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不正常。”宝菊收回目光,干巴巴地说。
  “我这双眼睛,”童秀生指了指自己,“比你看见得多多了。”
  宝菊冷冷地说声告辞,便起身了。要回二楼时,他站在楼梯上犹豫着,往池座里又逡巡了片刻,忽听“哐啷”一声,戏台上的匾额砸了下来,被耀目的灯光衬着,那点火花并不明显,但顷刻间戏台上的幔帐都烧了起来。
  楼上楼下都炸了窝,座椅翻倒了,女人吓哭了,乌泱泱的人群拼命往外挤,宝菊在楼梯上,被冲得往后倒跌了几步,见窦筱泉被随从护着头和脸,从火势熊熊的后台钻出来,奔往茶园门口。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窦筱泉撞进了童秀生那几个喽啰身上,被绊倒了,有人在他背上狠狠踩了几脚,又揪住他的辫子,猛地将头掼在了墙上。
  童秀生是来要窦筱泉的命的。
  宝菊没顾得上于太太和于小姐,穿过慌乱的人群,进了浓烟滚滚的后台。这里堆满了戏班的行头,沾到一点火星就能燃。觅棠也被撞倒了,正茫然地摸索,被宝菊一把拉了起来。他把她半拖半抱,挤出了茶园。
  觅棠被烟呛得咳了好一会,脸脏了,宝石戒指丢了,被来人撞得往道边避了避,见几个随从把满头满脸血的窦筱泉也抢了出来,塞进汽车,扬长而去。
  觅棠愣了一会神,哑着嗓子,跟宝菊道了声谢。毕竟是劫后余生,她看向他的目光里含着泪,是带着感激的。
  知道丹桂茶园发生了火灾,街上行人都在乱跑,包车在眼前停也不停,一阵风似的掠过去了。觅棠用手背悄悄蹭去脸上的烟灰,求助地看了宝菊一眼。
  “你不是最会走路吗?”宝菊没有再像戏院里那样,紧紧抱着她,护着她,反而很生疏地远远站着,他也抛给她一句话:“自己走回去吧。”
  于家的车子不见了。宝菊猜测二公子应该是护着于太太等人离开了……即使还没离开,他也没心思再做刚才那种英勇之举了。他满肚子心事,一步步地走回于家,倒头就睡了。
  所幸于太太母女都平安无事,但也着实受惊不小,在家里静养了几天。这时江南女学已经重新开放了,于太太缓过气,嘱咐阿玉替令年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去南京上学,还叫了宝菊来,说:“你送小姐去趟南京,再回来。”
  宝菊从来都是很勤快的,今天却犹豫了一下,说道:“铺子里二少爷还交代了事情,走不开。”
  于太太有些意外,说:“那你去忙。”
  宝菊往街上跑了一趟,托一个拉房纤儿的,替他找一间干净的小寓所。回来之后,将几件衣裳鞋帽拿出来理了理,装好藤箱,只等搬家。这时有听差来,说二少爷在书房,请他去说话——宝菊精神一振,忙把行李放下,来到书房。
  药铺里盘好的帐摞在案头,慎年只随便翻了翻,没有细看。他叫听差去拿了一张汇丰银行的汇票来,推到宝菊面前,说:“这是半年来安南生意的盈利,我六成,四成是给你的。”
  宝菊愕然,帐是他盘的,他当然知道四成利润是多大的一个数字,那是普通人几辈子也赚不来的财富——他心跳有些急,竭力作出平静的样子,说:“二少爷不再看看帐吗?”
  “不用看了,我相信你。”慎年说。相比宝菊的兴奋,慎年脸上看不出一点波动。他靠在椅背上,正色看着宝菊,说:“这笔钱够你自己做笔不小的买卖了,你今天就走吧。”
  宝菊表情凝滞了,“二少爷是……要解雇我?”
  慎年说是。
  先是惊喜,再是惊怒,宝菊好像天灵盖上被砸了一拳,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揣测着慎年的心思,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想到了童秀生的话,他心里一凛,知道不能当面拆穿,那样会招致慎年多大的怒气,也会彻底和于家撕破脸。
  宝菊定了定神,含含糊糊地说:“二少爷,我知道太太的意思,但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三小姐,我……”
  “谁说要把三小姐嫁给你了?”慎年打断了他,“你不是早就和那位程小姐订婚了吗?”
  宝菊张了张嘴,话哽在喉头。
  慎年对他还蛮客气,没有让他难堪,也没有绕弯子。慎年说:“我去镇江打听过了,程小姐是你的未婚妻,你家是被于家钱庄逼债破产的,你做事情很好,但我不能让你这样的人继续呆在于家。”
  宝菊心情很复杂,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二少爷,我家当初破产,是受了别人的骗,虽然也有钱庄逼债——但,在商言商,欠债要还,天经地义,我从没记恨过于家。”
  “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资本和底气,等你以后有了资本,就不是这么想了。”慎年说道。
  这时听差走了进来,说:宝菊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宝菊这才意识到,慎年防他,在刚才说话的功夫,连行李都翻拣过了,于太太那里,当然是更无权置喙了。
  他一张清秀的面孔绷得很紧,但仍然控制了自己的怒气,说声谢二少爷,便把汇票折了起来,拎起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63章
  于太太只当宝菊果真是忙,到令年临行那天,不见他露面,问了起来,慎年才轻描淡写地说:宝菊不在家里做了。于太太愣了半晌,说:怎么也不问过我一声。慎年只说因为生意上一点事,把宝菊辞了,叫于太太不用管。
  于太太看慎年的脸色,并不像是宝菊犯了很大的错,又想起前几天宝菊对令年有些冷淡,仿佛在避嫌似的。于太太叫何妈不要再抱怨了,“兴许是他自己不愿意,所以才走的。算了吧,咱们总不好再上赶着去请他回来。”
  何妈还在惋惜,“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啊……”只是,假如他真是因为看不上她最心爱的三小姐,所以才走的,那这个人便是十分的不知好歹了,何妈还要背地里骂他几句。
  于太太怏怏不乐,“只是慎年现在大小事情都不说,我在自己家里,倒好像是个聋子瞎子了。你说,他会不会还有什么事瞒着咱们的?”
  何妈想了想,故作神秘道:“是有那么件事,上回有人去扫屋子,看见二少爷的手表掉在了新房的床底下。他要是打定主意不结婚,又总跑婚房里去干什么呢?”
  于太太还不敢相信,“真的吗?”
  何妈笑道:“我昨天还听底下的人说,二少爷让给他买船票,要再去一趟汉阳呢。”她认为这事十拿九稳了,便说:“所以说,太太不要把二少爷逼的太急,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二少爷比谁都有数。”
  于太太如释重负,忍不住说了句:“阿弥陀佛,真是那样就好了。”
  于太太再不提宝菊,另外派了人送令年去南京,还有些年货是给吕氏等亲戚的,装了满满两大箱,慎年从楼上下来,见令年在厅里和于太太辞别。大概是要回南京见同学,她穿的比在家时鲜亮,鸡心领的青缎坎肩,下面是黄印度绸裙子,有说有笑的,她瞟了他一眼,面色不改。
  比原来沉得住气了。
  慎年叫下人把两只箱子送到他车上去,“我去办点事,顺便送小妹去搭船。”往外走时,又跟何妈道:“晚上不用给我留灯。”
  于太太一听话音,便皱眉了,“又不回来了?”问他是在哪里应酬,慎年敷衍了几句,等令年去了后座,便也上车走了。
  车上有司机和随从,两人没有说话。令年脸朝着车窗外,还带点微笑。慎年看她一眼,又一眼,他说:“这么喜欢上学吗?”
  “是呀,”令年有些得意,“我回了学堂,可以教同学们打弹子,南京也有弹子房。”
  “小孩子……”慎年看了一会她琥珀似的澄澈透明的眸子,没生起气来。他手伸过来揽她,令年犹豫了一下,稍微挪过去,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春夏相接时的上海,游人已经多起来了,电车叮叮响,道边的黄包车夫接过了银洋,喜孜孜地放进贴里的口袋中。
  令年问慎年:“拉车的去银行存钱,你也给存吗?”
  “怎么不存?”慎年说,“车夫的一块,是实打实的七钱白银,富豪巨擘的一万块,可能还不值一文。你知道朝廷现在最缺什么吗?白银。”
  令年哦一声,望着外头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招牌、铺面,心头有点惆怅。好像才一会,司机就说到码头了。去南京的轮船还没来,慎年不急着回去,打发司机去买报纸,那随从也跑去了闸口,等着船泊进来。
  慎年从兜里拿出笔,又在令年的手袋里翻了翻,没有纸,他便把她的袖子掀起来,在雪白的手臂上下笔了。令年有些痒,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笑着拽着她的手臂,写了一串数字,说:“这是上海总会客房的电话。我不在家,就在这里。”
  她要躲,最后那个0写的像6。令年仔细看了一眼,记在了心里。
  车停在码头外,旅客匆匆地经过,没人留意。她把袖子放下来,骑坐在他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我也要给你留个记号……”她把他的衣领扯开,在慎年脖子上咬了一口。这是自从上回被于太太疑心她被蚊子叮之后,令年耿耿于怀也要在他身上实施的。可她怕他疼,没有敢狠心咬。他的皮肤只红了红,就没有痕迹了。
  令年在那里捺了捺,有些不忿,“你的皮太厚了。”
  慎年没有反抗,只偏过脸看了看,忍不住笑,“不是用咬的,你要用点力吸,就像……”被令年在后脖子上掐了一把,他没说下去,拉她依偎到胸前,商量说:“今天不走了吧?”
  “不走,去哪?”
  他隔着柔软单薄的衣裳摩挲着她的后背,看着她,似笑非笑的,“去打弹子啊。”然后,又说:“在客房里住一晚上,明天再走。”
  “妈叫下人送我去南京的。”
  “给他十块钱,让他随便找地方玩一天,他准高兴。”
  令年虽然心动,但也觉得他太大胆了,她嘴上说不行,身体恋恋不舍,又把头靠回他肩膀上,眼睛透过微微颤动的纤密睫毛,含情睇视,“把你客房的钥匙给我吧,兴许我哪天悄悄从南京回来……”
  慎年莞尔:“然后躲在床上吓唬我吗?”
  “……看看有没有别的女人。” 令年把后半句说完,睥睨地看着他。
  慎年还没回答,见车窗外司机已经远远地走过来了,他在令年背上拍了拍,令年会意,很快地理了理衣裙,正色坐了回来。司机把报纸拿给慎年,慎年没有看,推门下车去了。令年见他在街上走了一段,往一间钟表行去了。
  令年也跟了过来,走进钟表行,见伙计正在打钥匙。钟表行不大,摆的琳琅满目,有眼镜,钨丝灯,也有画报,都是舶来品。柜台上的匣子里是一摞色彩鲜艳的明信片。令年拿起一张,上头是栈桥和码头,有穿白色长衫和戴斗笠的渔女,远处有幢马赛红砖盖的法式房子,被浓密的绿荫遮着。明信片上有一行法国字。
  “这是哪?”
  “Saigon。”慎年说,“湄公河,在安南。”
  令年看了好一会,她接过钥匙,把这张明信片也买了下来。慎年看了她一眼,她若无其事地说:“好看啊。”将明信片和钥匙一起,很珍惜地放进衣兜里。
  这时江面上轰隆地作响,是轮船泊进了码头。
  送令年上船后,慎年便乘车到了上海总会。吧台后的男仆忙告诉他,湖北海关税务司的葛礼先生已经到了,正和总司的英国官员在私人会客室里进行秘密谈话。慎年赏了他,要了一盒雪茄,来到一间清静的棋牌室,一边看报,一边等葛礼。
  这间棋牌室也渐渐喧闹起来,有人开了赌局,大呼小叫的,慎年拿起外套,刚起身,就见窦筱泉走了进来。
  在丹桂茶园遭人暗算,窦筱泉受的伤不重,但侮辱性极强。火灾隔天的报纸上都刊登着他被揍成个血葫芦的狼狈相,又有好事人接连去医院看热闹,窦筱泉不胜其烦,才住了两天,就搬回了家——不过他自此添了一桩疑心病,只要有流氓样子的人自窦府外经过,他都要捉进来拷打一番,问对方是不是童秀生派来盯梢的。
  上海总会在英租界,是洋人的地盘,比丹桂茶园和窦府都安全,窦筱泉索性把一群狐朋狗友邀了来,他自己呢,头上缠着纱布,一手拿着烟枪,一手挽着汇师小学堂的程小姐,潇洒地走到了牌桌前。
  拈起一张骨牌,窦筱泉待要落座,眼睛一抬,就看见慎年。他笑了,“于公子,真巧。”
  除了几次的威胁恐吓,慎年跟他算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他站住了,含笑问候跟窦筱泉。
  窦筱泉邀慎年打牌,慎年说:“约了人,窦公子请自便。”
  窦筱泉却不肯轻易放他走,一边垒牌,说:“我听说,以前童督查在茶楼里打牌,从来都是空着手去的,只要输了,当场打条子,就有钱庄的人送银子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慎年笑道:“钱庄的生意,本来就是给别人借钱应急。但我看窦公子在赌场上的手气,应当要比童督查好得多。”
  窦筱泉欣然受领了他的恭维,“承你吉言。”
  窦筱泉身边的程小姐,在这种酒色财气的场合,依旧坐姿端庄,表情沉静。窦筱泉当初去汇师小学堂讲话,对程小姐一见钟情,为博红颜一笑,大搞募捐,程小姐为了表示谢意,去医院尽心照顾了窦筱泉两天,两个人便公然地出双入对了。
  程小姐和窦筱泉以往厮混的对象不同,既有美貌,又有学问,在外头不扭捏,私底下又颇识情趣。你看她冷冷淡淡地坐在那里,谁也不看一眼,对牌局输赢也不怎么在意,但窦筱泉清清喉咙,她便起身去端茶,窦筱泉拱了拱背,她便用温柔的双手替他在肩头揉一揉,算得上无微不至了。
  窦筱泉简直快爱上她了。他跟慎年炫耀,“我这位朋友程小姐也是溪口人,程先生是当地有名的乡绅,于公子不认识?”
  程小姐垂着眼,没什么表情。说记恨,也看不出来,她似乎把慎年这个人已经忘了。
  慎年说:“听说过程先生的名号。”见窦筱泉沉迷于打牌,话也少了,他说声告辞,离开了棋牌室。沙发前的茶几上,是慎年之前点燃的雪茄,还剩了大半放在那里,被他手中的衣服擦过,长长的雪白烟灰倏的落在了地毯上。
  觅棠招了招手,让人把烟灰清理掉,很反感似的,“小心着火。”
  窦筱泉哐啷的一声把骨牌砸在桌上,“别提这个火字,”他满脸不痛快,“晦气。”
  窦筱泉年轻,虽然带伤,但不耽误他吃喝玩乐。牌一打就是几个时辰,觅棠坐着无聊,无声地站了起来,走出棋牌室。她靠在二楼的走廊栏杆上,伸出手,手指上换了个金镶翡翠的戒指,据说是宫里赏的,比红宝石更价值不菲。
  她原来觉得金镶翡翠俗气,可衬着纤细洁白的手指,是十足的韵味和气度……觅棠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戒指,眼睛看着于二公子自私人会客室出来,在吧台前喝了杯酒。最后去了旁边的弹子房,没有怎么留意她。
  弹子房的灯光竟然照得他的头发柔顺服帖,他对男仆也满和气,说话时都是微笑的。男仆是专门在弹子房里陪打的,似乎跟他很熟,还玩笑地问了一句:“于先生,你的那位朋友呢?”
  慎年笑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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