来的那些人了吧?”
师子如沉思着点点头,“那些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听口音明显是外来的,但来了以后一直就在客栈里待着,也不闹事也不惹麻烦,还真是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朝廷扣了给我们的粮草,京里又新换了个皇帝,但你想想,那新皇帝在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天,可有发过一条政令么?”
他这么一说,师子如才琢磨过来,“还真是一条也没听说过。”
“所以啊,”霍玄拍拍他的肩,进了院子,“给这样的朝廷卖命,一辈子也出不了头,是去是留,你自己好好想想。”
师子如看着他干干脆脆走进去的背影,也陷入了沉思。
霍玄说的不错,当军户是个什么前程,他看了这么多年,早一眼就看到了头。
倒不如赌一把!
……
霍玄进了院子以后就没再管外面的师子如,他先去后院给“英雄”收拾马槽,又往里添了水,重新倒了些草料。
一同相处了这么多天,英雄的脾气已经比先前好了不少。
看到他过来,还会朝他点点头,稍稍和他亲近一下。
霍玄靠在马厩前面,看着它吃草,思绪却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
正想的出神,忽然,他听到一声……
原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铮——”
他一愣。
是琴声。
刚刚那一道琴声之后,又接连响起几声,好像只是被人随意的拨弄着琴弦,随意的拨出几声高高低低的起伏的音调。
他听不出这是什么曲子,但那就像是一种久违的情愫忽然被引燃。
他一瞬间放下了所有,只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那一声一声的琴声。
“霍兄弟?你家里哪来的琴声?”
是隔壁的胡大探过头来,满是奇怪的问。
胡大这期间也一直在后院忙碌着,听到琴声响起的时候,他好奇的寻找着琴声的来源,最后确认了是从霍玄家这边传过来的。
霍玄看着矮墙那头的胡大,担心他一会儿又要说话盖住这琴声,也顾不得回答他,只竖起食指朝他“嘘”了一声。
胡大不明所以,只好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儿,同时也继续好奇地听着隔壁传出的琴声。
一开始,那琴声只是断断续续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有时候一个音会连着响很久,期间也会有些微妙的声音上的变化。
这么持续了一会儿之后,琴声慢慢就停了。
霍玄还怔在原地。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但是后来,他就明白了。
一定是乔苏苏在给他弹琴!
当初他们就说好了,等换了新琴弦,她第一个就弹给他听!
他从前总听他爹喝醉酒以后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其中说的最多的,就是他母亲。
爹说,他母亲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是因为家中蒙难,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嫁给的他。
那个时候他爹还没有现在这么混蛋,日子也还能过得下去,空闲的时候,母亲就会在家里弹琴。
他母亲弹琴弹的可好了,每次都会把周围的邻居都引过来听,他爹就在别人的羡慕声里傻笑……
只是好景不长,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虽然后来侥幸平安生下了他,可因为没被照顾好,又染了病,最终还是丢下了他们父子俩。
他爹也是自那个时候起又喝酒又赌钱的。
虽然家里的积蓄、值钱的东西,都在那些年败了个干干净净,但他爹始终都将他母亲留下的那张琴保护的很好,没让任何人抢了去。
他从小到大,常常会想,如果母亲还在的话就好了,他也想听听这张琴被奏响时是什么声音。
这个小小的愿望,他以为一辈子都实现不了,一辈子都是奢望,但是就在今天……
它实现了!
霍玄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他拔腿就往前院走。
他想去告诉她,虽然她给他弹的曲子他听不懂,但是他要谢谢她!
还不等他去敲门,刚刚断了许久的琴声忽然又响了。
这次与刚才那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同。
它连贯,悠远,像一只飞过高山,飞过江河,看过了世间许多美好精致,最后盘旋于云间的鸟儿。
霍玄还保持着准备叩门的姿势,他听着屋内传出来的琴曲,连眼睛都不舍得多眨一下。
这一支曲子很长,等最后一个音散在四周,天边的云朵也慢慢开始染上晚霞。
他仍是扶着门站着,抬起头看着晚霞色的云彩,在心里想着,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
乔苏苏以指尖轻轻抚住仍有些颤动的琴弦。
她的指尖与琴弦之间发出一种清透的摩擦声,她又等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放下去。
这支曲子叫《鸣鸾》,是去岁中秋的时候,虞子由教她的。
那时候的虞子由还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子,父皇也还在为太子的人选头疼,朝中有几个颇有些威望的皇子正在暗中针锋相对。
中秋月圆时候,宫中又开了家宴,但父皇并没有在家宴上待多久。
那个时候父皇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还常常头疼。
然而在那场家宴上,那几个皇子起了口角。
一开始只是说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是后来就开始口无遮拦,父皇被吵得犯了头疼,将他们各自训斥了几句,就拂袖离开。
父皇一走,席间的众人也各自找了由头离开,到了最后,竟是只剩下她和虞子由两个人。
他们两个人在末座上互相看了一眼,虞子由直接起身,抱了一把琴来,又示意她跟上。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无处可去团圆的人待在一起。
虞子由先是自己弹了几支曲子,有哀婉的,也有激昂的。
后来他觉得无趣,把琴往她身边一放,教了她这首《鸣鸾》。
那时候虞子由看着远处,对她说,有些鸟注定是要一飞冲天的,他不信他会一直蹉跎下去。
等将来他坐上那个位置,就让她用这首《鸣鸾》,为他庆贺。
可惜虞子由登基的时候,被各方势力裹挟,常常弄得焦头烂额,根本没心思听什么曲子。
《鸣鸾》,也一直不曾为庆贺他登基而奏响。
乔苏苏对着琴微微出了一会儿神,一抬头见窗外已经染上了一层暮色,才惊觉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
她推开门打算出去找霍玄,没料到霍玄竟然一直呆呆地站在门口。
“霍郎君?”
她有些诧异。
“你刚刚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鸣鸾。”
“鸣鸾……”他将这两个字反复念了几声,定定地看着她,“再弹一遍吧。”
琴声悠远,穿街过巷,有好热闹的人闻声而来,站在院子外面,抻着脖子往里面看。
又有人好奇,问先来的,“谁在里面弹琴?”
先来的也不明所以,“不知道哇,我正在家里做饭呢,就听到琴声了。你说咱们这几条巷子里哪家有这条件啊?这不,我汤饼还留在灶上呢,顺着声音就找到这儿来了——”
旁边有明白人点了一句,“你们听啊,这琴声是从霍玄家里传出来的,会不会是住在他家里的那个小娘子弹的?”
“啊?不会吧……我听说那小娘子所有的东西都在驿馆里被烧光了,没见她带什么东西来啊?”
“啧啧,你们肯定是忘了吧,”
明白人一脸“你们都没我明白”的样子,“以前的霍夫人会弹琴,那阵子站在这儿听霍夫人弹琴的人可多了,这琴啊,肯定就是当年霍夫人留下来的那一把。”
外面的声音有些传进了屋子里,乔苏苏听着听着,就意识到,她在这里弹琴,周围的人是都能听到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心有杂念,指下一顿,琴曲瞬间一滞。
霍玄看过来,似有疑惑。
“外面……”
霍玄这才注意到,院外早已经围了不少人。
想来是她不习惯被这么围着当热闹看。
“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同他们说说,让他们先走。”
“你别去,”乔苏苏连忙拉住他,更加不好意思,“那样倒显得我很小气似的。”
霍玄失笑一声,“好,都听你的。”
又看了看天色,“天色不早了,外面的人也该回去了,你在屋子里坐一会儿,我去做饭。”
乔苏苏点点头。
“对了,”霍玄又提醒她一声,“今晚你也要吃粗粮了,要是吃不惯,你就同我说,我再想想办法。”
……
霍玄去做饭的时候,乔苏苏也将琴重新擦拭了一番。
做完了这些,她就开始发呆。
她没有吃过粗粮,从前在宫中的时候,虽然吃的也不精细,但宫里的东西也总比外面的要好一些。
更何况过去那些年,她忍着刁难,什么难吃的差不多都吃过了。
晚饭除了没有白米饭,其它都与之前差不多,桌上甚至还有侯金珠店里卖的酱货。
霍玄把那一碟酱货往她面前又推了推,然后掰了一块饼子给她。
乔苏苏接过来,非常自然的咬了一口。
然后一顿。
粗面的饼子有些难咬,嚼起来也有些硬。
她只觉得一口饼已经被她嚼了很久,才终于觉得有能咽下去的意思。
等她咽下去的时候,又感觉那些粗粝的饼渣正在剌着她的嗓子,仿佛她咽下去的并不是什么饼子,而是一截粗粝的树皮——
她甚至有一种自己的嗓子都被磨漏了的错觉。
那种难以下咽的感觉,就算是当初她被嬷嬷关在小黑屋里,每顿只能吃馊掉的馒头,好像都比这个好咽一些。
这让她忍不住就想……
霍玄他们平日里吃的竟然就是这种东西?
他们到底是怎么咽下去的?
还有,朝中那些人不是总说她父皇是个明君,说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吗?
难道所谓的衣食无忧,就是吃着这种东西,穿补了又补的衣服?
到底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就是正常的,还是他们在骗人?
乔苏苏只觉得自己的一切认知都在崩塌。
好不容易一口饼子被她艰难的咽下去,人也已经泪眼汪汪。
她又控制不住的连声咳嗽着,声音惊天动地,一直咳得她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
反观霍玄,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甚至能从容的咬下一大口饼子,嚼个三两下就咽了。
一杯水被送到乔苏苏的面前,她平复了一下,端起杯子,将里面的水全都喝光。
霍玄看她吃的辛苦,心里也有些不忍,他想了想,从她的手里抽走那块饼子,“你先吃点别的,我去想想办法。”
“你不是说镇上也买不到细粮了吗,”乔苏苏咳的嗓子有些哑,“我没关系的,多吃几次,等适应了就好了。”
今时不同往日,如果她还像之前那样,什么都要吃好一些的,等真到了必须要和霍玄绑在一起的时候,以霍玄目前的家底,难道能保证每一餐饭都足够精细吗?
这样想着,她不得不开始考虑,以她现在的条件,她能做些什么赚钱。
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霍玄已经做了决定,“那不行,你从前本来也没吃过这些东西,总不能逼着你吃这些吃不惯的东西。”
他起了身,“你先吃点儿酱货,我出去一趟。”
怕乔苏苏再勉强自己,他直接连桌上的饼子一起端走了。
乔苏苏愕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最后无奈叹了一口气,夹了一筷子酱货。
这一口酱肉和她之前吃过的口感不太一样,嚼起来不太像肉,细品之下还有一点奇奇怪怪的味道。
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东西,又因为心里记挂着霍玄,干脆也放下了筷子,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等着。
乔苏苏在屋子里等着霍玄回来的时候,霍玄端着一碗粗面饼子,一路走进了隆宇家里。
堂屋里亮着灯,霍玄进去的时候,先拐去了一趟厨房,然后才重新进了堂屋,看着正在吃面的隆宇。
“隆叔。”
隆宇瞥他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拿的什么?”
霍玄把端着的粗面饼子放在桌上,笑着没答话。
“锅里还有,想吃自己去盛,你爹今天不一定能回来吃。”
霍玄没动,“叔,跟你商量个事儿。”
隆宇夹了一筷子腌菜,听都不听,“不行。”
“你还没听我说完呢——”
“我还用听你说完?”
隆宇轻哼了一声,“和你屋子里那小娘子有关吧?”
“咳,她是客……”
“放屁,”隆宇把筷子一搁,“你把你爹撵到我这儿,就是因为她吧?”
“你之前打着送我的名义拎过来的那张狼皮,也是给她的吧?”
“我听说你小子终于想开了,把那几间房子全都翻修了一遍,还打了好几件新家具,也是为了她吧?”
“我就说呢,我豁出去这张脸给你说的亲事,人家看你也满意,愿意提拔你,结果你脖子一梗,说什么都不答应……啧,也是因为她吧?”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霍玄有些听不过来。
他也不管,直接把端来的粗面饼子又往前推了推,嬉皮笑脸,“叔,跟你换点儿细粮。”
“细粮?”隆宇眉头一拧,“你手里那些呢?你如今又新当了个队长,论理也应该有点儿才对啊?”
“吃了呗,”霍玄说的满不在乎,又笑道,“这不想着,来找你匀点儿。”
“也是为了那小娘子吧?从来没吃过苦,咽不下粗粮。”
隆宇直接戳穿,“我听说,那是个正正经经的大家千金,来头比玉家都大!你才有几个家底儿,就学人家金屋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