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菊作势在堂屋里逡巡,露出点惋惜的神色,说:“前一阵药材生意好做的很,姑爹怎么不跟人搭个伙,多少投点钱进去,这会也赚了。”
这话是真的。可惜程先生一没本钱,二没体力,见药材价格见天涨,也只能望洋兴叹。他唉一声,说:“这几年财运不济,做生意又很劳神,我想着不如回乡下住一住,又清静,又有野趣。其实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我就一个女儿,以后都要送给别人家的。”
那头程太太已经从宝菊手里接过了大包小包,交给老妈子,程先生趁机觑了几眼,见海参很厚,肉也颇肥,更高兴了,笑道:“你送这些干什么?家里并不缺,”他将外头堆成小山的瓜菜果蔬一指,说:“我做生意时呢,颇有些善名,附近的百姓知道我在这里静养,非要送菜来给我,吃不完的,只好烂掉了!”叫老妈子去拣些新鲜的好菜,还有那风干的青鱼,蒸一碗来给表少爷尝尝。
程先生常偷别人寄存的菜吃,一点半点的,也看不出来,老妈子心领神会,去厨房里置办午饭。用过饭后,程太太又亲自沏了茶,三个人端坐在堂屋,斯斯文文地喝了茶。程先生因为午饭吃的不错,红光满面,放下茶碗,正色将宝菊一端详,点头道:“宝菊,你这条路是走对了,我看你以后要有大出息的!”
宝菊矜持地一笑,起身道:“清明到了,我想去娘坟上烧几沓纸。”
程先生心里有病的,听到这话,沉默了一瞬,含糊地说:“应该的,应该的。”和程太太将宝菊送到门上,见有个黄包车夫由远及近,程小姐自车上下来,几个人都一愣。
觅棠住在小东门,鱼龙混杂,又遭人劫过,所以出行都非常朴素,只穿了件灰色的立领长袄,戴了纱布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一双眼睛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冷漠地转向程先生夫妇,叫声爹妈。程先生心里正忐忑,唯恐宝菊去了坟上,又把自己恨上了,他忙说:“棠儿,你也跟宝菊,去你舅母坟上拜一拜。”
觅棠秀气的眉头一拧。知道程先生啰嗦,她不想开口,便默默地站住了。宝菊也没有作声,程先生很大方地掏出来两角钱给车夫,“路远,你们坐车去。”车夫不肯,说要五角,程先生眼睛一瞪,“城里才要五角,乡下哪要五角那么贵?你车回去也是空着,顺便赚两角钱,不是很好?”
车夫也只能答应了,宝菊和觅棠上车,远远分开坐着。出了村口,车夫问要往哪里走,觅棠只当做没听见,望着道边的春景,宝菊冷笑了一声,说:“你往前走。”谁知才走出没几步,他就说:“到了。”
车夫哪想到才抬了抬脚就赚了两角钱,也是高兴,等两人下了车,便急急往城里跑走了。
程先生一家大概都没想到,误打误撞的,房子竟然赁在了宝菊娘的坟旁边。宝菊怒火熊熊,觅棠也有些难堪,两人前后来到田垄上,见几个墓前都摆着瓜果面点,还有烧了大半的香烛冥纸。
觅棠转了一圈,见宝菊已经扑通跪了下去,她才察觉眼前脚下那个光秃秃、连墓碑也没有立的就是舅妈的坟。她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几步。
宝菊没有理会觅棠,给他娘磕了几个头,烧了一沓纸,便起身了。才下过小雨,他新买的皮鞋踩了两脚黄泥,往道边薅了把野草,随便抹了抹。觅棠从头至尾都只在远处看着,见状,她转身就往回走。宝菊也跟了上来。
觅棠很后悔回来这一趟,想到宝菊还要去家里,她就浑身难受。她站住了脚,猛地回身,没有表情的脸仍旧被口罩捂着,怕染上鼠疫似的。她质问道:“你怎么不直接回城里?”
宝菊自从发现程家连自己娘的坟都不知道,就咬紧了牙关,他对觅棠一笑,清秀的面孔有点狰狞,“车都走了,你让我走回去?”
觅棠讽刺道:“舍不得新鞋,你可以脱了鞋走啊。”
这还是以前那个聪明可爱的小妹妹吗?宝菊每多看她一眼,就越发觉得她陌生。他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心想,有那样一个爹,也不稀奇。想到程先生阿谀的嘴脸,他又顿觉很痛快,故意抬脚看了看,说:“这算什么?脏了就扔,破鞋而已。”
觅棠脸上涨红了,但她很有修养,不会借这种下流话去侮辱人。她平静地说:“你想看我家笑话,之前已经看过了,又何必再来?你爹娘死了,身边没人了,你就往我家跑,偷偷地羡慕我们,嫉妒我们,又恨我们,要不然,你就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其实你想错了,咱们两家就是亲戚,许多年不走动了,在我爹娘看来,也跟陌生人没两样,况且你现在发财了,没人敢看不起你,我再穷也不求你施舍,你继续回去伺候你的于小姐和于公子吧。”
这话听得宝菊脸越来越难看,但他在生意场上历练过了,比以前有城府,便冷笑着点头,说:“再远也是亲戚,我礼送了不少,程先生都笑纳了。再回去吃一顿茶饭,不算什么吧?”
觅棠转身,“随你。”
两人回到家,宝菊脸色如常,程先生放了心,请他吃青团,喝茶,茶没喝半碗,觅棠忍无可忍,起身说:学堂明天搞募捐,学务衙门里的人来讲话,她要回去帮着筹备了。程先生还惦记着钱匣子,挽留她道:“没有车呀。”
“我走回去。”觅棠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宝菊又来了程家几次,把许诺的人参鹿茸送给程先生。程先生见他生意做得满大,手上满阔绰,似乎心胸也豁达了,不比以前小家子气,便真正把他当个亲侄子看了。又架不住程太太吹耳旁风,瞅着个机会,宝菊、觅棠都在饭桌上时,程先生清清嗓子,说:“宝菊,过一阵子生意不忙了,咱们把事情办了吧。”
宝菊筷子停了,故作疑惑:“什么事情?”
程先生“咦”一声,很理所当然的,“你和棠儿的婚事呀。你俩定亲也有好些年了,前头你在孝期,我又怕耽误你事业,就没提这事。现在你们年纪都到了,你事业上也算略有所成,该结婚了。”
觅棠今天是有朋友的汽车送她回来,心情很好,正在顾自盘算。怎么也没想到程先生会说出这番话来,登时笑脸变作了怒容,“爹!”
宝菊却正等着这话,他“哦”一声,在程先生一家人炯炯的目光下,慢条斯理地漱了口,擦擦嘴巴,才说:“姑爹,我和棠儿那事好些年不提了,我当两家人是说笑的。”
程先生斥道:“婚事怎么好拿来说笑?当然还是作数的!”他脸一板,“宝菊,你现在有点事业了,想要悔婚是不是?”
宝菊笑道:“姑爹,我倒是挺喜欢表妹的,可最近于太太的意思,想要叫我娶于三小姐。人家是我的东家,又财大势大,我哪敢说不娶?”他瞥一眼觅棠,“表妹非要我守约,等我和三小姐结婚后,再纳她进门,好不好?”
程先生瞠目结舌,“你,这……”
觅棠当场眼泪涌了出来,被程太太一把抱进怀里安慰,程先生还当她是伤心婚事不成,连声安慰道:“于家就算财大势大,难道好跟别人抢男人的?我去找于大公子说理!”
觅棠跟爹妈说不清,从程太太怀里挣扎着抬起头,泪眼里全是愤怒,还要丢碗砸他,“从我家滚出去!”
宝菊心情不错,把茶杯好好地放下,说:朋友还请了他看戏,便辞别了姑爹姑妈,回城里去了。
第62章
宝菊到了宝善街的丹桂茶园。
夜戏即将开场,茶园里也早满座了。今天演的是京班戏,京津来的名角,背后老板是窦筱泉,提前在报纸上打了半个月的广告,邀请的看客都是沪上的名流仕宦,普通人拿着钱也买不着票,一概被巡警挡在了园外。
宝菊报上于家的名号,便被放了行。北戏比南戏聒噪,还没开演,戏台子上已经被照得明光璀璨,京胡拉得铮铮响,宝菊越过池座里晃动的脑袋,到了二楼包厢,于太太和于小姐已经安安稳稳地坐下了。于太太扭头看了他一眼,招呼道:“宝菊,你也坐。”
他从安南回来一个月了,帐盘完了,是该回安南,还是去银行里做事,二公子没发话,宝菊只能耐心等着。他还住在于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于太太的目光越来越亲切,连应邀看戏也要他跟着伺候。
二公子到底是什么打算?他暗暗地揣摩。
以前家里光景还好时,也演过堂会,是镇江本地戏,咿呀呀的,听的人昏昏欲睡,宝菊从来没兴致,爹娘都死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戏,檀板一响,顿时堕入了那个记忆已经模糊的梦……台上的旦角描眉画鬓,兰花指扯着帕子,不时将眼波往二楼的包厢里送,他思绪有些乱,望着戏台发起了呆。
“咦,那不是程小姐?”阿玉不爱看戏,只往池座里看热闹,忽然摇了摇于小姐,指给她看。
觅棠和一个女伴也被巡警放了进来。她仍旧穿的灰袍子,很不起眼的打扮,但在这满座非富即贵的场合,反而引人侧目。这年头还很少见单身女子来逛茶楼的,有人调笑了几句,觅棠很镇定,拉住女伴的手,目不斜视,找到座位坐了下来。
她和他前后脚离开程家,又碰巧都来了戏院。宝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盯了她一会。
于太太叫阿玉去请程小姐来包厢里坐。不一会,觅棠到了二楼。楼上的灯光稀疏疏的,她没有看宝菊,只对于太太请了安,又微笑着和于小姐拉了拉手——经历过圣三一堂那一次,她俩对彼此少了些戒备,多了些友情。
令年离的很近,见程小姐虽然穿的朴素,竟也抹了胭脂——她不知道程小姐之前哭肿了眼睛,只觉得她的妆容异常艳丽。放手时,她低头一看,程小姐手上带着一个价值不菲的红宝石戒指。觅棠似乎也察觉到了,立即把手收了回去,宝石刺目的光一闪,消失了。
令年没说什么,只笑着赞她:“程小姐,你今天真好看。”
觅棠道声谢。和于小姐说话时,她能感觉到宝菊就站在身后,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她改了主意,应邀坐了下来,陪着于小姐看戏。不时扭过头去,两人亲密地低语几句。于小姐仍旧是家常打扮,但颈子里、手腕上都有饰物,非金即玉,对她来说,一个宝石戒指算不了什么……觅棠心定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拈了枚瓜子。
戏到中场,窦筱泉姗姗而来,俨然是一副主人姿态,在池座里挨个地招呼,他一张嘴,台上的戏都停了,等着他发表讲话。窦筱泉潇洒地登了台,他在奉天时就是出了名的票友,摆起架势,威风凛凛地唱了句“便做道力千斤重,管教你拳下尸骨横”,众人轰得叫好。
窦筱泉一乐,说:“今晚的座我全包了,诸位尽兴。”班主也上来了,宣布这场戏的进帐要尽数捐给汇师小学堂,也算他初来乍到,为上海学务尽一份心。底下又是叫好个不停。
令年想起来了,她问觅棠:“程小姐是汇师小学堂的?”
觅棠微笑地看着台上,语气很轻快地说:“是呀。”
于太太见有看客当场也要捐钱,她对何妈道:“那咱们也得捐了,总不好白看人家的戏。”
何妈看了看钱袋,说不够,“要等二少爷来。”
这时程小姐站起身,说怕女伴在底下等急了,辞别了于太太母女,回池座里去了。
何妈瞅空,一屁股坐在程小姐的座位上,还作势捶了捶腰,嘟囔道:“坐下就不走了……这程小姐怎么还不结婚呀……”
茶园里很周到,案上有茶水、瓜果,小姐太太们还有脚垫、腰垫,坐得舒舒服服的。一场戏完了,跑堂的送了几碗肉面上来,令年不喜欢,说留给二哥吃,于太太笑了,索性把两碗都推过去,说:“给宝菊吃吧,他年轻,胃口大。”
宝菊说:“太太用吧,我去楼下吃。”于太太当他同桌吃饭不自在,便颔首说好,宝菊转身下了楼,觅棠根本没回池座,她那女伴孤零零在茶座里坐着,好不可怜。宝菊猜到了些端倪,心里越发鄙夷了。他没急着回包厢,在昏暗暗的走廊上站了一会,有袅袅的烟气在头顶盘旋,那是有人在包厢里抽烟。
有人用烟袋杆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宝菊回过神来,见是童秀生,身后跟着几个穿短打的喽啰。
童秀生也收到了戏票,他没大张旗鼓地应约,先在青莲茶楼打了几圈牌,然后拿着银水烟袋,摇晃着肩膀进场了。经过走廊时,童秀生一眼瞧见了呆头鹅似的宝菊,哧一声笑了,顺着宝菊的目光看过去,“一脸怨气,你这是盯着谁家老婆看呢?”
宝菊站直了,叫了声童爷。
“不敢,听说你现在也是爷啦。”童秀生底子里毒,但脸上很随和,像个爱开玩笑的富贵闲人。他要低调,几个喽啰也乖得仿佛一群鹌鹑,麻利地在角落里收拾出一张散席。童秀生在栏杆上磕了磕烟袋,腿一跨,去桌边坐下了。还对宝菊招了招手,“吴爷,请坐呀。”
宝菊在这青帮老大跟前还是有些敬畏的。他默默地走了过来,坐了下来。
童秀生说:“你跟我讲讲,在安南是怎么发的财,我也学点本事。”
安南的生意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但宝菊口风很紧,说:“一点小生意而已。”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童秀生把茶碗停在嘴边,转过头打量了宝菊几眼,摇头道:“你学你们二公子?别学他,你和他不一样。”他很神秘的,凑近了宝菊,一双眼睛心怀叵测,“再过几年,他斗不过你。”
宝菊转过头,正视着童秀生,“督查,二公子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这辈子都感激他。”
童秀生“哦”一声,讪讪地一笑,见窦筱泉耀武扬威地往这边来了,童秀生立即把注意力转到了窦筱泉身上,两人一碰面,童秀生冲窦筱泉一笑,“窦公子今天这么大手笔,我都不知道,汇师小学堂难道藏着一位绝世佳人?”
窦筱泉大喇喇地回敬他一句:“跟棋盘街的杜小姐比起来,差远啦。”他问童秀生:“怎么不去包厢坐?”
童秀生很尽职尽责,他将外头一指,“底下那些巡捕还在周围巡逻呢,我在这里盯着,万一有事,彼此有个照应。再说,这里朋友多,热闹嘛。”
“这能有什么事……”窦筱泉自言自语,觉得跟童秀生这样挤眉弄眼,挺腻味的,他扭头走了。
“生瓜蛋子……”童秀生也嘟囔了一声,拿起烟袋叼在嘴里,眯起的一双眼睛看着前头晃动的人影。他目光追随着窦筱泉,见他在道上遇到了于二公子,两人和颜悦色地寒暄了几句,于二公子径自上二楼了。童秀生又抬起脸,往楼上包厢里瞧了一会。
“哎,”童秀生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捅了捅宝菊,说:“你知道报纸上那事吧,其实我冤枉的很,是你们二公子托我帮的忙。”
宝菊看着童秀生那张兴味盎然的脸,怕童秀生又要挑拨,他谨慎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报纸上的事。”
童秀生往楼上努了努嘴,凑近宝菊的耳朵眼,泄露了个大机密似的,“你们二公子,有点不正常……”
宝菊顺着他的目光,见于太太在前头聚精会神地看戏,三小姐和二少爷脸对着脸说话,两人离得太近了,有一瞬间,三小姐是靠在二少爷身上的,二少爷俯了脸,嘴唇刚好从她鬓边擦过。三小姐推他一把,坐直了,理了理鬓发。
童秀生的声音还在耳边,“你看,是不是不正常?”他自己琢磨着,“莫非不是亲生的吗?”转脸一看,宝菊身体有些僵硬,吓了一大跳似的,童秀生乐了,当初在青莲茶楼,宝菊那句话着实也吓了他一大跳,今天也算报了仇了,他得意地笑起来。