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玄说着,又低笑了一声,“家中还有人在等我,这就要回去了。”
“这样啊……”
侯泰稍稍失落了片刻,随即又晃了晃手里的炙鸭,“那行吧,改天我请你喝酒!”
和侯泰道过别,霍玄继续往家中走去。
他并不曾注意到,在他身后,拎着炙鸭的侯泰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着什么。
……
乔苏苏将密信丢进炭盆,看着那封信燃烧起来,再逐渐化成灰烬。
在信上,虞子由得知镇上的偏差以后,态度并未改变,只吩咐她按原计划行事,务必笼络住霍玄;
但乔苏苏还是敏锐的察觉到字里行间暗藏着的动摇。
虽然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是哪一环出了差错,但……
向虞子由索要战马,也是她对虞子由的一次试探。
屋中的温度因为炭火的热度逐渐升高,她百无聊赖的拨了拨炭火,埋住烧掉的纸灰,然后就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她没有急着起身去看,依然坐在炭盆边上,但又将目光落向门口。
这样一来,门外的人一推门,第一眼看到的,就该是她满是期盼的目光。
静夜把所有的声音都放大,她听到外面有年久失修的门在开启和阖上时发出的“吱呀呀”的声音,然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在走到门前时,有明显的停顿。
门被从外面推开,霍玄挟着一身寒气进来。
布衣荆钗的少女抱膝乖巧地坐在炭火边上,也不知是等了多久,明明已经困倦不堪,却仍是倔强的朝向屋门。
开门的动静明显让她一惊,霍玄抓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惶惶。
“是我。”
乔苏苏定了定神,仰头看他,“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话里带着依赖。
霍玄手里抓着一个簸箕,里面装了些木炭。
他将簸箕放下来,又弯腰从里面夹了几块炭添进炭盆中,重新拨了拨里面烧红的炭,以防它们突然熄灭。
他做这些的时候动作有些急,又有些迟疑,这样的矛盾最后汇集在一起,他心里也有个声音似在警告他,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太久。
乔苏苏看着他摆弄炭火的动作,问,“你这几天……有没有受苦?”
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蓦地一松。
霍玄挑眉看她一眼。
乔苏苏下意识轻咳一声,“听说他们把你关进了死牢,那里的人……没有拷打你吧?”
“没有,”霍玄一脸轻松,起身走向桌边,“我在里面吃得好、睡得也好,要不是突然被放出来,他们都要跟我拜把子了。”
这话一听就是胡说,乔苏苏知道问不出什么,索性也不再问,免得自己不留神透露了什么出去,惹他怀疑。
霍玄在说话的功夫已经叠好了原本铺在桌上的被褥,乔苏苏见他这便要带着被褥出门去,连忙又叫了他一声。
“霍郎君!”
霍玄抱起被褥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听到身后的女子带一点怯怯的声音,问他,
“你……还要走吗?”
第13章
霍玄沉默了一下。
上一次他留下来,是念着她骤然经历一场火情,身边又没有了向来形影不离的丫鬟,再加上屋子里缺少炭火,多一个人,多多少少也能多一些热乎气儿。
可现在,屋子里是烧得旺旺的炭火,她也不是第一天身边没人跟着,他要是再这么留下来……
难不成从这往后,每天晚上都要毫不顾忌的与她同处一室?
就算他无所谓,也总要考虑她的名声。
“我不能留下。”
烛火照出一个仓惶的背影。
乔苏苏弯了弯眉眼,换了个姿势坐着。
她把手从原本的抱膝换成了托腮,仗着霍玄此时看不到她的样子,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的背影。
冬日里衣服厚,但并不会令他因此显得臃肿。
他还保留着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微妙的平衡,却又明显有别于被虞子由提拔上来的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士族。
而且他虽然拒绝的话说得斩钉截铁,但看起来却又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儿,
好像无处不透露着一种……
只要多被挽留几次,就能妥协的意思。
所以乔苏苏明知故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霍玄只觉得,他脑子里有一根紧绷的弦,正处在崩断的边缘。
“你是女子。”
他试图从这个方面委婉的提醒她。
“那又怎么了?”
乔苏苏看着他越来越紧绷的身子,忽然找到了一种新的的乐趣。
她回忆了一番宫中妃嫔为了皇帝垂怜而装病的情形,轻轻咳了两声。
果然就看到背对着她的霍玄动了一下,像是要回头来看看。
她又低声轻语,“霍郎君……”
“我的贴身女使被火烧死了,我看到了她的尸体,全都焦了……”
“如果我没有凭她的耳环认出她,她就要一直躺在那张板子上,没有人会管她,更不会让她入土为安……”
“我原本想给她买一副好棺材,可我身无分文,连最后的一点体面也给不了她……我、”
她赶在霍玄转过身的前一刻,低头埋首,带着无助和慌张,“霍郎君,我是真的害怕……”
霍玄所有的准备继续讲道理的话,都在眼前少女的抽泣声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张嘴,又闭嘴,最后叹了一口气。
“她又不是被你放火烧死的,再说了,你们的东西全都被烧光了,她要是真变了鬼,也该知道你为她做的事——”
“难不成她看到这些还要恩将仇报,大半夜的来找你索命?”
乔苏苏不吭声,仍是低着头。
但又仔仔细细听屋内的动静,猜测霍玄下一步的动作。
她听到一阵东西被翻动的声音接连响起,还有桌腿在地上挪动发出的摩擦声,以及一些因为动作而显得有些重的呼吸声。
她忍不住悄悄抬头。
蓦地眼睛睁大。
挨着门边的两张桌子重新被并到了一起,桌上铺好了被褥,霍玄坐在掀开一角的被子上,注意到她抬头的动作,立即扭头看向一边。
“咳……”他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时候不早了,睡吧。”
见到他的反应,乔苏苏的笑容回到唇边,“你不走了?”
“我给你守夜。”
霍玄抿住唇,又欲盖弥彰的补了一句,“……下不为例。”
……
第二晚共处一室,乔苏苏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紧张。
她缩在被子里,有时候也会让视线越过被子,去看另一边的霍玄。
刚开始的时候,霍玄只熄了屋中的灯,自己坐在桌上,仿佛他当真只是个兢兢业业的守夜人。
偶尔察觉到她的视线,也会转过头看过来。
每当这个时候,乔苏苏都会立即闭上眼,假装自己在努力的入睡。
如此反复了几次,困意袭来,乔苏苏慢慢就睡着了。
窗外是呼啸的北风,有时候风吹得猛了,不甚严实的门窗就会被风吹得发出响动,再漏进来一些冷风。
但这一晚的风似乎太大了,不但屋中门窗总是发出响动,甚至还能听到院外也不断有声音传进来。
偶尔还会传件来一些刺耳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挠门——
霍玄猛地睁眼。
他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神色微敛,随即放轻了动作,飞快的下地。
临出门前,他重新拨了两下炭火,又朝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没什么动静,这才轻轻打开门,闪身出去。
在霍玄离开不久,原本睡着的乔苏苏也睁开了眼睛。
她夜里睡得浅,霍玄一动,她就已经醒了。
这深更半夜,霍玄突然起身,是要去干什么?
她也悄声起身,慢慢打开门。
门骤然一开,外面的风就毫不留情的灌了进来。
乔苏苏被吹得下意识眯起眼,视线里看到霍玄的身影消失在了后院。
难道后院有什么要瞒住她的秘密吗?
这样想着,乔苏苏也悄悄跟了上去。
通往后院的门没有关,乔苏苏轻而易举就跟着霍玄走了进去。
她找了个角落躲起来,再小心翼翼地探头望过去。
就见霍玄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一把柴刀,他浑身紧绷着,好像在与什么东西对峙。
乔苏苏不得不再探出半个身子,又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入了夜,后院本该点了灯,防止野兽的夜袭。
但是现在,那盏灯灭了。
隔着风声,她忽然听到一阵粗重的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喘息。
与此同时,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也跟着飘了过来。
狼!
一条狼忽然跃起,猛地朝霍玄扑过去。
乔苏苏的一声惊呼被自己抬手捂了回去,她早就忘了藏身躲避,眼睁睁看着一人一狼扭打在一起。
起初,那条狼还能奋力撕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一直传得老远,伴随着嘶吼。
但是很快,霍玄就控制住了它。
他跪起一条腿,用膝盖死死地抵住狼的喉咙,逼回那些能引来同伴的嚎叫,
手上也毫不含糊,在与狼的撕扯间,握着柴刀送进它的肚子。
被按住的狼奋力蹬踹,然而越挣扎,柴刀扎的就越深,血流出的速度就越快。
没过多久,几乎被放干了一身血的狼僵直在冬日的雪地里,血腥气不断被放大,最后剩下的,是霍玄重重的呼吸声。
解决了一条狼,霍玄身子一歪,翻倒在旁边的雪地里。
这么坐了一会儿,他开始起身,抓着狼的后腿,把它往院子里拖。
乔苏苏也连忙闪身进了阴影,就见霍玄把死狼拖回来以后,又开始处理地上的血迹,以免被其它野兽闻到,再顺着味儿过来。
然后他又走到后院的另一头,掀开一个盖子。
借着月色,乔苏苏看到那是一口井。
数九寒冬的夜晚,霍玄稳稳当当的打上来一桶水,然后随意地除去沾满血迹的衣服,再提着水桶倒在自己的身上,清洗掉身上沾着的血迹。
就好像……
他根本不在意冬日里水的温度,也不在意自己刚才是不是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乔苏苏看着看着,心中腾起一丝异样。
她转身想往回走,脚下不留神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响。
“谁!”
霍玄敏锐的捕捉到这个声音,放下手中的水桶,就要朝这边走。
乔苏苏一惊,顾不得其它,飞快的顺着来路回到屋子里,又用最快的速度翻身上床,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次听到霍玄进门的声音。
他像是怕吵到她,进门的时候更加放轻了手脚。
而乔苏苏这时候也想到了一些疑点,比如,
为什么后院的灯会无故熄灭;
是谁放了东西引得狼进来;
霍玄是因为什么事情被这样算计。
很显然,有人想要霍玄的命。
不过终归还是霍玄棋高一着,恐怕连那藏在暗处的人都不曾想到,他竟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反杀一条狼。
回想起霍玄拖着狼进院,又仿佛家常便饭一样拿冷水浇身的样子,乔苏苏慢慢拉下盖住了头的被子,稍稍暖和一些的手心贴在脸颊,浅浅的呼出一口气。
这个霍玄……
还挺狠。
第14章
天刚蒙蒙亮,本该安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小狼!”
“霍小狼!”
屋内的霍玄猛地睁开眼,一骨碌身下了地。
他怎么忘了,他爹出去躲了这么多天的债,算算日子也确实该回来了。
他忙不迭穿好外套,赶在他爹喊第三声的时候,飞快的开门迈出了屋子。
“别喊了,”霍玄反手关上门,确保他爹不会发现屋内的异样,“家里没你的饭,要吃去隆叔家里吃去。”
霍老爹把手里的包袱往霍玄那边一扔,之后又是跺脚又是拍衣裳,好像浑身上下都是灰尘一样,必须彻底拍掉了才罢休。
霍玄熟练的接过包袱,眉头一皱。
他爹就是有本事把任何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做的惊天动地。
“你又不是下地干活,也没去做苦役,弄这么大的动静干什么,”他开始往外赶人,“你快去找隆叔吧,他起得早,你现在过去,说不定能赶上开饭。”
“老子就知道,你小子恨不得你爹回不来,自己躲个清闲!”
霍老爹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犹豫的出了院子,“行行行,老子这就走,不碍你的眼!”
霍玄听着他爹出门以后吹得轻快的口哨声,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包袱,认命的进了他爹的屋子,把包袱放到桌上。
他在桌边坐下来,忽然就有些头疼。
他怎么把他爹这茬儿给忘了呢……
……
霍老爹回来的动静,乔苏苏自然也听到了。
她在霍玄出去以后,就已经起了身,一直听着外面父子俩的对话。
听到霍老爹出去的声音以后,她又等了一会儿,确认了霍玄不会再进来,便也下了地,推门出去。
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原本紧闭着门的正房此刻却是大敞四开。
乔苏苏架不住好奇,却还是先让自己往厨房看了一眼。
厨房里没有霍玄,但灶台里柴火烧得正旺,上面搁着一只水壶,好像是在烧水。
她看到这些,这才放下心来,折回来往正房走,又在心中说服自己:
她就是来找霍玄的,她可没有随随便便的进别人的屋子。
正房看起来更破更旧,两扇门板挂在门框上,晃晃悠悠的。
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也轻而易举就看清楚了屋中的布局。
里面和霍玄的那间屋子差不多,只不过这里又多了一个柜子,但也是被摧残得狠了,甚至还缺了一边的柜门。
乔苏苏只匆匆扫过一眼,就确认了霍玄也不在这间屋子里。
她想了想,又往后院走。
才刚一靠近,就听到后院里有声音。
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顺着没关的小门走进连通的后院,然后就看到霍玄蹲在地上,挽着袖子,摆弄昨天那条狼。
这让她立刻就想起霍老爹刚才叫霍玄的小名,霍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