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年兄弟是前后脚到的礼查饭店。康年还特地换了便服,进门一瞧,奇道:“我还当我来晚了,怎么还不开席?”
卢氏瞪他一眼,嗔道:“都吃过了。”一面悄悄地去观察慎年和于太太两人的面色。
康年还不明就地,将慎年一指,笑道:“我是无关紧要的,怎么这个唱主角的也缺席了?虽然邝夫人不要张扬,但也不好这样失礼呀。”
慎年说是才从银行忙完事情过来,他也是自汉阳到上海一路马不停蹄,但不比邝家人那样萎靡不振,慎年是衬衫西裤,潇洒极了。他神色如常,笑道:“我算什么主角?”对邝夫人的提前离席也不惊讶,将菜式扫了一眼,说:“大嫂点的菜这么素?给妈降火气吗?”
卢氏不知道他这是装糊涂呢,还是胆子大。她暗暗地吐舌头,使劲将扇子摇了摇,扭头去看外头灿烈的秋阳,说:“十月了!还是这么热。”
“都坐下吃饭。”于太太没有当众发作。她脸上看不出喜怒,把一双筷子拈了起来,“难得咱们一家人聚得这样齐。”
卢氏笑道:“只会差了小妹。”她念了许久,有心要尝尝饭店里的番菜和香槟,但不敢这会再触于太太的逆鳞。本是兴兴头头来,一顿饭却吃得没滋没味,正左顾右盼,见一个穿绉纱掐腰素袍的女学生站在门口,蓬松的头发也不挽髻,也不结辫,只用缎带束了一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围桌而坐的于家人。这对卢氏可不啻意外之喜,她定睛将对方端详了几眼,放下筷子来迎她:“说曹操曹操就到。竟然是小妹,我险些没认出来。”
令年笑道:“这才几个月,我要是去几年,大嫂别说不认人,恐怕门都不让我进了。”
卢氏道:“你有什么事值得去几年的?那除非是出门子了。等你嫁了贵婿,做了诰命夫人,我跪下磕头都来不及,还敢拦你的门?”
她们姑嫂一番唇枪舌剑,把众人的心事都搅散了,便把邝家的种种反常之处暂且放在一旁,命人添了副碗筷给三小姐。卢氏难得有人跟她解闷,扯了扯令年的袖子,问:“你怎么一声不吱,突然跑回来了?”
令年道:“你猜。”
卢氏先猜她是不耐烦上学堂了,或是跟堂姐妹们口角了,令年摇头否认,卢氏哧的一声,说:“我知道了,你也是急着来看邝小姐的。”
令年道:“我是听说你们一大帮子人故意背着我,在这里好吃好喝,我偏要挤个热闹。”
于太太心里烦躁,随口斥道:“吃饭的时候话也那么多。”
令年和卢氏对视一眼,都闭上了嘴。这半晌慎年都没怎么搭腔,于太太满腹的怨气是冲着他,整个桌上,要属他最轻松。见令年眼风都往自己身上来,他笑了笑,把一例桂花糊推到令年面前,说:“气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菜是特地点的湖北口味,康年也放下筷子,要了茶漱口,“这湖北菜吃不惯,不及咱们本地菜。”
慎年道:“大哥这话说对了。”
康年沉吟着,还未来得及发问,于太太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说:“慎年,我有话问你。康年也来。”慎年顿了顿,便跟着起身了。三人离开,厅里更冷清了,卢氏好没意思,嗤道:“母子三个又说体己了。咱们都是外人。”
令年说:“大嫂,你不是外人。”
卢氏还在琢磨,“是慎年在外头惹出什么不好听的话,邝夫人在妈面前埋怨了?”
令年道:“什么话?”
卢氏一双精明的眼睛笑笑地看着她,“你二哥在外头有人,你知道吗?”
令年慢慢摇头,桂花糊里有米酒,她脸颊有些泛红了。
卢氏唉一声,“我还当是来吃喜酒,原来是来看人脸色了,晦气,还不如不来!”
令年听着她的牢骚,说:“大嫂不是想喝香槟吗?”
卢氏来了兴致,放下汤匙,侧耳听了听,说:“你听,楼上的厅里有人在跳舞呢,地板踩得咚咚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洋人太太和小姐。”
两人都不甘寂寞,当即跟使女嘱咐了,手挽手来到楼上看热闹。原来这一层也被邝家包下了,虽然邝夫人行踪隐秘,但家里有爱热闹张扬的少爷公子,到了上海这种繁华之所,难免邀请一些交好的男男女女来会面,一时间,贵宾厅里湖北话和上海话夹杂,洋装裤管和旧式襕裙齐飞。
邝夫人的客房离得很远,倒是清静,哪曾想她那些低眉顺目的媳妇和姨娘们早借着丈夫兄弟的名头,在厅里赫然开起了舞会,只差没当场开几桌麻将了。不独卢氏啧啧称奇,连令年也往人群里看了好多眼,说:“那是三少奶奶,四少奶奶……我还当她们是缠脚的,原来洋人的舞也跳得很熟练呀。”
卢氏自叹弗如,说:“跳舞我不会,香槟倒是可以尝尝。”一连喝了好几杯香槟,卢氏脸皮没有那么薄了,被令年一怂恿,两人拉手揽肩,在人群里转了几个圈子——令年略微高一些,扮的是男人,卢氏被她引着轻轻踱着步子,看了令年一会,笑道:“奇怪,小妹你和你大哥一点也不像。”
令年知道卢氏对康年略有怨言,说:“大嫂,咱们家说是不守旧,你也要强,但我看,你对大哥真是全心全意。”
卢氏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叹口气,说:“都嫁人了,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微笑着摸了摸令年的头发,说:“小妹,我看你去上学这一年,变化好大,酒也会喝,舞也会跳,我都恨不得也去上几年学好了。”
令年想到在船坞里目睹杨金奎和美国人交易那一幕,心道:唱歌跳舞,那又算什么?她说:“大嫂,时代在变化,以后兴许你真有进学堂的那一天。”
卢氏不以为然,“那时候,我得有七老八十了吧?”她凑到令年耳畔,神秘地说:“你二哥和邝小姐的婚事,兴许不成呢……”
令年回到上海半天,终于听到这句,她心里一动,不禁放下了卢氏的手,这时卢氏却扭过头去张望了几眼,问令年道:“那是不是邝小姐?”
是离群索居的邝小姐,抹了胭脂,挽了头发。她本来是很清秀的相貌,这样一打扮来,别添了几分艳丽。只是仍有些拘谨,正在角落里被一个年轻人搭讪,对方是广东口音,邝小姐倒听得一脸认真,还有意要讨教讨教香港本地的风俗和人情。对方见有机可趁,便以教广东话做由头,要请邝小姐跳舞,两人才拉上手,就被邝少爷给喝止了。
邝小姐平时谨小慎微的,这会当着好多人的面,却犯了倔脾气,说:“你别管我。”
邝少爷骂道:“我不管你,你把咱家的脸都丢尽了。”
邝小姐红唇一撇,嗤笑道:“你们要的是钱,什么时候又要脸了?”
厅里都是邝家的年轻人,听了这话,脸上挂不住,那献殷勤的广东公子哥早溜之大吉了。邝小姐有些失望,又很愤慨,她借了酒意,摇摇晃晃在厅里盘桓了几步,到了令年面前,笑道:“三小姐,听说香港说的是洋话和广东话,我也想学几句。你教我,婊子养的怎说?”
令年不意她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姐竟然说得出这样粗野的字眼,张口顿了顿,说:“是son of bitch.”
邝小姐竟然很有语言天分,她点了点头,口齿清楚地说:“没错,你二哥就是个son of bitch。”说完,便昂着头,扬长而去。
第67章
慎年来到会客厅。厅里的红男绿女在纵情声色,没谁把邝小姐的放肆放在心上。邝四少奶奶还很喜欢令年,和她在角落里并着头低语,卢氏兴致盎然地摇着扇子,目光不时在慎年脸上扫来扫去,最后捺不住好奇,转过头来问:“妈叫你和大哥去,是有什么要紧的悄悄话?”
慎年笑道:“你去问大哥不就知道了。”
“他哪肯跟我说实话……”卢氏哼一声,请慎年也坐。她虽然年轻爱热闹,但囿于官太太的身份,和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大喇喇地坐在一起,还有些不好意思,有小叔子在身边,省了要被别人闲言碎语。抬起扇子将慎年的胳膊一拦,她将手捧香槟的男仆叫过来,让倒了一杯给慎年,笑吟吟地,“大嫂请你。”
慎年等了一会,见令年和邝家的少奶奶聊得密不透风,连个插话的空隙都没有,只好陪卢氏坐着,给她当挡箭牌。今天这些人都是闻风而动,特地来巴结邝家的,慎年叔嫂两个倒不引人注意。卢氏趁机又问:“怎么不见你大哥?”
任她旁敲侧击,慎年脸上是半点不露端倪,说:“大哥回衙门了。”
卢氏往他身边倾了倾,怕被邝少奶奶听见似的,用扇子半遮着脸:“你怎么把邝小姐给得罪了?”
慎年不以为然:“我和邝小姐话都没说过一句,怎么得罪她?”
“话都没说过?”卢氏很精明,琢磨着他的语气,“别让我说中了吧……”她摇摇头,“怪不得邝小姐那个样……”
慎年打断卢氏,“大嫂,大哥和芳岁姐弟都不够你操心的,还要打听这些不相干的,不累吗?”
慎年不耐烦了。邝小姐那副愤愤不平的样,他连问都没过问一句。卢氏定睛将他端详了几眼,悻悻地说:“你这个人……以后大毛大了,我可不敢把她嫁到生意人家里去。”
卢氏忘了,自己也是湖州商贾出身。慎年笑道:“大嫂说话越来越像大哥了,官腔十足。”
“我和你大哥都是老实人,说话直来直去,不像你和三妹,凡事都藏着掖着,这点上,你们都像妈。”这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慎年一怔,卢氏已经冲令年使个眼色,说:“我去瞧瞧妈还有什么吩咐。”一扭头离开了。
令年这才借机跟邝少奶奶告辞,走来张望了几眼,说:“大嫂还说要我教她跳舞,怎么先走了?”
慎年说:“是我把她得罪了。”
刚才邝少奶奶滔滔不绝,说的都是邝家家事,四少爷还在长江水师营当差,不能南下,夫妻被迫分离,四少奶奶是有很多怨言的。令年叹道:“咱家才几口人,说话都得时时小心,邝家这么一大家子,更不得了。以后我结婚,可不要这么多妯娌。”
结婚这两个字慎年听得新鲜,反问:“你跟谁结婚?”
令年是随口一叹,被慎年质问,便默不作声了。两人有几个月没见了,这里人多嘴杂,又不好多说什么,令年便专注地看着场中人跳舞,慎年往软沙发里一坐,手撑着脸颊,歪头看着她的背影,等了一会,他用小银匙在香槟杯上敲了敲,令年回过头,被他在手腕上一拽,也跌坐在了沙发里。他没松手,她也没极力挣脱,过了一阵,借着理裙摆,把手挪开了。
这些人大有要彻夜狂欢的架势,厅里有人在伴着洋唱片里乐曲起舞,也有三两群人围在场边,有个涂脂抹粉的年轻人,是沪上有名的的男旦,掐起了兰花指,在清唱一段桃花扇中的《访翠》,正唱到“鸾笙凤管云中响,弦悠扬,玉玎珰,一声声乱我柔肠,翱翔双凤凰”,众人齐声喝彩。
这个说:“这一出好,可惜窦公子不在,他最会鉴赏昆腔。”
那个道:“别提了,窦公子现在一听到戏这个字,脑袋就要疼。”
听众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窦筱泉在上海的风流韵事,还有他和青帮明争暗斗的传闻。令年对窦筱泉这个人不感兴趣,她下定了决心,问慎年:“你要去广州吗?”
“不是广州,是香港。”慎年没有隐瞒,“送到香港,以后我跟邝家也就没有瓜葛了。”
悬了几天的心思,此刻从慎年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刚才邝小姐鄙夷的面目在眼前一闪而过,令年实在笑不出来。
慎年笑着看了她一眼:“你不高兴?”
这么大的消息,于家人的反应过于平静了,令年不解:“妈怎么说?”
慎年伴着音乐,手指在膝头轻轻点着,他心情是真轻松,还有点得意——除了邝小姐本人,邝家上下见了他,都是笑脸相迎,和气得不得了。慎年喝了口酒,说:“没说什么。”
令年低头想了想,明白了,说:“也是,没了邝小姐,还有周小姐,王小姐……”
这话真不顺耳,慎年挑眉:“你特地跑回来,就为了说这些气话吗?”
“也不是气话。”令年还在微笑,“总不成是你和我结婚吧?”
慎年惬意的表情消失了,他翘起的脚也放下了,起身正色道:“这里太闹了,咱们走吧。”
令年却不想走,因为除了这里和于府,似乎也无处可去,于太太这会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慎年拉她的时候,她顺势把手搭在他肩头,说:“二哥,你陪我跳会舞吧。”
慎年把她揽住了,令年身上的绉纱袍很轻薄,他掌心在她脊背上抚了抚,停在了腰间。令年在学堂里都是和女同学跳舞,和男人还是头一次,令年不禁仰起脸来看他。周围晃过了许多陌生的男男女女的脸孔,都是风月场上打滚的时髦人物,有人知道他们是兄妹,有人不知道,但脸上都是副很寻常的表情……令年很快就适应了,微微靠在他身上。
慎年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会,他说:“你在南京见过杨金奎吗?”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的,令年猜测着他的用意,佯做不解,“杨金奎?”
“我听说他去南京了,”慎年说,“他没为难你吗?”
令年犹豫了一会,才直言以告,“没有,我只是在学堂外见过他两次。”
“别和他打交道。”
“为什么?”令年不解,放开慎年的手,她审视着他,“他和你做的不是一样的事吗?又没真的劫财害命。”
慎年眉头皱了起来,神色有些冷淡,“不为什么,我不喜欢。”
也不像是单纯担心她的安危,难道他也会吃醋?令年不大确定地看着他。
慎年只好说:“这人做事情没有章法,脸皮又厚,真有些讨厌。”
令年把笑容忍住,靠回他身上,徐徐摇曳着,把目光投向纱帘半掩的窗外——礼查饭店的花园里有许多电灯,把夜色照得亮如白昼。时候不早了,她有些恋恋不舍,忽然攀着他的手臂停下脚步,说:“梦中情人。”
“什么?”
“你听,”令年在嘈杂的人声中辨认着轻快的乐曲,“这是我第一次见程小姐时她弹的曲子,《啊,梦中情人》。”
没等慎年反应,一群人挤了过来,险些把他和令年冲开,他拉着她退到边上,见那些围着唱《访翠》的官宦子弟们变了脸色,有人举着电报说:“湖北陷于乱党之手了!”有人离得远,没听清楚,还当是京城陷落了,皇上和皇太后驾崩了,顿时跳舞的人脚步乱了,有人往里挤,有人往外逃,仿佛革命党就潜藏在礼查饭店,顺势要连上海一起攻占。唱戏的男旦腔调一转,扑通跪地,哀哀地唱起了《哭主》,“呀,亡家破鼎,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伤心煞煤山私幸,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
令年被慎年护着,倒不至于那么惊慌,听到这句,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到底是哭的大明还是大清?”
慎年无奈地说:“这舞没法跳了,今晚肯定要乱一阵了。”
被人挤过来,令年柔软的身体不禁往他身上一撞,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去英国总会吧,那里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