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奎不怀好意。她要是跟他去了,以后岂不是更撇不清了?令年耐着性子道:“将军,我们于家只是做本分生意的……”
“天真!”杨金奎笑乜着眼,很不屑一顾,“你以为你二哥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他不耐烦和她一个女人废话,反正于小姐在自己船上,插翅也难逃。杨金奎背负着手,溜溜达达地出了舱房,在外头盯了一会士兵卸货,再回来时,见于小姐把茶碗放下,脸色平静地站了起来。
杨金奎笑着扬起眉,“想通了?”
天色已经不早了,于府不见她回去,也要急着寻人。令年没有办法,只能说:“将军相信我,我就跟你去。”
杨金奎咧嘴地对她一笑,抬手道:“请。”
令年跟在杨金奎身后登上了舢板。杨金奎这趟来南京,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随行都有兵勇护送,枪匣子藏在衣服底下,一路上没人出声,不是当初擅闯溪口于府那副吆五喝六的样子了,令年反而有些紧张……她把脸别过来,去审视杨金奎。
杨金奎心情不错,大马金刀地坐着,手指在腿上一点一点,哼着戏曲。
令年明白杨金奎为什么要泊在龙江关了。他来南京,就是为了见美国人。最近城里闹学|潮,江防营都被调去做巡警了,船坞里很清静。他们一行人被请到了一艘悬挂了美国旗帜的货船上,令年亲眼看见了美国特使身边的助理,叫几个随从将一个所谓盛米的麻袋拖到了杨金奎面前,“哗啦”一声,雪白的大米洒了一地,可没人在乎,杨金奎从里头把沉重的步|枪拎了出来,在手上掂了掂,脸上带着挑剔的神情。
价格是早商量好的,可杨金奎突然变了卦,他叫令年告诉美国人:“日本人前几天才拉了一船的枪炮到南京,友情赠送给革命党,不要钱的!人家的东西,又轻便,又耐用,你们的差远啦。”
美国人很恼火,杨金奎又威胁他,现在新军都习惯用欧洲的毛瑟枪,美国货没人要,藏在船坞里,还要提防被江防营的人搜查。好一番软磨硬泡,总算重新说定了价格,购得步|枪两百杆,配有弹夹五千发,还有两门小型的火炮,不一会舢板上就被装满驶走了。
杨金奎往身后抬了抬手指,两个士兵将一只大箱子放在美国人面前,掀开一看,里头是雪白的银锭,码得整整齐齐。杨金奎微笑地看着美国人,说:“这些银子十足十,在我朝,能买个二品大员的实缺了。我想用它来跟你们买个人。”
美国人有些狐疑。
杨金奎说:“云南多得是矿,我也打算自己造大炮,就买你们那个钢铁公司的工程师,请他跟我回去,在云南待几年再回国。”
美国人遗憾地摇了摇头,把箱子又合上了,说:“我们只卖枪,不卖人。”
杨金奎好说歹说,承诺多加一倍的酬劳,谁知美国人咬得死紧,就是不放工程师走,杨金奎大失所望,只能暂且把这个念头搁下,只交割了枪弹和火炮,便和美国人告辞了。
回到自己船上,士兵们一哄而上,抢着去围观火炮。杨金奎贼心不死,手指挠着下巴,将火炮盯了半晌,对金波道:“想办法,把那个洋工程师绑回来,咱们掉头就往云南跑。”
金波在老百姓跟前耀武扬威,说到要绑洋人,还是有些胆怯的,“这样行吗?”
杨金奎哼一声,“怕个逑。南京都乱成这鸟样了,再过一段时间,还会更乱……谁知道是咱们干的?”
金波不禁看了舱房里的令年一眼。
这半晌,令年果真如杨金奎要求的,除了替他跟洋人传话,一点多余的动作和言语都没有,那副镇定,让杨金奎十分意外加满意。杨金奎含笑将令年一瞥,说:“三小姐是自己人。”
杨金奎越来越得寸进尺,令年开口了,“将军……”
“别急,这就送你回去。”杨金奎叫她稍安勿躁,命人将火炮和枪弹都盖了起来,他亲自送令年到了岸上,怕舢板不稳,还好心扶了令年一把。他顺势把她拉近了,注视着她,诚恳地说:“三小姐,我对谁都没有对你这么客气,你看出来了吧,啊?”他把自己鼻子一指,笑了,“我可是土匪啊,我看上谁,那还不是绑了就走?”
令年假装没有听懂杨金奎的言外之意,把他的手挣开了,微笑道:“今天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你放心吧。”
杨金奎赞许着点点头,说:“三小姐,你有胆识,也有学问,却甘心囿于宅门深闺里,简直是太浪费了!”心里却想得是,既有钱,又有貌,奈何几次三番从自己手里逃走,简直是气煞人也。他兀自盘算着,于小姐连人带车都已经走远了,杨金奎深感惋惜,将她的倩影张望了半晌。
学|潮闹了月余,江南女学的学生已经锐减到了两位数,和南京其余几间女学一起被合并称为了省城女子高中,私办也转为了官办,最后由学政衙门选派了新的学监,并承诺还要继续聘请东洋女教习,风波才算稍微停歇。
被杨金奎拦路打劫过一次后,令年就没再出过门,只在于家温书。偶尔去趟学堂,有几次,她在路上让车夫绕道到斯国一的寓所,见门窗依旧是闭的,斯国一没有出现,寓所也没有新的租客搬进来。楼下的茶社里安静得诡异。
从同学那里借了本英文小说,她回到家,借助字典慢慢翻译,休息时,拿起报纸随便翻一翻,因为近来各地屡屡闹学生和工人运动,报纸上也颇多谴责,令年不经意瞥见云南保矿会的字样,仔细一读,原来是云南保矿会的“爱国志士杨廷襄”声援南京的学生罢课及川汉的铁路工人罢工。
这几个月来,杨廷襄的名字屡见报端,又是保矿,又是禁烟,算得上云南的头一号人物,连于伯父也疑惑起来,跟长龄打听,这又是哪家留学回来的公子?令年忍不住要笑,放下报纸,走去吕氏的厢房。
吕氏在窗下和斯年说话,话头正落在慎年身上。
“铁路工人在闹事,别人怕惹祸,都特意绕道走,上海来的人说,慎年反而往汉阳去了。”吕氏想起上回慎年被绑架的事,眼皮直跳,“你二婶在家里,又要坐不住了。”
斯年声音很轻:“不是去下聘的吧?今年办喜事,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吕氏说:“婚事还说不准呢。听说邝夫人要携女眷们去趟广东看亲戚,慎年接她们到上海,从吴淞口坐船。”
“亲自送邝夫人去广东?”斯年有些惊讶,“慎年还有这份心意?”
“当人家女婿,这也是应该的。”吕氏捏了捏斯年的手心,说:“我只怕邝夫人不是真走亲戚……没听说他家在广东有亲戚呀,再说,什么亲戚,还要带上全家老少一起去看?兴许是去避祸的。”
“是邝老爷在朝中得罪了人?”斯年猜测着。
吕氏也只是听说,消息没有那么灵通,她摇头道:“别连累你二婶家才好。你爹、长龄,现在都还在任上,万一出点岔子,那是一大家子的性命……”
斯年要开解吕氏,莞尔道:“照这么说,这会慎年已经把邝夫人和邝小姐一家接到上海了,二婶怎么也不下帖子请我们去见见亲家?”
令年走进来,插话道:“我正想回趟家,大姐跟我一起去吧。”
斯年最爱凑热闹,当即笑道:“也好。”
吕氏白了斯年一眼,嗔道:“长龄早出晚归的,你把家和孩子扔下,跑去上海看热闹,也不怕你婆婆怪罪?”
斯年懒懒地摇着扇子,有些扫兴,转而对令年道:“小妹,你可别急着结婚,女人结了婚,手和脚都不是你自己的了,只能为了别人忙,为了别人活。”
令年道:“我就算结了婚,也做不到大姐这样贤妻良母。”
斯年“咦”一声,将令年上下端详,打趣道:“小妹现在提到结婚两个字,脸也不红一下,听说你还在替报社翻译洋文稿子,是打算效仿吕兰清,做个女权主义者吗?”
令年笑道:“翻着玩的,我可不知道什么是女权主义者。”说完,便借口要去同学家还书,来到街上的电话局。最近不知什么缘故,许多地方的电缆都被破坏了。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令年,她拨了个电话给上海总会的包房,没有人接,又打去上海的家里,接电话的是阿玉,客厅里隐约还有大少奶奶的说笑声。
令年问:“妈和大嫂要出门吗?”
阿玉有些小激动,“小姐你听说了吗,邝小姐来上海了,是二少爷亲自去汉阳接来的!”
令年已经从吕氏口中听说了,她比阿玉镇定很多,问道:“邝小姐是住在家里吗?”
“邝小姐一家住在礼查饭店,后天要坐船去广东。太太和大少奶奶正在试衣服,明天要去礼查饭店拜访邝夫人,我让何妈带上我,何妈不带,”阿玉显然和府里所有的下人一样,对久闻其名的邝小姐有极大的好奇,直怂恿令年,“小姐,你跟学堂请一天的假,快回来吧,全家人都在,就差你了。”
邝小姐令年早见过了,并没有三头六臂。她摇摇头,说:“我在学堂还有事。”打完电话回到于家,在房里独自坐了一会,便去同吕氏辞行,要趁学校放假,回上海几天。她除了钱袋,一件行李也没带,便登上了船。一夜之后,抵达上海,令年给了随行的下人几块钱,打发他又回了南京,她自己则来到上海总会。
在总会的门口,她偶遇了程小姐。程小姐穿着一身软绸的衫裙,手里拿着洋伞,袅娜地站在一辆黑色汽车旁,令年认出是窦筱泉的车。
程小姐倒很坦然,对于令年出现在这里,她没有表露出丝毫诧异,微微地一笑,说:“三小姐,好久不见了呀。”车里鸣了两下喇叭,是窦筱泉不耐烦了,程小姐便跟令年挥了挥手,弯腰钻进车里离开了。
令年进到慎年的房间里,他人不在。她把钱袋放在桌上,往四周随意看了看。慎年大概也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桌上落了薄薄的灰尘。
第66章
邝夫人这一行人很低调,没有惊动上海本道的官员,但他们连主仆带行李,也占了礼查饭店整整一层楼的客房。于太太来看望邝夫人时,见许多藤箱堆在地上,使女听差们都在穿廊里乱走,满耳朵里都是湖北话,把偌大个饭店都变成了邝府。
邝夫人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一趟车马劳顿,精神不济,正在客房里歇着,几个媳妇静悄悄地在床边端茶送水。于太太在小厅里等了一会,见邝夫人挽了头发,穿着团花绸的大襟衫,下面系着裙子,从屏风后端庄威严地走了出来。她堂堂从一品大员的诰命夫人,毕竟是读书人家,对于太太很谦让,请她落座,用茶。
邝夫人生得老相,往椅子上一坐,八风不动的,于太太暗自打量着她,有点想不出邝小姐大概是个什么相貌。还是卢氏善解人意,往诸位少奶奶们脸上一逡巡,笑道:“听说九小姐这趟也来了,不知道是哪一位?”
邝夫人道:“小孩子没出过门,晕船的厉害,在房里歇着。”
卢氏道:“晕船恶心的时候,吃点酸的压一压就好了。二弟怎么也不提前把晕船药备好?”
她话里话外的不离邝小姐和慎年,意思很明显了,邝夫人却没听懂似的,只说:“一路得少爷照拂,已经很有劳了。”
卢氏讨了个没趣,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心里想:看邝夫人自己规矩好大,怎么未来婆母亲自来了,小姐也不出来拜见?
于太太也纳闷,还笑道:“都是自家人,怎么还说两家话?”
邝夫人道:“不敢。”连于太太邀她过府小住都婉言谢绝了,又命人将给于家的见面礼都呈了上来,礼品很贵重,算是表达感激之意,于太太倒不至于被那些金玉古玩晃了眼睛,但无意中一瞥,见匣子里的手绢没包严实,露出一点金表的边缘——这金表于太太可是记忆犹新,分明是当初她让慎年从美国买回来,给邝小姐本人的。
于太太一下子怔住了,没有当场问出来,把手绢掩起来,她转头对卢氏笑道:“去看看酒席备好了没有,夫人一路颠簸,不要那么多荤腥。”
邝夫人一个眼色,媳妇女儿们也都退出去了。于太太刚才就在疑惑,怎么邝夫人提起慎年这位姑爷,总透着点撇清的意思。此时有点回过味来,问道:“这是邝小姐的意思……?”
邝夫人不以为然,道:“她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这是我们老爷的意思,”溽热的天气,邝夫人房里也不开窗,闷得厉害,邝夫人不禁叹气,才把实情道了来,“我这一趟并不是去广东走亲戚,是打算举家迁去香港。那边现在是英国人的地方,虽然没有出洋,但也和出洋差不多了,还不知道哪一年回来。我这一个女儿是最小的,留她独自在上海,以后骨肉分离,天海相隔,我也不舍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请老爷做主,和贵府的这门亲事,也就算了吧。”
于太太惊愕的半晌没有说出话来。邝夫人这个理由,似乎说得过去,又似乎说不过去,把于太太都搞迷糊了。
邝夫人还没做过这种贸然退亲的事情,要替自己多辩解几句,说:“婚书几个月前已经当面退还给二少爷了,想必二少爷也跟家里提过了,这一趟走得仓促,手慌脚乱的,我怕惊扰了地方上的百姓,本想直接坐船出海了,但不亲自见于太太你一面,说明事由,又难免失礼,所以请二少爷安排我们在上海略停一停。”
这事慎年嘴里可是一个字都没透露。于太太脸上表情都僵了,还要强自镇定,“提是提了,但两家的亲事,哪是他一个小辈说了算的?”
“所以我这趟是来对了,”邝夫人大概是心情也不好,脸上涂了脂粉也遮不住黯沉,笑容很勉强,“二少爷是很稳妥的,你不要怪他。我们老爷虽然在朝廷做官,但在香港人生地不熟,全仰赖二少爷替我们把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真是感激不尽。”
于太太见事情已经没有转圜,憋着满肚子的火气坐了一会,邝夫人端起茶要送客了,于太太还不甘心,起身时,又问了一句:“我还想再看邝小姐,不知道……”
邝夫人不肯,“她也不舍得离家,这一路上哭哭啼啼的,人又瘦,又没有精神,怕失礼,还是不让她见客了。”嘴上说着感激慎年帮忙,但到底是亲生的女儿被退亲,那股压抑许久的怨气快冲到脸上了。
于太太只好告辞,走出客房,外头卢氏还在跟邝家的使女们唧唧喳喳的说话,想要打听邝小姐的行踪,于太太慢慢走到卢氏面前,脚下险些踩空了台阶,卢氏忙将于太太扶住。
于太太反手将她抓住,手掌冰冷的。卢氏才察觉不对,于太太咬着牙道:“慎年去哪了?”
慎年接邝家人到上海后,只回于府打了个转,就没再露面,卢氏疑惑地笑道:“一个二弟,一个邝小姐,都不见人影,莫非两个人去约会了?”
这个玩笑太不合时宜了。于太太没好气,打断她道:“你说慎年在外头有女人了,是听谁说的?”
“这,”卢氏有些尴尬,“我自己瞎琢磨的……”
于太太甩开她,径自下楼去了。到宴客的时候,卢氏原本是依照于太太的心情,特地选最清静的贵宾厅,哪知邝家的女眷们不肯抛头露面,都在客房里用饭,只有邝夫人略微坐了坐,被仆妇搀扶着离席了。
偌大的厅里,除了饭店的男仆,就只有于家的几个主人,好没意思地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