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是他,也就压低了声音给他透个底儿,“韩将军死了,估计得死了有两三天了。”
韩冉死了有两三天了?
师子如飞快地琢磨这和霍玄有什么干系,两三天前发生过什么,最后忽然想到,霍玄当时被他抽了一顿鞭子。
“不会吧……”
……
乔苏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刚刚沐浴过,这会儿头发还是湿的,屋子里炭盆烧得极旺,她坐在炭盆附近,拿着手巾擦着湿发。
心里还有些忐忑。
她也是第一次做送炖汤这样的事,不知道霍玄看到炖汤以后会是什么反应,是不是喜欢,有没有喝。
想着想着,不由得有些出神。
宫里那些妃嫔在送过吃食过后,会再找机会打听皇帝的反应;
甚至有速度更快一些的,运气好,赶上龙颜大悦,当天就能收到侍寝的消息。
然而霍玄身边暂时还没有人可以打听,她庆幸自己留了个后手,送汤的同时留下了食盒。
这样一来,无形之中就为她提供了一次与霍玄接触的机会。
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等霍玄习惯了她送给他的炖汤……
炭盆里爆出几朵火花,噼啪几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的明显。
乔苏苏往门口看了一眼。
驿站里住着的客人不多,大多数时候,门外都安静得很。
四儿不知又出去做什么了,不过不管是去做什么,总归都是些虞子由吩咐的事,也不需要她操心什么。
她将擦过湿发的手巾搭在一边,拢了拢衣领,又拿起牛角梳来梳头。
四儿这次出去的时间有些太久了,夜晚又太安静,北风时不时刮过窗棂,不甚严实的窗子就跟着发出“格楞楞”、“格楞楞”的声音。
乔苏苏起身走到床帐边上,开始铺床。
她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异常熟练,然而因为这一路上一直有个四儿无微不至的照顾,此刻再做这些,就有些不习惯。
她铺好了床,忽然想起从前虞子由给她讲过的一句话:由奢入俭难。
她钻进被子里,半干的长发顺着肩上散落下去。
她半靠在床头,盯着桌上的烛光出神,又控制不住的想起过往。
她的母亲早亡,进宫后,也不曾留下过画像。
听老宫女说,母亲尹氏是义城县令的女儿,她父皇当初微服私访到义城,住在县令家中,有天晚上心血来潮看上了尹氏,回宫时便将尹氏也带回了宫中。
尹氏进宫以后,迟迟等不来一个名分,只有个口头上的“官女子”称呼,
而流连花丛的父皇早已将尹氏抛在脑后,若不是尹氏怀了身孕,他甚至都想不起自己曾带了她回宫。
尹氏是产后血崩而亡,父皇听说此事,只问了一声她是公主还是皇子,接着随便给了她一个“义城公主”的封号,之后再不曾问过她。
而尹氏的身后事,也不过是按着宫女的规格,草草掩埋。
至于她,是在宫人堆里长大的。
除了一个公主的头衔,别的什么也没有。
一直到她六岁时,她在宫中一处废弃的荷塘边,遇见了八岁的虞子由。
虞子由也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两人匆匆碰面,纷纷从对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自此惺惺相惜。
不过虞子由比她的待遇要好一些,在她要为了填饱肚子和宫人们一起干活的时候,虞子由在和别的皇子们一起上课;
等散了学,虞子由就会把她叫到那个荷塘边上,拿着一截树枝在地上教她写字,偶尔也给她讲讲经史。
虞子由会像老师一样检查她的功课,也会因为突如其来的不痛快,拿她当做出气筒。
她一直默默地忍受着,又会在心里想,虞子由已经比那些嬷嬷好了,嬷嬷除了会打骂她,可从不会教她读书习字。
她及笄那年,虞子由丢给她一枚扳指——
那是父皇奖励他背书不错,随手摘下来丢给他的。
虞子由那天心情好,觉得他这个听话的妹妹长到这么大都没得过父皇的一件赏赐,有点儿可怜她,于是大发善心赏了她,同时也决定给她取个名。
说来也是可笑,她长到这么大,连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虞子由说,她这么多年在父皇心里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恐怕除了他之外,也没谁拿她还当公主,她在宫里,就像个不存在的人。
而她母亲的姓氏“尹”与“隐”同音,“隐”改变音调为“音”,最后就定了叫虞音音。
至于乔苏苏这个名字——
也是虞子由为她取的,为了使人信服,他还给她安排好了配套的身世:
说她是战死在西境的乔阵将军的遗孤。
只要她用乔苏苏这个身份,笼络住霍玄,让霍玄对她言听计从,继而做到虞子由交代的事,那么等她回京的那天,虞子由就会下旨,追封尹氏为尹贵妃,将牌位送进皇陵。
为了这件事,哪怕过程再艰难,再难办到,她也一定要完成!
灯花儿又爆了两下,夜色也再次沉了不少。
乔苏苏打了个呵欠,不再继续等着四儿,放下床帐准备入睡。
却也是在这时候,她听到窗外由远及近的传来阵阵惊呼。
“走水啦——”
“走水啦!”
乔苏苏猛地撩开床帐,情急之下赤着脚跑到窗前,推开窗子。
不远处已经漫起了火光,浓烟顺着风吹过来,呛得她连声咳嗽。
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有人提着水桶救火,有人在火海中匆忙抢出自己的财物,
呼叫声和哭声一股脑儿都涌过来,火舌舔卷着房梁,又有向四周蔓延的趋势。
偏偏祸不单行,又有一阵风吹过来,助长了火势,大火一瞬间就窜到了乔苏苏所在的屋子这边。
浓烟比之前大了数倍,乔苏苏连忙关了窗子,翻箱倒柜的找着细软。
她这边的屋子似乎也已经着了火,火光冲天,已经烧到了屋外——
房梁上也卷起了火舌,屋中幔帐一点就着,一截烧断的木头“轰”的一声掉下来。
乔苏苏被困在屋内,绝望的想,她就要被烧死在这里了,她母亲的牌位,恐怕再也进不了皇陵了……
喉咙里也像是烧了一团火,到处都是烟尘,她控制不住的咳嗽。
但是在浓烟与大火中,她好像看到屋门被人从外面破开,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
是霍玄?
乔苏苏有些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睛。
霍玄又不会住驿馆,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第4章
来的人的的确确就是霍玄。
他身上披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拿过来的毯子,在破开房门的瞬间又被浓烟呛了一下,不得不侧过身咳了两声。
从乔苏苏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身上披着的那块沾了水的毯子被火光一照,冒着丝丝的热气。
看他的样子,像是在找什么人,破开房门以后惯性的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在注意到她的时候,明显有了停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乔苏苏总觉得他好像松了口气似的。
然后,她看到他把身上的毯子向上拉起,盖过头,跨步冲了进来。
她有点儿看傻了,一直到霍玄穿过烟熏火燎的屋子,来到她的近前,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那张被烟火熏的有些灰扑扑的脸。
“还能走吗?”霍玄的声音不算太稳,可能因为这一路上他都在赶路,呼吸间身体的起伏有些大。
乔苏苏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之前太过慌乱,她一直没有顾上穿鞋,虽有外衣的遮挡,但要让她这个样子走出去……
霍玄也顺着她的目光看明白了。
但这种时候,他也怪不得她,只能有些头疼的用舌尖抵了抵腮边,再快速扫一眼屋内。
这周围全是火舌卷着木梁的噼噼啪啪声,到处都是一片浓烟,别说找东西了,再多耽搁一会儿,连他自己都得交代在这儿!
他知道这种情形下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于是飞快的把身上的毯子一转,兜头裹住她,再然后伸手一抄,抱起她跑出了屋外。
一张湿淋淋的毯子骤然往身上一裹,乔苏苏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冷颤。
她的视线被毯子遮挡,其它感官就被动放大。
那张毯子似是被在雪地里滚过几圈,上面还有残留的碎雪,连带着也有凉气丝丝缕缕的往她的身上钻。
但另一边,她又紧贴着一方热乎乎的怀抱,好似一瞬间就将所有的风寒都遮挡在外。
她在黑暗中听到他的心跳,还有呼吸,这些声音好像一下子全被放大了一样,牢牢地占据在她的耳边。
偶尔也有一两声来自于外界的喊声传进来,隔着呼吸与心跳,明明就在身边,却遥远的像在天外。
几乎是下意识的,乔苏苏动了动,让自己更近的贴近这个人,想象身边的这些,是将她与外界隔绝开的,包裹住她的茧。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霍玄感觉到被自己抱着的姑娘忽然主动的往他怀里钻了钻,立刻就从一派坦然,变得不知所措。
……
这一场火来的又快又蹊跷,再加上今晚时不时还有风吹过来吹过去,无形之中助长了火势。
好在驿馆一带商户不多,并没有连累多少无辜。
火势控制下来以后,驿馆里就开始清点损失,再看看有没有人在火海中丧命。
这样的情况下,驿馆自然就住不成了,原本住在里面的人不得不被迫重新寻找落脚的客栈,一时间怨声一片。
乔苏苏被霍玄带出了驿馆,等走到一处人少些的地方,霍玄才把她放下来,让她先坐在一处台阶上。
冬夜里本就比白日更冷,乔苏苏因为之前已经要就寝,现下只披了一件外衣,她身上原本用来挡火和浓烟的毯子又沾了水,上面结了冰碴儿,此刻披在身上只觉得又湿又冷。
眼见她瓷白的脸这会儿被冻得通红,霍玄解了外衣,替她拿掉毯子,再把外衣利落的给她披上。
还带着体温的外衣又宽又大,稍稍替她挡了些刺骨的寒风。
但就这样待在寒风里,乔苏苏还是觉得像待在冰窟窿里。
这时候又见对面的少年忽然皱了眉头,微微弯下腰,盯住她问,“你身边的那个丫头呢?”
乔苏苏张了张口。
她并不知道四儿去了哪里,而且火起时,四儿也并未现身来救她,应该是还没有办完事回来。
不过……这对她来说,倒是个机会。
想到这里,她立刻抬眼,像是因为霍玄的话才猛然想起来一样,一脸紧张,“她、她说去厨房问一问可有夜宵——”
去了厨房?
霍玄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之前在来时的路上,看到驿馆方向有火光,害怕出什么事,立刻就往驿馆跑。
进去以后听说,是厨房失了火,之后又蔓延到了柴火垛,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她身边的丫头当时在厨房里,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他问,“你现在这里等我?我回驿馆找……”
后半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却又自行否掉,“算了,驿馆里总不会没人,我先带你另找个客栈住下来。”
然而话音落下,又跟着犯了难。
之前在驿馆,他是在情急之下才拿毯子裹着抱了她出来;
可如今到了街上,大庭广众之下,再像刚刚那么抱着她走,就有些不妥。
更何况那毯子都结了冰碴儿,还到处都是浓烟,根本没法儿再用。
但如果不抱着她走……
她未着鞋袜,这冰天雪地的,总不能让她赤足走路。
霍玄头一次觉得,他拣了个麻烦,还是那种丢不掉的大.麻烦。
乔苏苏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有些不太好办,但台阶上实在太凉,就这么坐了一小会儿,凉气已经顺着薄的衣衫直侵进骨头里。
其实像这样的情况,她也不是没经历过。
隆冬大雪时候,她手脚慢了,惹了宫里的嬷嬷不快,嬷嬷便罚她赤足扫雪。
她本就没被当成过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真要是没办法,冰天雪地里走一走也没什么。
可如今在这里,想到她要做的事,便自然的把这个难题,抛给了霍玄。
“霍、霍郎君……”
她抬起头,无助地看着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我冷……”
寒风里,少女单薄的身形微微蜷缩。
霍玄看住她。
她身上还披着他的衣袍,此刻又被她紧紧地拉着衣领,交叠到身前,像一只躲在草垛里瑟瑟发抖的猫儿。
他看着她掉出衣袍之外的一绺长发,心里转过一个又一个念头。
“你……”他说得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说完整了,“你先同我回一个地方。”
再之后,他如在驿馆时候那般,弯身抱起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
乔苏苏靠在霍玄的肩头,嘴角压下一抹笑,然后目光跟随着霍玄的脚步,有些好奇的打量起周围的屋子来。
来到武承镇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夜幕下的武承镇。
与灯火满街的洛阳城相比,夜晚的武承镇明显冷清了许多。
洛阳城有夜市,她离宫那天就是在夜里走到。
马车顺着洛阳街巷一路穿行到城外,街上的热闹和路边小食的香味儿一个劲儿的往马车里面钻。
她当时压不住好奇,偷偷将一侧的车帘掀开一道缝隙向外看,顺着那道窄窄的缝隙,她第一次看到了一个与宫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是一种……带着暖洋洋的热闹。
武承镇虽然没有那一份热闹,在这样的夜色里,大部分地方也都熄了灯,呈现出一片黑乎乎的安静。
可她却觉得,即使是这种安静,也好过宫中夜里,沉沉的死寂。
可她最终还是要回到那样的地方里,而眼前的这些景致,和正在靠着的这个人,都不过是她命中注定的匆匆过客。
霍玄带她走的全是小路,巷子里狭窄,约莫只够三人并行。
又很少有灯,今晚的月色也不甚明亮,月色浅浅的照下来一层,最后只照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乔苏苏对这里很是陌生,看哪里都是一个样,但霍玄却轻车熟路,明明都是差不多的路口,他却能一眼就分出不同,轻轻松松穿过交织的街巷。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条看起来很是衰败的巷子口。
这里的院墙都很低矮,尤其是最外面的这一家,院墙更是一圈低矮的篱笆,大门也只是由两块板子象征性的拼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