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也冷了脸,将嘴角一揩,说:“好,你还要替谁打?”
“当然还有,你不要急。”康年冷笑,“你不孝不悌,祸害自己家人也就算了,你还不仁不义!当初要不是邝老爷出手相助,你还有本钱开货栈,开银行?邝小姐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要绞尽脑汁地跟人家退婚,让她被人耻笑?” 抬手还要打,见慎年不躲不闪,一张英俊的脸也肿了,康年不忍心,手放下了。
得知邝家要南迁,康年对退婚这事原本是默许的,这会再琢磨起来,他隐隐觉得不妙,往椅子里一坐,说:“你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邝老爷答应你退婚的。早点说了,万一你犯下什么要抄家灭祖的大罪,我也好提前做个准备。”
慎年沉着气,说:“之前洋人把海关税银都抢先存进了汇丰银行,四川和湖北银根吃紧,铁路局筹不到现银,发不出工钱,工人闹事,朝廷把湖北各钱庄和关口都封了,禁止白银外流,还有线报,说革命党要从新军中起事……我用银行给宜昌海关调款的名义,替邝家运了一百万两的白银出来,还借了英国领事的船,送他们去香港。”
康年眼睛倏的睁大了,“湖北新军勾结革命党造反,邝四爷在新军做提督,私吞军饷,纵兵作乱,一但被朝廷查实,连邝老爷都要被下狱,你替他们私运赃银,还要送人去香港,你是有几个脑袋等着被砍?”他怒到极点,反而笑了一声,说:“罢了罢了,你那英国领事的船上还有几个位子,把妈和你两个侄子侄女也送去逃命吧。我自己这颗脑袋,不要也罢。”
慎年道:“大哥,大清朝都要倾覆了,有谁能来砍你我的脑袋?”
他这会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康年都无动于衷了,他泄了气,说:“怪不得邝家愿意退婚,换一大家子的性命和一百万,也值了。你已经把人从湖北捞了出来,就不要送去香港了,事到如今,撇清点嫌疑吧!”
慎年却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是要去的。”
康年抬眼看着慎年,沉默了一会,他摇头道:“这个婚,你爱结不结,我也管不了。小妹的婚事,我一早就定了,你以后离她远一点。”
慎年一愣,“什么婚事?”
“我早就和窦家说好了。”康年不理会慎年的脸色,径自道:“那时妈想把小妹嫁给吴宝菊,吴宝菊是什么出身,怎么配做我们家的女婿?还要窦家这样的,新军出身,有势力,有人马,”他抬手解着官服,瞥了慎年一眼,嗤道:“不是你说的吗,大清朝要完了,我总得给于家找个靠山吧。上回戏院起火,妈连窦筱泉的脸都没看清,不过你闹出这么一桩事,我看窦筱泉就是长得像猪八戒,妈也会同意的。”
慎年说:“你以为小妹会乖乖听你的?”
“那可说不准。”康年把沉重的官服甩开。
第69章
于太太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令年回南京时,她又恢复了那副雍容有度的姿态,指挥使女给小姐收拾行装,吃的用的,一样不落,只是不怎么看令年。最后,她把阿玉叫了来,说:“陪你小姐去南京住,小姐有半点不妥,你也不要在于家做了。”
阿玉忙说:“知道了。”
何妈见阿玉不明就地,还一副懵懂的样子,她心里倒是着急,但不敢多话,只能忧愁地看了令年一眼。这一天送行,因为于太太兴师动众,家里下人也忙得手脚不停,乱纷纷的,何妈偷偷张望了,不见慎年在家,她暗自松口气,拉着令年的手,忍着伤心问:“小姐,你今年过年早点回来呀?”
“最近外头不太平,不要来回跑了,等放假了我派人去接你。”难得康年也没急着去衙门,特意等着要送令年出门,把官帽拿在手里,他打量了令年几眼,欣慰道:“一晃两年了,明年总该毕业了吧?”
令年咦一声,“大哥不是常说,这毕业证没用吗?”
康年道:“时代不同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是要读书识字明道理才行。”
令年往身后望了一眼,说:“还好大嫂不在。”
“你大嫂和你不一样——我是旧时候的官。”康年顿了顿,等使女把官帽上的红璎理好,他便接过来戴上,对令年笑了笑,说:“不管这天下怎么变,我这个做大哥的,都只会为了你好。”他们兄妹感情甚笃,但这些年康年忙于朝事,也鲜少有机会做剖心之谈。令年沉默了一瞬,康年却伤怀起来,径自摇头,“真是一转眼……我都老了。”
于太太只在旁边想心事,不意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皱,问何妈道:“车怎么还没备好?”
车夫在外头垂着手道:“早好了,小姐这就走吗?”
被于太太这一打岔,康年还没想好的话索性也放弃了,只不轻不重地提点了令年一句:“长兄如父,我说的话你要好好想想。”
“我知道了,谢谢大哥。”令年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康年,转向于太太,乖巧地说:“谢谢妈。”
于太太还心不在焉,令年这样郑重地道谢,她勉强张了嘴:“在南京别乱跑,放假就回来。”
于太太和康年有默契,都绝口不提慎年。令年隔着车窗,目光在母子神色迥异的脸上扫了个来回,见何妈捏着手绢背过身,在悄悄擦眼睛,明知何妈看不见,令年抬起手,对她挥了挥。
阿玉还在为南京之行而兴奋,把手袋里的船票翻来覆去看了,问令年:“小姐,太太说让我一步也不离开你,那我也去学堂吗?不知道那边府里有没有电风扇和暖水汀用?”令年没有搭理她,阿玉又问:“咱们下个月能回来一次吗?我没出过远门,怕我爹妈惦记。”
令年还在琢磨着康年和于太太的心思,被阿玉吵得心烦,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阿玉吓了一跳,讪讪地说:“回不来,发个电报也好呀。不知道南京有没有电报局……”
令年胸有成竹,“下个月?你一准回得来。”
阿玉忙点头,把嘴巴闭了起来。主仆闷坐了一路,快到码头时,车速也慢了下来,成群的挑夫商贩赶着要上船,老妇人在道边卖花,篮子被踢翻了,有人踩过白玉兰,大步走过来拦下车,他打开车门往里看了一眼,是慎年。
阿玉精神一振,“二少爷!”
那老妇人瞅准了慎年,一把将他扯牢,要赔她的花。慎年掏了五块钱给司机,叫他下车去把那老妇人打发走,“剩下的赏你了,你去茶楼喝杯茶。”他上了车,砰的关上门,说:“你还想去安南吗?”
令年看着他的后脑勺,反问道:“去安南干什么?”
慎年说:“想去就能去,但是要等我从香港回来,一个月就够了。”
慎年明天也要启程去香港,昨晚虽然事出意外,但还不至于要改变他的计划。于家人一个比一个能沉得住气。令年说:“你该去的,邝家一家老弱妇孺,都靠你了。”
听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慎年扭头定睛看着她,笑道:“你不是妇孺吗?”
令年说:“我不用靠别人。”
阿玉听着两个人打谜语似的,睁大了眼睛,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盘旋。那老妇人得了赏,十分欢喜,非要把一大提篮的白玉兰都塞给令年。雪白的花球入怀,沁鼻的芬芳在车里飘散。令年微笑道:“ 别的地方怕是没有这个,真可惜。”
“上海也不是什么都好。”女人都喜欢花,慎年看着她渐渐明朗起来的脸色,突然说:“你想结婚,我们可以去国外结婚。安南,日本,美国,都可以。”
阿玉“啊”地惊叫一声,一张脸憋得通红。被她目瞪口呆地盯着,令年无动于衷,“我要先回南京上学。”
慎年重新启动了车子,听见马蹄声雷鸣似的,又踩住刹车,见一队兵勇扬着鞭子横冲过来,把商贩挑夫惊得挤做一堆,令年没看清楚来人,但昨夜才有湖北沦陷的噩耗,这么一早在上海街头耀武扬威的,除了窦筱泉,也不做他想了。两人默默看了一阵窦筱泉远去的身影,令年刚一撇嘴,见慎年在后视镜里端详她的脸色。
见前方行人散了,令年忙催促慎年:“船要晚了。”
慎年看她神色,大概还不知道康年要和窦家联姻的打算。他略微放了心,将车子驶往码头,一边说:“你这张毕业证兴许拿不到手。”
令年心里一跳,狐疑地盯着他。
慎年说:“南京的形势也不好。”
令年不服:“你肄业了,难不成我也要肄业?”
“我只是让你凡事小心。”慎年正色道,“一张文凭,也不见得能让你这个世界上畅通无阻。”
“有人靠文凭嫁人的。”令年开了句玩笑,然后说:“不能所向披靡,能多走一步也是好的。”
车子抵达码头,阿玉迫不及待道:“我去看看船到了没有。”便跳下车跑远了。
慎年在座椅上没有动,看着不远处船帆林立的江面,他抱怨说:“我们这两年好像也没有见过几面,每次不是我送你,就是你送我。”
令年摇头:“长大了,哪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她把松散的花球理了理,放在一旁,说:“其实那几年你不在家,我都习惯了。”
慎年沉默了片刻,说:“我离家的事情,你还不清楚。你知道我和那个人打的什么赌吗?”
令年很快反应过来,“什么赌?”
慎年道:“那时家里想要息事宁人,我闯进巡捕房,威胁说要让他坐一辈子的牢——那时我年纪也不大,不过是一时气愤。可是他很有底气,笑着跟我说:他跟我打赌,不过半月,他就能好端端地离开巡捕房。我跟他说:好,我跟你赌,”他顿了顿,说:“我去街上,随便拦住一个巡警,用手表换了他的□□,然后回到巡捕房,一枪把他打死了。不用等半个月,他的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他赌输了。”慎年转过身,看着令年,时隔太久,他提起这事,神色已经非常平淡,甚而有些不屑地将嘴角一扬,“兴许他家势力大,不把人命和法纪放在眼里,或是巡捕房有人收了好处,和他勾结串通,但我要办的事,一定能办到。妈知道,大哥也知道。”
慎年定定看着她,令年不禁凝住了呼吸,他一笑,顿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我说了,你飞得再远,线在我手上呢,”慎年半真半假的,在令年脸颊上捏了一记,“你别不信。”
“疯子。”令年还沉浸在震惊中,不禁嘀咕了一句。待回过神来,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要下车。
慎年把她拽过来。阿玉在车里杵了半晌,他早嫌她碍眼了,难得有片刻的机会,他说:“别急。”令年稍一犹豫,任他吻了一会,最后他放开她,指腹还在她空荡荡的脖颈里摩挲了一下,说:“你的玉牌我找回来了。”
令年一愣,说:“本来就是你的,我不要了。”
“是你的,”慎年说:“等回来我还给你。”
失而复得的玉牌让令年恍惚了片刻,她说是好,一挪身子,才发现刚才两人拉扯的时候,把座位上的玉兰花球都揉碎了,香气越发烈了。这股晚秋的香气沾满了衣襟和发鬓,等她进了船舱,才悄然散去。
刚到南京,阿玉就因江风凛冽而生了一场病,她接连几天都在课堂上大打喷嚏,十分聒噪,被学监赶回了家,在于府盖被子蒙头睡了几天,到周日时,才爬起来套上棉袄,和轿夫一起去学堂里接小姐回府。
学监见到阿玉就皱眉,说:“于小姐叫你也传染了,前几天就回家养病去了,你怎么还来?”
阿玉觉得不妙,暂且还不敢禀告于老爷夫妇,往斋堂、卫生所各处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通,跑去电话局给康年摇电话,说:三小姐不见了!
康年和于太太一起愕然,于太太拧眉道:“该不会是跑去香港找她二哥了吧?”
阿玉不敢透露令年两人在车上的事,急着辩解:“小姐没有盘缠,她在学堂时,只有一身衣服,一个书袋,里头一块钱都没有,府里的钱匣子也没有动过。”
于太太忙去令年房里翻了一遍,果然她的项链首饰、金表汇票这些值钱的物事都原封不动地放着,连冬天的衣裳都没有多带几件。她慢慢坐在沙发里,半晌,才摇头道:“准是躲去哪个女朋友家里了。”康年还要打电报去香港问慎年,于太太不准他去,骂道:“最近城外和江上炮火一声声的,轮船都不敢靠岸了,他在香港我还放心点,你又把他召回来干什么?”于太太这会心里五味杂陈,更添烦躁,出口都是怨气,“两手空空的,能去哪里?放心吧,她吃不了那个苦!”
康年便派亲信去南京,往轮船局、铁路局、电报局等各衙门的来往记录里搜查,不巧朝廷正调兵谴将,往湖北平叛,长江沿线尽是炮轰雷鸣,花了十来天功夫,也一无所获,这时已经进十一月了,大清朝的南北各省,都迎来了初冬的白霜。
令年也不是身无分文,她给报社翻译外国小人书,赚了几十块钱,在临行的前一天,特意支开阿玉,去领了回来。这几十块钱很经花,但她辗转从轮船换火车,再换马车,最后因为湖北战事,又多绕了七八天的道,这次不需要装穷,她进云南时,的确已经两手空空,和难民无异了。
在福鼎酒店等杨金奎时,令年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换了在南京夏天公演时的衣裙——杨金奎喜欢,那时在舞台下看得眼睛都直了。还好酒店里有暖水汀,并不怕冷。她对着镜子慢慢梳头发时,杨金奎连个招呼也不打,“哐”一声就撞开门进来了。
令年不慌不忙地,说:“督军,好久不见呀。”
她在路上看了报纸,云南新军已经宣布独立,和大清朝决裂了。而杨金奎也夹杂在一众大小兵头之中,以杨廷襄之名,登报给自己封了个督军。
这杨廷襄穿着笔挺的军装,长靴一蹬,背着手将令年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心里有底了——这上海的于小姐虚张声势,实际上已经拮据得快要讨饭了!他乜她一眼,翘着腿往沙发里一坐,说:“三小姐,你这又是来的哪一套?”
他俩是故人,令年觉得还是杨金奎这个名字配他。她没跟他客气,开口就说:“杨金奎,你要老婆不要?”
杨廷襄撇嘴,大大咧咧地说:“要啊,你给我当老婆?”听令年满口说一声好,他一双眼睛立时瞪得比铜铃还大,然后警惕地往门外一瞟,说:“你家二公子不会就在外头,等着给我来个仙人跳吧?”
令年道:“他送他岳母一家去广州了,你没听说?”
杨廷襄嗤的笑了一声,“我怎么听说,他丈人和舅子被朝廷问罪,他是送邝家的男女老少往西洋逃难去了?”
如今朝廷危如累卵,邝家人的去向其实也没人放在心上了,令年没有否认,说:“督军人在云南,消息竟然也这么灵通。”
杨廷襄见她实在不像使诈,他好一番费解,“你真看上我啦?”
令年思索了一下,认真地说:“其实我在上海时,就看中你了。”
“你别给我灌迷魂汤了。”杨金奎虽然心里乐得要开花,表面还是要杀一杀于小姐的威风的。他眼皮一翻,说:“于家靠山倒了,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以为自己还配得上我吗?”
令年嫣然一笑,抚了抚鬓发,说:“没有钱,还有人呀。至于权……你自己现在权势还不够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